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给父亲买了一包祁门安茶。从我记事起,父亲每日必不离茶。不是说有多爱,而是风俗使然,茶是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闲谈喝茶,独坐喝茶,外出带茶,就连农忙时,地头解渴的暖瓶里,都是泡的茉莉花茶。茶已经带入了生活,注入了灵魂,印在了骨子里。仿佛只要是有了茶,就有了精神,有了自信,有了不卑不亢的底气和安之若素的心态。
最早的记忆是白瓷茶杯泡茉莉花茶。父亲是老师,而这种茶杯似乎总和领导、老师关系密切。那时的父亲意气风发,浓眉大眼、高鼻梁、厚嘴唇、国字脸,是那个时代里,妥妥的美男子一枚,总喜欢戴个墨镜,扮酷一般的不苟言笑。我躲在讲台的一边,看父亲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洋洋洒洒的板书。停顿时,拿起白瓷杯,盖子一撇,一吹,那淡淡的茶香便刻在了记忆最深处。最喜欢的就是教师节和毕业季,那时候最贵重的礼物便是贺卡了,而父亲总能比其他老师收到更多的卡片,在我看完以后,他总宝贝似的锁在抽屉最深处。那时候,严肃的脸上才会露出经久不息的笑意。
一块钢板,一支钢的笔,一瓶蓝墨水,一瓶红墨水,红墨水里插着一只蘸水的钢笔。两摞作业,一个白瓷杯,一个黄色纸包的茶叶,旁边桌上放着一个油印机,几张油印纸,两瓶油墨。这边是我儿时对父亲办公桌的所有印象。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更没有打印机,父亲的脑子就是电脑,所有的数学习题他总能信手拈来,即使最难的奥数题都是他出题培训。在油印纸上一张一张写好,然后沾点油墨,刷一下滚过去,一份试卷便出来了。每印完一个年级,就会眉头稍稍舒展,满足的喝上一杯茶。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在墨香里度过的,没上学的时候,父亲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上学以后,放了学,在办公室里听着父亲批作业的刷刷声,安静的看书,等着父亲一起回家。
父亲很少笑,眉头成一个川字,总有操不完的心。学校里教具短缺,他便自己做。钟表、电铃、笼中鸟、车人同行的马路(速度时间路程)……木板、皮筋、八宝粥罐、玻璃碎片等等都是材料。叫着我的小名,让我帮他泡上一壶茶,然后和他一起做。乐颠颠的上前,歪歪扭扭的在每一个教具上面写上“假冒牌”三个字。夕阳的余晖中,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暖。
父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是美食家:田间地头的野菜,在他手里瞬间能变成美味。包水饺,他能包出麦穗头、小花包等很多花样;是维修工:村里谁家的电视收音机等坏了,都会过来让他帮一下忙;是木匠:家里的地排车是他做的。是电焊工:独轮车是他焊的。是书法家:过年我们村的春联几乎都是他写的;是作家:发表过好几篇论文,而且收到了最贵重的奖励——照相机。是最优秀的设计师:家里的牛棚、平房都画出结构图,画的非常漂亮。是最棒的农民:一身肌肉,割麦子,掰棒子,总能冲在第一个。是最娴熟的司机:我们村第一个会开手扶拖拉机的……
生活中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幽默、时尚、爱玩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懂得谦让小孩儿。和我们比记忆力,身份证号码,他读一遍就记住,电话号码更是如此。我和弟弟常常被气哭。学《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耍棍,看的眼花缭乱,拍手叫好。各种各样的小游戏层出不穷。我和弟弟的电脑、手机都是父亲教会的,甚至微信刚出的时候,都是父亲教给我们如何使用的。严厉时,我和弟弟都噤若寒蝉。幽默时,笑闹成一片。
在缕缕茶香里,回忆着儿时的父亲,它便是一片天,胸中包罗万象,神一样的存在。但虽然高高在上,却永远温柔的罩着你。但就这样高傲的父亲,却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变了样子。
记得当时与老公相识,那种一眼万年的感觉,让我们认定了彼此。父亲没有言语,那天的茶,黑的如咖啡一般。父亲一杯一杯地喝着,从中午喝到了晚上。满屋的烟味,和着浓茶的苦香:“怎么就认定他了呢?!”那个高傲、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有了颓然之态,鼻子忽然就酸的不行了,躲进屋里,眼泪潸然而下。
结婚的时候,天地都成了红色的海洋。红的鞭炮,红的喜车,红的花,红的盖头,新娘新郎笑红的脸,以及,父亲那红的眼圈。新郎新娘给父亲敬茶,茶汤鲜亮,很香,却不是父亲熟悉的味道。正如远在他乡的女儿,那个从小到大叫起来的名字,从今以后成了别人户口本里的一行字,这天起,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前段时间回家,女儿像我小时候一样黏着父亲,在父亲身上爬上爬下。头发斑白的老人,脸上没有了以往的严肃,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严肃的话:“下来,再不下来揍你!”孩子自然是不怕的,抱住姥爷,亲了一口。本就不严肃的脸上,一下子就笑成了一朵花。
心里暖暖的。给父亲泡上一壶茶,像儿时那样端到跟前,忽然就想到那句诗词:偷的浮生半日闲,一缕茶香染流年。孩子已长大,您再没有了诸多的劳累与牵挂,爸爸,愿您身体安康,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