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81~85)

第八十一章 齿轮里的褶皱

修表铺的木门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晃,铜环撞出的轻响混着台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阳光移动的脚步。杜恒砚正俯身给一只珐琅怀表上弦,指腹按着表冠转动,金属摩擦的细响里,藏着他刻意放轻的呼吸。

沈嘉萤抱着画夹坐在对面的藤椅上,笔尖悬在画纸上方,却没落下。她盯着他手腕上的旧伤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去年修老式座钟时,被弹开的弹簧划的,当时流的血染红了半块绒布,他却只皱了皱眉,说“不碍事”。

“疤痕的弧度画不准。”她忽然开口,声音惊得台钟的摆锤晃了晃,“太圆了像月牙,太尖了像刀痕,怎么都不对。”

杜恒砚停下动作,抬眼时,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画纸上。那片空白处,用铅笔打了无数道浅痕,全是手腕的轮廓,疤痕的位置却始终空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不用画得太像。”他说,指尖在自己的疤痕上轻轻划了下,“它本来就是道褶皱,磨得久了,自然会和皮肤融在一起。”

沈嘉萤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道浅弧,边缘故意留着毛边,像被时光磨过的痕迹。“阿婆说,你小时候拆坏了师父的怀表,被用戒尺打手心,也留了道疤,后来修表时总用那只手捏镊子,说‘带着疼才记得稳’。”

他的指腹在怀表的珐琅壳上摩挲,那里绘着褪色的蔷薇,花瓣的褶皱里还藏着点金粉,是当年的主人用细笔填的。“师父说,手艺人的疤,是时光盖的章。”他忽然从柜台下翻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枚黄铜指套,内侧刻着细密的纹路,“这是他给我的,说戴久了,疤痕就能顺着纹路长,变成铠甲。”

沈嘉萤拿起指套,对着光看,纹路里嵌着点暗红,像陈年的血渍。她忽然想起画夹里的速写:三十年前的修表铺,年轻的师父正给少年戴指套,少年的手心贴着块纱布,血正慢慢渗出来,旁边的桌上摆着只拆开的怀表,齿轮散得像星星。

“画里的指套,纹路和这个一模一样。”她把速写铺在桌上,与指套并在一起,“阿婆说,那少年后来总在指套内侧刻字,每修好一只表,就刻一笔,说‘等刻满了,就把疤忘了’。”

杜恒砚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拿起指套戴上,大小刚好。他拿起镊子,在怀表的齿轮间游走,动作比平时更稳,像有层看不见的力在托着。“刻满了才发现,”他声音有点哑,“疤早长进纹路里了,忘不掉,也不用忘。”

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掠过玻璃,沙沙的响。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工笔,是幅巷弄全景,青瓦上的夕阳、墙根的青苔、晾在绳上的蓝布衫,都画得像能摸出温度。画的尽头,修表铺的灯亮着,灯下的人正低头修表,手腕上的疤痕在光里若隐若现,像道会发光的褶皱。

“这是终稿的最后一页。”她把画推到他面前,“出版社说要加段话,我写了‘时光的褶皱里,藏着彼此的温度’,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表的夹层里抽出片干枯的蔷薇花瓣,轻轻放在画中疤痕的位置。花瓣的边缘卷着,像道自然的褶皱,与画里的线条融在一起,竟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的。

“师父说,蔷薇花瓣压在表盖里,能让齿轮转得更柔。”他看着那片花瓣,“就像人心里的褶皱,藏着点软的东西,日子才能过得不硌人。”

沈嘉萤忽然笑了,拿起画笔,在画中灯影的角落添了只小小的珐琅怀表,表盖敞开着,里面的齿轮缠着根发丝——是她早上梳头时掉的,被他捡起来,夹在了修表的图纸里。“这样,褶皱里就有了两个人的东西。”

暮色漫进铺子时,台钟的摆锤晃得更慢了,像在配合着渐暗的光。杜恒砚把修好的怀表放进绒盒,盒底的红绸上,不知何时被他绣了朵小小的蔷薇,针脚歪歪扭扭,却和画里的花瓣一模一样。

