沉甸甸的乡愁——三十年后重返洋屿


       洋屿岛,位玉环漩门湾口外北侧海,毗邻鸡山、披山、大鹿、中鹿诸岛。此地乃我外公外婆、母亲姨妈等长辈祖居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父母成亲以后,父亲为稻粱谋,于里岙南山、老城头、黄门、应东、坎门各地小学不停转辗教书,居无定所。母亲借居娘家,目不识丁却心灵手巧,凭手艺边做裁缝、边帮外婆照看副食店,贴补家用,维持生计。而我是家中老三,六十年代中期呱呱坠地于外祖母的海边老家。儿时最鲜活之记忆,俱源于此岛。

       弹指一挥间,外婆驾鹤仙去,已近卅年。我与姊妹兄弟,撕心裂肺哭别外婆大人后,至今未再登临过此岛。每逢佳节,儿孙围聚母亲膝下,白发老母常常忆苦思甜,令我们一次次重回旧曰时光。逝去的岁月,既清苦又欢愉,一幕幕重现。彼时彼刻,必念及遥遥隔海相望之洋屿,更思念慈眉善目小脚危颤颤以手遮额的最亲最爱的外婆大人。于是,每每滋生故地重游之念盼,以解思乡之渴。无奈新纪元以来,海岛渔业资源渐竭,岛上渔户陆续搬迁,后有政策集体移民,岛上几近空巢。兄弟姐妹圆梦之旅,几成奢望。年纪愈大,思念之情更浓更深更怯。记忆中,与亲友约过三年,皆未成行。年初铁了心思,一定圆梦。然而,劳动节营改增加班三日;浙江廿国峰会,前度周末接令照常上班履职;国庆临近,恰逢“金三”正式上线,长假恐牺牲于临战待命中。噫,好事定多磨,情深必累极。深恐今岁又与洋屿失之交臂,惶惶中。

       丙申八月初某一日,有友苏黄林王诸兄聚首饮酒聊天。席中的黄兄林兄老家在洋屿,乃我儿时玩伴,苏兄王兄与洋屿亦有溯源,念及彩石滩、披头、山岗头、半浪等洋屿地名,皆倍感亲切。于是心血来潮,相约择本周末,飘洋过海去洋屿。遂心潮澎湃,欣然应允。

       是日,天公不作美。天气预报曰:有大到中雨,风浪六级。而众人无一欲改弦更张。有道是:人心齐,泰山移。黄兄鼓劲谈笑曰:出行带点发财雨,亲们升官又发财!一行一十八人,风雨兼程,不改初心,驱车浩浩荡荡抵达栈台码头。浙玉渔128号如约而至,船上众情兴奋,不顾风浪颠簸。又听闻江姐家早已按黄兄嘱咐,宰羊烹鲜,以期风雨故人来,更是欢欣鼓舞,连陈家小妹五岁小儿亦载歌载舞,兴奋不已。船舱中摄影方家帧帧洋屿美景的佳作,勾勒起我种种回忆,把我带入无限向往中。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劈风斩浪一刻多钟,我们集体现于秀美洋屿。迎接众人的头一站,为令人炫目之彩石滩也。妻未曾来过,一见此情,目瞪口呆,倾心无比,埋汰我结婚二十多载为何不曾带她一次。我早已模糊的儿时记忆,瞬间被五彩斑斓之珠矶玉石一一点亮。沉默寡言之我,话匣子豁然开启,滔滔不绝,指指点点,令妻子不住颔首。

       ——此地彩石滩,明珠璀璨,光彩夺目。相传为海神娘娘的珠宝盒。其石通灵清亮,妩媚万状。童年嬉玩于此,从来流连忘返。

       从彩石滩依依不舍移步至江姐家,一进屋,便见丰盛的海鲜佳肴铺满了大圆桌,甚至盘盘叠起:那是大白蟹,那是大黄鱼;这是大鲳鱼,这是马胶鱼羮;还有白虾、红虾、辣螺、目鱼、呛蟹,鱼干拼盘……应有尽有,配上岛上特有的炖黄羊肉,早已让众人垂涎欲滴。如此珍馐美馔,有鱼有羊,真正应了中国这个字:鲜!确实是天下至鲜。更有鲳鱼饭一大锅,众皆大快朵颐,大快人心,大发感慨,大喊撑了。

