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31~35)

第三十一章 年轮里的回声

惊蛰的雷声滚过巷口时,修表铺的葡萄藤正抽出新绿的卷须。杜恒砚蹲在架下,用竹片小心地引导藤蔓往木架上爬,指尖触到的嫩芽带着点黏手的汁液,像婴儿皮肤的温度。沈嘉萤坐在门槛上翻画稿,风掀起纸页的声响里,混着远处卖花人摇铃的叮咚声。

“你看这藤,”她忽然指着最粗的那根老藤,“皮都皴成这样了,倒还能冒出新叶。”画纸上刚添了几笔,老藤的皲裂纹路里嵌着片去年的枯叶,旁边却画了枚鼓鼓的新芽,墨色浓得像要滴下来。

他直起身,后腰传来熟悉的酸胀——前几日帮张奶奶加固菜窖,弯腰久了落下的毛病。“老藤的根扎得深,”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就像这铺子,看着旧,地基稳着呢。”

沈嘉萤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道浅疤,是去年修表时被弹簧弹到的。她忽然放下画夹,从屋里端出个陶盆,里面是泡好的艾草水:“李婶说这水熏腰好,快趁热泡泡。”

他把双手浸进去,温热的水漫过手腕,艾草的苦香混着她发间的墨香飘过来,竟比药铺的膏药更让人安心。“你画的《旧巷藤》,出版社说要加印了。”她蹲在旁边,用木梳慢慢梳理他汗湿的头发,“编辑问能不能写段后记,讲讲画里的故事。”

水面的涟漪晃碎了他的倒影。他想起第一次在画里看见自己——她把他画成个蹲在炉边烤零件的剪影,火光在侧脸投下锯齿状的阴影,旁边堆着他换下来的旧齿轮,每个齿牙都画得清清楚楚。“你写吧,”他轻声说,“你比我会说。”

她的指尖顿了顿,木梳划过发梢的声音像春蚕食桑。“我想写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藤架下的虫鸣,“你蹲在门槛上修伞,黑布伞的伞骨戳在青石板上,跟你现在皱眉的样子一个样。”

水渐渐凉了,他抽回手,看见她画稿的空白处,不知何时添了个小小的修表匠,正蹲在葡萄藤下,手里捏着片枯叶,叶片的纹路和老藤的皴裂如出一辙。“这是去年的你。”她指着画中人,“那天你捡了片枯叶夹进账本,说‘留着当书签’。”

他确实有过那样的举动。去年深秋整理旧账,一片梧桐叶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叶脉的形状像极了母亲留下的那枚银锁链。他没告诉她,那片叶子现在还夹在账本里,就在记着“收到沈嘉萤第一幅画”的那一页。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藤架,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金网。沈嘉萤忽然拉着他往巷尾走,那里的老槐树下新砌了圈石凳,是王大爷带着街坊们凿的。“你看这树桩的截面,”她指着被锯断的枝桠,“年轮一圈圈的,像不像你拆下来的齿轮?”

树桩的年轮确实带着种规整的圆,最中心的圈已经发黑,往外渐渐泛着浅黄,像被时光浸过的铜。杜恒砚的指尖拂过最外一圈年轮,那里还留着锯子的齿痕,新鲜的木质在阳光下泛着淡红。“王大爷说,这树比铺子的年纪还大,”他忽然说,“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蹭掉块皮,现在还留着疤。”

沈嘉萤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眉骨的疤痕上,那里的皮肤比别处略糙些。“我画下来吧,”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画棵有疤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个有疤的修表匠,旁边放着本画满了他的画夹。”

归巢的燕子掠过头顶,翅膀扫过藤架的声响里,混着远处座钟敲响的声音。杜恒砚忽然想起父亲的工具箱,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个铁皮盒,里面是他小时候画的歪扭钟表,表盘里总画着个笑脸太阳。母亲说:“这孩子,连时间都想画得开心些。”

“你看,”沈嘉萤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举着刚画的速写,树桩的年轮里画了只怀表,表盖敞开着,里面的齿轮正好和年轮的圈纹咬合在一起,“时间和日子,原是这样缠在一起的。”