“给你的。”他把绒盒推过去,“表盖内侧刻了东西。”

沈嘉萤打开盒盖,指尖抚过内侧的刻痕——不是字,是道浅浅的弧,像道疤痕,边缘却缠着圈蔷薇藤,藤上的刺都被磨成了圆头,温柔得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巷口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翻出张纸条,是出版社寄来的样刊目录,《旧巷微光映白头》的作者名旁边,多了行小字:“与杜恒砚共著”。

“我加的。”她把纸条递给他,耳尖有点烫,“阿婆说,好故事该有两个名字,就像褶皱,总得有两面才能立得住。”

他捏着那张纸条,指腹蹭过自己的名字,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修表和等人一样,急不得,得让齿轮慢慢转,转着转着,褶皱就平了,心就齐了。”

暮色越来越浓,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两道慢慢靠近的褶皱,最终叠成一片。修表铺的灯还亮着,照在那幅终稿上,让齿轮里的褶皱、疤痕里的温度,都浸在暖黄的光里,像被时光轻轻熨过,妥帖得让人安心。



第八十二章 表盖里的月光

修表铺的木门在暮色里吱呀转了半圈,带进来巷口桂花的甜香。沈嘉萤抱着画夹撞进来时,杜恒砚正用鹿皮擦着块珐琅表盖,表盖内侧的暗纹在台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像落了层星子。

“阿砚你看!”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磕,抽出张水彩——画的是修表铺的后窗,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地板上织出格子,他蹲在格子里修表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手里的镊子正夹着枚齿轮,齿轮的齿牙上都沾着月光。

“出版社说这张要当插页。”她指尖点着画里的月光,“他们问影子里的齿轮为什么会发光,我说‘因为修表的人心里装着月亮’。”

杜恒砚的鹿皮停在表盖上,珐琅的凉意透过皮革渗过来。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点台灯的光晕,像落了星子:“别瞎编,是表盖的珐琅层反光。”说着把表盖凑到灯下,内侧的缠枝纹里果然嵌着细如发丝的金粉,被光一照,确实像碎月在流淌。

沈嘉萤忽然踮脚抢过表盖,对着月光举起来。窗外的月亮刚爬过马头墙,清辉穿过表盖的暗纹,在墙上投下片摇晃的光斑,缠枝纹的影子像在跳舞。“你看你看,真的有月亮!”她回头时撞进他怀里,画夹掉在地上,散开的画页被风吹得簌簌响,大多是他修表的样子——晨光里的、暮色里的、就着台灯的,连他皱眉吹灰尘的瞬间都被画下来,嘴角还沾着点铅笔灰。

他扶稳她的肩,鹿皮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表盖还在她手里亮着,光斑在她发梢跳来跳去,像只小兽。“小心摔了。”他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她的手腕,两人都顿了顿——她的脉搏贴着他的掌心,像他刚上好弦的怀表机芯,稳稳的,又藏着点雀跃。

“画里的你总皱着眉。”她忽然说,低头用指尖描他的眉骨,“其实你笑起来更好看,上次帮阿婆修座钟,你调试好时笑了下,阿婆说‘这后生眼睛里有星星’。”

他的喉结动了动,弯腰捡画页时,看见张夹在里面的便签,是出版社的批注:“建议增加互动场景,让‘旧巷’不只存在于单人镜头里。”他捏着便签的边角,忽然想起今早她蹲在巷口画石榴树,他递过去的热豆浆在画里冒着白汽——原来那瞬间早被她描在了草稿本角落,旁边还写着“他的指尖沾着糖霜”(其实是修表时蹭的焊锡膏)。

“明天跟我去趟旧货市场。”他忽然说,把表盖小心收进绒盒,“有个老座钟要修,机芯锈得厉害,你或许能画点不一样的。”沈嘉萤眼睛亮起来,指尖在画夹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像在数座钟的滴答声。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修表匠的眼睛里不光要有齿轮,还得有看表的人——不然修得再准,时间也是冷的。”

