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贞

        这是我姥姥的名字,我的姥姥是开封市官坊街老住户,娘家就在这条街上,她生于1919年,属羊,家境一般,听姥姥讲,她小的时候只上过一天学,是外国传教士办的学习班,上学只学了一个字“绿”,学了一天,没学会,觉得很难,就跑回家继续做自己的女红。因此,姥姥是文盲,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看书读报或者写自己的名字,姥姥的屋里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只有一个拉线的小广播,我小的时候经常躺在她的床上,拉开广播听宰相刘罗锅的评书。

        姥姥年轻时候是有名的美人,用现在的话说肤白貌美个子高,手工活好,勤快又机灵,知名女神一枚,我姥爷的妈妈从别人口中听说后,特地跑来看她,把我姥姥娶过门,我姥爷的名字叫徐继仁,家里祖上是做官的,住在开封老母洞附近,后来日本人来的时候,宅子变成了日本人的指挥部,我姥姥嫁给我姥爷的时候才十几岁,我姥爷的妈妈很喜欢她,到哪儿都带着她,别人问起来就说,这是我姑娘。

        姥姥一共有四个子女,老大老二都是儿子,老三老四女儿,也就是俗话说的双儿双女,这种人据说是有福气的,街坊们有谁家嫁女儿的时候,都请我姥姥过去缝被子角。

        日本人打开封的时候,我姥姥先是在脸上抹泥巴藏在井盖里,后来就举家逃到武汉,因武汉有远方亲戚在武汉临时政府工作,她们就借住在政府大院。再后来就逃到四川广元,因我姥爷过去做过国民党的文书,我姥姥把姥爷的军大衣等所有东西都一把火烧掉,在四川广元县租了房子住下来,我姥爷在山上教书,大儿子和二儿子都相继在广元市找到了工作,也是在这个小县城,她生下了两个女儿,听我妈妈说,我姥姥原本还有两个子女,小时候生病夭折了。

    在四川租住的房子,是个大地主家的,地主人很好,房子特别多,当时还有一个单位也同时租住他家的房子,是个地质调查队,地调队有个食堂,我妈妈是我姥姥的最小的闺女,她小的时候就在广元长大,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哪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地调队的食堂只有稀粥,我妈妈亲眼看到年轻人在院子里饿死,人正走着,一头栽地上死了,当时,我姥姥把能当出去的东西都当了出去,家里的家具,首饰,呢子大衣,经常早晨出去穿的衣服,晚上回来就没了,带回一捧萝卜干。

    后来开封解放了,我姥姥决定带着一家子的人回开封老家,当时她哥哥们说,家里还有老宅子可以住,于是我姥姥就把家具拆了,打了几个大箱子,把行李托运到开封,不顾家人反对,带着一家6口,回到了开封官坊街老家,为此,她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失去了在广元的工作,我姥爷也失去了教书的工作。在开封,重新找到工作,非常艰难。我姥爷开始去小南门的大上坡上给人帮车,所谓帮车,就是在下坡的地方站着,在车夫蹬上坡蹬不上的时候帮一把。

这是对于官宦人家独子出身的我姥爷来说,十分不易,我二舅开始在纱厂给人开车,我大舅当临时工。二人以及二人的妻子开始总是在埋怨我姥姥,尤其是我大舅失去工作以后,有点儿不认我姥姥。我姥姥自己没有收入来源,我一直搞不清她是如何过生活的,只记得她在家门口的旅馆工作过一段时间,其他时候应该是帮助街坊做做手工活。后来,开封煤厂招工,经居委会介绍,我姥爷在煤场找到工作了,可能情况还好一些,更为不易的是,她家的老宅子被别人占了,她和姥爷就住在原先宅子的厨房里,一共两间,大概30平米左右,好在当时是胡同,门前还有一些地方,我姥姥在沿着墙的地方盖了一个鸡圈,养了三四只鸡,每天都用麸子给鸡拌食吃,印象里这些鸡每天生两三个蛋,我跟着姥姥可没少吃。

我小的时候跟着姥姥生活,因我妈妈是姥姥最小的孩子,自然,我也是她的宝贝疙瘩。我妈的婆家跟我姥姥家很近,中间只有一个长长的胡同,胡同的中间有个阴井,旁边老是堆着一堆烂泥,一次,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走胡同的时候,走到阴井旁边,看见上面有几个红红绿绿的怪东西,我心里一怕,赶紧跑到我家,梦中看到姥姥腿上缠着纱布坐在我的小床上,我问姥姥,你好了没,姥姥说就快要好了啊乖。这个梦后大概两三天,我姥姥在胡同里摔着了腿,从此身体上越来越差。街坊中也有人说姥姥不该砍家里老槐树的那个大枝,因为大枝上有树精。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约1991年,官坊街开始拆迁,我姥姥的30平米左右的房子赔的钱不足以在新建的小区买房子,于是她就在几个儿女的家里轮流的住,当时正值国有企业下岗浪潮的时候,几个儿女家里哪个都不宽裕,我妈从煤炭公司下岗,我爸单位一个月发500块钱,我还在读书,感觉上是,哪家都不愿意让我姥姥住过去,不单单是费用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我姥姥当时身体已经不如以前了,需要人照顾,又帮不上什么忙,生活的压力当时已经让她的子女喘不过气来,各自都在想办法讨生活,哪儿有心思管。于是大家一合计,我姥姥去了一家东郊的养老院。养老院我去过很多次,气味很难闻,不过好在有很多老人,大家可以说说话,实际上很多时候是吵吵架。我姥姥年龄越大,记性越差,已经记不住很多人了,有时候都不记得我妈,但在我印象中,她始终记得我。她管养老院叫医院。有时候我妈妈过去看姥姥,总要给她带甜食和糖果,大都是小推车里卖的那种薄荷糖。

那年我在北漂,凌晨的时候做梦梦到掉了2颗牙,先是牙齿剧痛,然后就掉了,我在睡梦中把牙吐在手上,坐起身来,看了看,心里想,这可让我怎么吃饭啊。天亮的时候我回想起梦中情景,像是真实发生一般。我心里很慌张,给家里打电话说梦到掉牙的事儿,妈妈说家里一切都好,我才放心。后来回到开封,才听我妈妈说我姥姥去世,时间是我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梦的那天凌晨。我姥姥去世的时候是虚岁88岁,住在敬老院,当天是她的生日,家人买了个大蛋糕,喂她吃了很多,她年龄大了以后就很喜欢吃甜食,当天夜里就开始拉肚子,发烧,高烧不退,撑了两天。因为她去世的时候年龄大了,按风俗是喜丧,意思大概就是人已经活到天命了,是件喜庆的事情。可能是姥姥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回开封哭丧。这成了我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有时候我会想,哭丧这件风俗还是很有必要的,让家人的悲伤有个发泄的场合和途径,是保护生者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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