暮色漫进巷弄时,他们并肩坐在石凳上。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条墨绿色的毯子,盖住了青石板上的刻痕——那是他们去年冬天一起凿的,他刻了朵莲花,她在旁边画了片叶子,此刻被暮色晕染得像幅水墨画。

“后记里,我想写一句话,”沈嘉萤忽然靠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点困意,“有些等待,是为了让时光的褶皱里,长出能缠绕一生的藤。”

远处的雷声又响了,比刚才更沉些,像老座钟敲响的余韵。杜恒砚低头看她发间的紫藤花,那是今早她别上的,花瓣边缘已经微微发卷,却仍透着清甜的香。他想起铺子里那盏马灯,灯芯里的红绒线不知换了多少回,黄铜灯座的缠枝纹却被摩挲得愈发温润,像浸在岁月里的玉。

藤架上的新叶在风里轻轻晃,老藤的皴裂纹路里,仿佛传来时光流淌的回声。他知道,那些被年轮记下的晨昏,那些藏在齿轮里的过往,那些画纸上未干的墨迹,都在这旧巷的微光里,长成了彼此生命里最深的根,盘根错节,却在每一个春天,都能抽出新的绿,直到青丝染上霜色,依旧在年轮的回声里,映着永不熄灭的暖光。




第三十二章 灯火里的长卷

入夏的晚风裹着栀子花香,漫过修表铺的窗台时,沈嘉萤正趴在画案上,给长卷的最后一截添色。画案铺得满满当当,青瓦错落的旧巷从卷首蜿蜒到卷尾,巷口的老槐树、檐下的马灯、葡萄架下的凉棚,连张奶奶家的竹椅都被画得清清楚楚。

“还差最后一笔。”她笔尖沾着藤黄,在卷尾的修表铺窗棂上点了点,暖黄的光晕立刻漫开来,把窗边两个依偎的人影笼在里面。杜恒砚蹲在她脚边,正给那只老座钟上弦,钟摆的滴答声和她笔尖划过绢纸的轻响,像两支合鸣的曲子。

“王大爷说明天赶早集,要把这卷画带去装裱。”他直起身,指腹蹭过画中自己的衣角——那里被她画了道磨破的边,和他此刻穿的蓝布衫一模一样,“说要挂在祠堂里,让街坊们都瞧瞧。”

沈嘉萤放下画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卷《旧巷全图》画了整整半年,从初春的藤芽到仲夏的蝉鸣,她把巷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收了进去:李婶晾在竹竿上的花布、陈爷爷蹲在门口编的竹篮、甚至连檐角那窝燕子的新巢,都被她画得毛茸茸的。

“你看这处,”她指着卷中修表铺的柜台,玻璃下压着片梧桐叶,叶脉的纹路比真叶还要清晰,“是去年你捡的那片,我偷偷拓下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画中叶脉交错的地方,那里藏着个极小的“恒”字,是她用细笔描的,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就像他工具箱的夹层里,藏着她画废的草稿——有次她画他修表,把齿轮画反了,懊恼地团成纸团,却被他悄悄展开,压平了收着。

“灶上炖着绿豆汤,”他转身往厨房走,“加了陈皮,解腻。”

沈嘉萤跟在后面,看着他掀开锅盖的背影。夕阳从厨房的小窗斜照进来,在他发间镀了层金,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像掺了点雪,却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温润。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蹲在铺子门口修伞,眉头皱得像把没开刃的刀,谁能想到,这把“刀”会被她的画纸磨得这般柔软。

绿豆汤的甜香漫出来时,巷口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小虎举着支糖葫芦跑过,看见他们就喊:“沈奶奶,杜爷爷,画里有我呢!”

画中确实有个举着糖葫芦的小身影,正蹲在红毡边数梧桐花,是去年他们成婚时的光景。沈嘉萤舀了勺绿豆汤,递到杜恒砚嘴边:“尝尝,够不够甜?”