夜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吹乱了画页。他伸手去按,却按住了她垂下来的发丝,软得像团云。表盖的光晕在墙上晃啊晃,把两人的影子叠成了团,分不清哪道是修表的,哪道是画画的——或许本就不用分清,就像旧巷的月光,总要缠着窗棂的影子,才显得暖融融的。



第八十三章 铜匙上的温度

暮色漫过旧巷的檐角时,沈嘉萤正蹲在修表铺的门槛上描门框。炭笔在纸上划过,把青瓦的弧度、木门的裂纹都拓下来,最后在门环旁添了朵半开的桂花——下午刚从巷口折的,此刻正别在她耳后,香气混着铅笔灰的味道,漫在渐暗的空气里。

“又在画门?”杜恒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低哑。他手里拎着个铁皮盒,盒盖磕在门槛上,发出轻响。

沈嘉萤回头时,炭笔在纸上蹭出道歪线。她看着他把铁皮盒放在柜台上,里面铺着层绒布,放着几把铜钥匙,柄上都刻着简单的花纹:有朵桂花,有片槐叶,还有个歪歪扭扭的齿轮。“这是……”

“巷尾老锁匠送的。”杜恒砚拿起那把刻着齿轮的钥匙,指尖摩挲着纹路,“他说旧锁配旧匙,才能守住老物件的气。”他忽然把钥匙往她面前递,“试试?”

沈嘉萤接过来时,指腹蹭过他的指尖,像触到刚淬过火的铜片,温温的。钥匙比想象中沉,齿轮的齿牙刻得很深,边缘被磨得圆润,显然被人攥过很久。“开哪把锁的?”

“里间的储藏柜。”杜恒砚转身推开里屋门,昏黄的灯线顺着门缝淌出来,“以前放着师父留下的工具,后来堆了些你的画稿。”

沈嘉萤跟着进去时,差点被脚边的木箱绊倒——里面全是她画废的纸,有的只画了半扇窗,有的涂着没成形的光影,她自己都忘了攒了这么多。储藏柜在墙角,铜锁上锈迹斑斑,形状像朵蜷缩的莲花。她把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咔嗒”声脆得像咬碎颗冰糖。

柜里没什么特别的工具,只有个木盒压在旧布下。打开时,沈嘉萤“呀”了一声——里面是叠得整齐的画稿,纸张泛黄发脆,画的全是这间修表铺,从晨光漫进窗台到暮色爬上柜台,笔触生涩却认真,角落都标着日期,最早的那页边缘写着“初见”。

“这是……”

“师父的笔记。”杜恒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修表匠得记着铺子的模样,不然修不准时间。”他拿起最上面那张,画里的少年蹲在柜台前,手里捏着枚齿轮,正是十几年前的他。画旁写着行小字:“小砚总盯着表盖里的反光,像在看星星。”

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新画——是今早画的,他坐在台灯下修表,侧脸的轮廓被光切出明暗,表盖在他掌心转着,反射的光斑落在墙上,真像碎星子。“你看。”她把两张画并在一起,新旧笔触在灯光下轻轻颤动,“是不是很像?”

杜恒砚的指尖拂过两张画的边缘,没说话。沈嘉萤却看见他耳尖红了,像被台灯烤得泛了热。她忽然注意到钥匙还插在锁上,拔下来时发现柄上多了点温度,是她手心的汗浸的。

“对了,”她想起个事,“上次你说师父会在钥匙上刻花纹,为什么这把刻齿轮?”