       饭饱酒足,众人不顾下雨,继续沿岛移步:

       ——此处水产站,空遗四堵墙。但门前“洋屿水产站”五字依旧醒目,同行王嫂幼年时随父居于此。见此处,叹息逝者如斯夫。

       ——此地关圣庙,民国初造,今重漆红雕新。关公重情厚义,正是岛上渔民性格写照。对面昔日洋屿供销社,如今残桓败墙,可是当年岛上商埠兴旺之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拾级而下,拐角处,沙滩上,外婆故居似臂弯翼然张开,拥抱离别多年的我。顷刻之间我双目濡润,雨水泪水融为一体,模糊了视线。记忆之翼扑楞而起,时光隧道豁然洞开。门前那两垒方石凳仿佛再现,一个懵懂少年坐于夕阳下,极目远眺:波光粼粼之洋面,点点船桅和帆影,承载过多少讨海阿公阿舅那疲惫身影和腥味十足之生活希望,依稀靠近,渐次靠近。各家窄窄门庭,涌出多少翘首企盼的阿婆阿妗和髫发少年,齐聚外婆家门口那小码头,大沙滩……

       那沙滩其实不大,但却是我儿时最大的快乐舞台。林哥黄哥凫水绝技、水下屏气功夫,令我望尘莫及;鹅卵石、贝壳、海螺、沙蟹、甚至海鸥,也是我最亲密伙伴。多少温情故事遗忘在这里,成为沙粒般细腻的记忆;多少逝去时光,闪烁着鱼鳞般光亮重印入脑海。

       曾记得:岛上民风极淳朴,待客极热情。小时候我随父母,时常陆岛两栖。而到外婆家,却是我最快乐时光。不是那边表舅表姨送海鲜鲳鱼面来,就是隔壁阿婆儿子钓了大尾海鲫斑,要给我做鱼汤补羼弱的身子骨;不是今天吃东头阿姆家鱼圆绿豆面,就是明天吃西厢舅公家大黄鱼焖饭。一岛上亲戚齐齐,一家家轮番叫吃,有时感觉腼腆生分,难为情不肯去,却有篾箩小篮盛满种种“脚力”(点心)送到外婆家。清苦岁月里,乡亲们自己饥一餐饱一顿,待客却爽直无比,倾其所有。我在外婆家,从未挨过饿,只有撑不下。你们现在才知吃太饱比挨饿更难受的道理,告诉大家,我七十年代初就明白这个理了,哈哈。

       曾记得,外婆为照顾我们几个父母有时不在身边的“野”孩子,三寸金莲脚走起路来奇特的快,从家里往沙滩冲时完成不顾潮水扑打的海滩码头之湿滑,令我惊讶不已。而我的一班表兄弟,浪里白条,时不时想拖我下水。笨拙的我虽出生于海岛,却因身为长子倍受宠爱,被测字算卦先生圈定为不得戏水之命,而生在海边,则令外婆老人家为我操尽了心,时时刻刻提防我偷偷下水。有时好话歹话说尽,甚至拿着篾条吓唬我。这是外婆最“凶”时候。而最后受挨打训尅的总是表兄弟他们,因为他们是诱我下水的“教唆犯”。

       曾记得,外婆身板硬朗,春夏秋冬从来不烧开水,渴了水缸里一瓜瓢冷水一舀,咕噜咕噜下肚,衣襟角或“拦腰”一捋一抹,嘴角一丝笑意浮现。没见过外婆因饮生水害过病。而她老人家却为我,春天烧银耳羹,夏日煮绿豆汤,秋季做红枣桂圆汤,冬令调鸡蛋酒。小时候去外婆家,乘的都是机帆小船,或打渔加油,或载腥卸货,从坎门应东码头到洋屿,每次晕船呕吐挣扎得只剩半条命,却依然乐此不疲。因为知道外婆在踮起小脚翘首等盼,知道外婆已烧好解馋的美味佳肴,知道外婆已盛满一碗香喷喷滚滚烫的解晕红糖水……