“他说我总把齿轮拆下来对着光看,像捧着宝贝。”杜恒砚拿起那把钥匙,在灯光下转了转,“后来他走那天,把这钥匙给我,说‘等哪天有人能看懂你眼里的光,就把锁打开给她看’。”

沈嘉萤的心忽然跳得像柜里那只老式座钟,摆锤撞得外壳嗡嗡响。她把自己耳后的桂花摘下来,别在他衣襟上,然后拿起那把刻着桂花的钥匙,往柜门上的小锁一插——那是她昨天偷偷装的,锁是从旧货市场淘的,形状像片槐叶。

“咔嗒”声再次响起时,杜恒砚低头看着衣襟上的桂花,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像落在表盖上的细尘被吹开,却让沈嘉萤想起师父笔记里的话:“好的时光会发光,藏在齿轮缝里,躲在画稿褶皱间,等人用温度焐亮。”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他们并肩坐在门槛上,手里都捏着把钥匙。沈嘉萤的桂花匙碰了碰他的齿轮匙,铜面相磨,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巷口的桂花香飘过来,混着修表铺里的机油味,成了种新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却让人想一直闻下去。

“明天画什么?”杜恒砚忽然问。

沈嘉萤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钥匙尖的反光在他手背上跳了跳:“画两把钥匙靠在一起的样子,旁边写‘同心’。”

他“嗯”了声,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新刻的钥匙坯,还没来得及雕花。“帮我选个花纹?”

沈嘉萤拿起他放在旁边的刻刀,在坯子上轻轻划了道弧线:“就刻道月光吧,从屋檐淌到柜台的那种。”

月光这时刚好漫过巷口的墙,顺着青瓦流下来,在他们脚边积成片银亮的水,把两把钥匙的影子泡得软软的,像要融在一起。



第八十四章 灯盏里的褶皱

煤炉上的水壶刚冒热气,沈嘉萤就抱着画夹钻进了修表铺。木门的铜环撞出轻响,带进来的寒风卷着雪粒,落在她的发梢,瞬间融成细珠,像缀了串碎钻。

“你看我带了什么?”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甜香混着热气漫了满铺——是刚蒸好的糖糕,米白的糕体上撒着芝麻,边缘被蒸笼熏得发皱,像片被揉过又展平的棉纸。

杜恒砚正用镊子夹着枚游丝往机芯里嵌,闻言抬眼,睫毛上沾着的铜屑簌簌往下掉。“阿婆的手艺?”他认出那油纸是巷尾张阿婆的家什,老人家总爱把刚出锅的点心往街坊手里塞。

“是我学着蒸的,”沈嘉萤叉起一块递到他嘴边,指尖沾着点糕粉,“阿婆说,糖糕的边得皱着才好吃,像日子,得有点起伏才甜。”

他微微偏头咬下,米香混着芝麻的脆在舌尖散开,甜度刚好,带着点手工的粗粝感。“比阿婆的多了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烟火气的褶皱。”

沈嘉萤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转身去拉窗帘。窗外的雪正下得密,把巷弄染成一片白,只有修表铺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在雪地上洇出团模糊的光晕。“今天画完了《旧巷札记》的插页,想让你先看看。”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纸,轻轻铺在修表的工作台上。

画的是修表铺的冬夜。柜台后的油灯亮着,灯芯草的火苗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一个男人正低头修表,侧脸的线条被灯光勾得很柔,手边放着半块糖糕,糕边的褶皱看得清清楚楚;柜台外,一个姑娘趴在台面上,手里捏着支炭笔,正往画纸上添着什么,画纸上隐约能看出是盏灯,灯盏的边缘皱得像片秋叶。

“你把灯盏画得太皱了。”杜恒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的灯盏,“阿公留下的那盏锡灯,边缘虽有磨损,却没这么多褶。”

“我故意画皱的,”沈嘉萤的指尖点在画中灯盏的褶皱里,“阿婆说,你小时候总爱盯着灯盏看,说‘灯边的褶里藏着光’。我想让光多藏些,就把褶画得深了点。”

他沉默地看着画,喉结动了动。阿公走的那年,他刚学会给座钟换摆锤,老人家躺在病床上,还攥着那盏锡灯,说“灯盏的褶是被热气熏的,就像人心,被日子焐久了,总会留下点软的痕迹”。这些陈年的话,他从没跟人提过,没想到阿婆竟都记着,还讲给了她听。

“画里的糖糕,该再皱些。”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你蒸的这糕,边儿上的褶像被手指捏过,更像回事。”

沈嘉萤凑近看,呼吸扫过他的手腕,带着点糖糕的甜气。“那我改改,”她拿起橡皮要擦,却被他按住手。他的指尖带着机油的凉,覆在她的手背上,像片薄冰贴着暖玉。

“不用改。”他望着画里交叠的光影,“你画的是心里的褶皱,不是眼里的。”

煤炉的火“噼啪”响了声,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投得忽明忽暗。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底层翻出个小布包,解开绳子,里面是枚铜制的灯盏残片,边缘卷着,布满细密的褶皱,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前几日在旧货摊淘到的,”她把残片往他面前推了推,“老板说是什么老物件,我看着这褶皱,就想着你肯定认得。”

杜恒砚拿起残片,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褶。铜片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褶皱深处却藏着点暗红,像陈年的灯油浸的。他忽然转身,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半盏锡灯,灯口的边缘缺了块,刚好能和那枚铜片对上。

“阿公的灯。”他把残片往灯口上拼,严丝合缝,“他说,这灯陪了他半辈子,灯盏的褶里藏着三辈人的影子——有他修表的,有我学手艺的,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嘉萤的画纸上,“还有将来的。”

沈嘉萤的指尖轻轻按在拼合的灯盏上,铜与锡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却奇异地混着点暖意。她忽然想起今早路过阿婆家,见她在翻一只旧木箱,里面全是绣着缠枝纹的帕子,帕角都带着点灯油味,说是“当年修表铺的姑娘总用这帕子擦灯盏,把褶里的灰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把这灯画进终章吧。”她拿起炭笔,在画纸空白处添了盏拼合的灯,铜片与锡盏的接缝处,画了朵小小的梅花,“就叫‘褶皱里的暖’。”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支细刻刀,在铜片的褶皱里轻轻划了下。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把鬓角的白发照得发亮,像落了层早霜。沈嘉萤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揉出的褶皱,其实从来不是瑕疵——它们藏在灯盏的纹路里,藏在糖糕的边缘上,藏在此刻两人交叠的影子里,盛着暖,盛着甜,盛着那些说不出的牵念。

雪下得更密了,巷子里传来卖炒栗子的吆喝声,混着煤炉的热气,在铺子里酿出种温柔的暖。沈嘉萤把画稿收进画夹时,发现最底下那页的空白处,被人用铅笔添了行小字,是杜恒砚的笔迹:“灯盏会老,褶皱里的光不会冷。”

她抬头时,见他正把那半块糖糕放进瓷盘,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什么珍宝。煤炉的火光在他的侧脸跳着,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映成了灯盏褶皱里的光,不刺眼,却足够暖。



第八十五章 铜尺上的刻痕

修表铺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晃,沈嘉萤抱着画夹跨进来时,带进来的雪粒落在青砖地上,簌簌化成细水。她刚把画夹往柜台上放,就瞥见杜恒砚正用铜尺量着枚齿轮,指尖捏着尺端的刻度,眉头微蹙——那把铜尺边缘磨得发亮,侧面刻着些深浅不一的痕,像谁用指甲反复划出来的。

“这尺子上的印子,是你刻的?”她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触到,他忽然抬手按住尺身,指腹蹭过那些刻痕,喉结动了动:“以前算不准齿轮间距,就用指甲划道印,比着调。”

沈嘉萤眨了眨眼,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巧了,我昨天画巷口的老槐树,发现树皮上也有这种印子,像谁小时候刻的。”画纸上,老槐树的树干歪歪扭扭爬着几道痕,旁边用小字标着“阿砚刻的”,墨迹还带着点潮,显然是刚画的。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画里的刻痕上,忽然伸手拉开柜台最下面的抽屉,摸出个铁皮盒。盒子打开时,锈迹簌簌往下掉,里面躺着块褪色的手帕,裹着半段铅笔头——笔杆上坑坑洼洼,正是画里那些刻痕的模样。“以前买不起铅笔刀,想削尖了画齿轮,就用牙咬,咬出的印子比尺子上的还深。”