       曾记得,外婆开副食店,店堂上只要有抓来能吃的火棍糖、爆米花、红枣、核桃、鸡蛋薄饼、麻花、六角饼、花生酥等等零食及各式时令水果,从来任我抓,就是不让我抓香烟舀老酒。外公殁于我出生前,里间外婆的宁式床古老又宽大,是我夜间尿床的梦乡,又是我白天玩耍的小舞台。床底下有小猫小狗,甚至有小鸡小鸭。我差不多顿顿能吃到鸡鸭蛋,鸡鸭蛋各种做法的都吃遍了。长大后,我几乎不吃蛋类、零食和水果这三样,腻了,却爱上抽烟喝酒,那是童年看人大在店前尽兴而我不能沾染而落下的毛病。开这个玩笑也说明外婆老人家对我的种种宠爱,甚至是溺爱。

       曾记得,还曾记得,无数个曾记得……

       ——在外婆屋前徘徊良久,才依依不舍绕过外婆故居。这并是岛上当年唯一的大学生桂英姐给我们讲海龙王、哪吒和封神榜以及安徒生格林童话的后庭院。盛夏的大蒲扇和亮尾的萤火虫,满天乱眨眼的小星星,伴着桂英姐娓娓动听的故事和童谣曲,让孩提的我插上了想象和憧憬的翅膀。海之阔,天之蓝,渔村亦是美天堂。

       ——如今左侧庭院已芜,靠右侧的大队部亦现颓败之势,唯队部之大井仍旧。清清淡水昔时在岛上属稀缺资源,洋屿人用水极其节俭,时常半夜排队在半浪候水。半山腰漆黑阴森,母亲谈及此事十分后怕。而今岛上人迹罕至,大队部的井水溢满了世事变迁的传说。

       ——雨中迎坡再上,是我幼年走得最多的石头路。从外婆家到姨妈家,从姨妈家再到外婆家,一天里风一样刮来刮去无数次,此家腻了就窜彼家。如今荒草漫阶,覆占了路面,小路更显窄小杂乱,只能小心翼翼去辩认一个个能插脚立足的位置,亦步亦趋。姨妈家居高临下,是当年岛上罕见的三层石屋,三楼后间有门,连着后山,在我当时的感觉,便是漫山遍野开阔地。在后山,可以俯瞰大海仰望星空,也可以领略众人现称“海上布达拉宫”的渔村民居群整体风貌。房子依岛势而建,万户鳞栉,风格简约,色调灰黄,独具特色。在姨妈家中,也是快乐无比。记得当年姨父是大队领导、英俊儒雅、我特崇拜,闲来一曲《二泉映月》,让我始知人间竟有如此凄惨令人神伤之曲。姨妈小学老师,有时和蔼可亲,有时不失严厉。家中藏书又丰,有《封神榜》、《三侠五义》,也有《金光大道》、《子夜》,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甚至有《牛虻》……暑期如饥似渴的小学生我,在这里囫囵呑枣啃下了似懂非懂的许多长篇。阅读的倦意上来时,从三楼后门溜出去,与表兄和小伙伴们,打野战、耍棍棒,手中红樱枪有垂坠和樱络,已经显得特别英姿飒爽了。就是遗憾当年不知有武侠小说,否则个个皆是郭大侠,令狐冲。我等当年,只知扮演杀鬼子抓特务斗渔霸的角色,亦如痴如醉了……

       仿佛穿梭在如梦如幻的记忆隧道里,忽一阵荒凉之叹忽一阵甜蜜记忆,时而悠长,时而急促。此时,雨愈发大了起来,心绪更纷乱杂陈。伞抵不住风雨侵袭,迷失又淋湿的心,更抵不住一砖一瓦一路一滩不停触及灵魂的柔软处。仿佛岁月悠悠,无数个芳草斜阳逝去;又仿佛触手可及,一切就在昨天。有友叹,怀古忆童,老矣。是的,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不断被人召唤中似醒非醒,一步一趔趄,跌跌撞撞随大伙又回到码头,登上归航的船。还有很多地方啊,我还没去看一眼,还有很多记忆啊,来不及拾掇整理一下下。

       梦里寻你千百度!如今梦圆,却又匆匆,匆匆却又。洋屿,生我养我之福地,我将还会归去来兮。特别感谢黄林二兄,让我梦想成真,感谢众伙伴陪我一道踏入寻梦之旅。归途耳闻种种海岛开发计划,心里的祝福满满,与满满的乡愁,载不动,沉甸甸……

                                                                                                丙申农历八月十一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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