沈嘉萤忽然想起今早路过槐树时,看见树洞里塞着个玻璃球,里面封着片干了的槐叶。她把玻璃球掏出来塞进他手里:“你看这个!阿婆说,十年前有个小孩总在树下埋东西,说要给将来的自己。”

玻璃球在他掌心转了转,干叶的纹路透过透明的球壁看得清,像片凝固的绿云。他忽然起身,从货架顶层翻出个落灰的木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玻璃球,每个里都封着不同的东西:有春天的樱花瓣,夏天的蝉蜕,秋天的银杏叶,还有粒冬天的雪——冻在球里,十年了,竟没化。

“每个节气埋一个。”他拿起那粒雪,对着光看,“师父说,等攒满一轮,就教我装表芯。”沈嘉萤凑近了才发现,每个玻璃球底下都粘着张小纸条,最旧的那张黄得发脆,上面用铅笔写着“今日学会装游丝,手被针扎了下”,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着个哭脸。

“那你现在肯定很会装游丝了。”她忽然指着他手边的机芯,“给我演示下?我想画张‘修表步骤图’,卡在绘本最后一页。”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拈起枚游丝,指尖捏着丝圈的一端,另一只手转动镊子调整角度。沈嘉萤刚举起画笔,忽然发现他手腕内侧有道浅痕,像被游丝勒过的印:“这疤……”

“当年装反了方向,游丝弹起来抽的。”他低头吹了吹机芯里的灰,声音轻得像落雪,“师父说,游丝的劲儿藏在圈里,就像人心里的事,绕得越紧,弹起来越疼。”

沈嘉萤的画笔顿在纸上,忽然想起自己画夹里的秘密——最末页藏着张他的侧影,是去年冬天画的。当时他正对着窗户修表,雪光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糖霜,她没敢画得太细,只勾勒了个轮廓,却在衣角偷偷画了道游丝似的曲线,像条藏不住的光。

“给你看个东西。”她把画夹倒过来抖了抖,那页侧影滑落在他手边。他捡起来时,指腹刚好按在那道曲线处,忽然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玻璃球里的雪还亮。沈嘉萤的耳尖腾地红了,慌忙去抢:“画得不好……”

他却按住她的手,指尖顺着曲线往画纸边缘滑,那里有行极小的字:“游丝绕三圈,刚好是心跳的距离。”字迹被她用橡皮擦过,却仍能看出痕迹,像他铜尺上那些擦不掉的刻痕。

这时,门外传来阿婆的吆喝声:“阿砚,你要的齿轮到了!”杜恒砚起身去开门,沈嘉萤趁机把画塞回画夹,却发现他刚才摸过的地方,墨迹晕开了个小圈——原来她画的时候太急,墨水没干,被他指腹的温度焐得发潮。

他拎着齿轮盒回来时,手里还捏着张纸条,是阿婆塞的:“当年你师父托我保管的,说等你能修好带游丝的表,就交给你。”纸条泛黄,上面是师父的字:“游丝会断,人心不会。那些绕在心里的圈,终有一天会顺着温度舒展开,比铜尺上的刻痕更准。”

杜恒砚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颤,忽然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那把铜尺,对着光看。沈嘉萤凑过去,发现那些刻痕在光下连成了道曲线,像条游丝,又像条路——从浅到深,从歪歪扭扭到整齐利落,最后几道几乎看不清,像被谁用指腹反复磨过,亮得发光。

“你看,”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最浅的那道,是第一次装游丝时划的。最深的这道……”他顿了顿,指尖落在最后一道痕上,“是昨天调你的画稿,发现比例错了,想划道新的,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沈嘉萤的心猛地跳了下,刚要说话,却见他拿起铜尺,在她画夹上轻轻敲了敲:“你的画,不用量。就像这游丝,绕多少圈,心里都有数。”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在铜尺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刻痕在光里明明灭灭,像串被时光串起的星,照亮了柜台下那盒玻璃球——每个球里的光影都在动,像谁的心跳,顺着铜尺的纹路,慢慢舒展开,再也绕不回原来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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