温热的汤滑过喉咙,陈皮的微苦裹着豆香,像他们一起过的这些年——有修表时的急躁,有作画时的懊恼,却都被日子熬成了回甘。“正好,”他接过碗,“像你画里的光,不刺眼,却暖得长久。”

夜幕降临时,他们把凉棚下的藤椅搬到巷口。长卷被王大爷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两张并起来的长凳上,街坊们围着看,啧啧称叹。张奶奶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指着画中年轻时的自己,笑得合不拢嘴:“看我那会儿,还能绣这么细的花!”

李婶凑到修表铺的位置,指着窗里的人影:“这不是恒砚和嘉萤吗?画得跟真人站在里面似的!”

沈嘉萤的脸颊发烫,悄悄往杜恒砚身边靠了靠。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的薄茧蹭着她的指腹,像在摩挲画中那片梧桐叶。远处的座钟敲响了,“当——当——”的声音清越,和画中修表铺的钟声仿佛重合在一起。

“该收起来了,”王大爷卷着画,“潮气重,别弄皱了。”

杜恒砚帮忙扶着卷轴,忽然说:“留个缝吧,等冬天落雪了,再添几笔。”

沈嘉萤抬头看他,月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亮。她知道,这卷画永远不会真正画完,就像这巷子,就像他们的日子,总会有新的故事,新的光影,等着被添进空白的地方。

回到铺子里时,马灯已经点亮了。沈嘉萤铺开新的画纸,想在长卷的留白处添几笔夜色。杜恒砚坐在对面,正在给那只刻着莲花的怀表上弦,表盖内侧的交缠纹样,被岁月磨得愈发温润,像两株长在一起的藤。

“你说,”她忽然开口,笔尖悬在纸上,“等我们老成画里的影子,这盏灯会一直亮着吗?”

他抬眼,灯光在他瞳孔里跳动,像落了两颗星。“会,”他说,声音比座钟的滴答还稳,“就像你画里的光,一辈辈传下去,总有人替我们添灯油。”

怀表的滴答声里,她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画纸的角落添了颗小小的星,正好对着修表铺窗里的暖光。远处的蝉鸣渐渐歇了,只有风穿过藤架的轻响,像在为这卷未完的长卷,轻轻打着拍子。

这卷画,这巷子,这对守着时光的人,都在旧巷的微光里,慢慢长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坚实的年轮,一圈圈,绕着暖意,直到白头。




第三十三章 旧巷微光映白头

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撞得轻响时,杜恒砚正用鹿皮擦拭那只刻着莲花的怀表。表盖内侧的交缠纹样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两株长了一辈子的藤,枝桠早分不清彼此。沈嘉萤坐在对面的画案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画案上铺着的是《旧巷全图》的续卷,去年冬天的雪还留着半角空白。她想添几笔今春的新绿,目光却总落在杜恒砚的发间——不知何时起,他鬓角的霜色比檐角的积雪还浓,修表时微微佝偻的脊背,倒像极了巷口那棵弯腰的老槐树。

“又在看我这把老骨头?”杜恒砚头也不抬,指尖的镊子正夹着枚比米粒还小的齿轮,稳稳嵌进怀表机芯。“当年你画我修伞,说我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现在倒嫌我不够精神了?”

沈嘉萤被说中了心事,脸颊泛起薄红,慌忙将笔尖落在纸上。淡绿的颜料在雪地上晕开,像早春偷偷钻出冻土的草芽。“哪有,”她嘟囔着,“我是在想,要不要把张奶奶家新抱的小猫画进去。那小家伙总爱蹲在你修表的窗台,尾巴卷得像朵小菊花。”

他终于放下怀表,抬头时,灯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淌成细流。“画吧,”他说,“多添些活物,省得这巷子看着冷清。”

正说着,巷口传来木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伴着小虎清亮的吆喝:“沈奶奶,杜爷爷,新蒸的米糕!”少年捧着竹篮跑进来,篮盖掀开时,热气裹着桂花甜香漫了满铺。“我娘说,这是用今年新收的糯米做的。”

沈嘉萤接过米糕,指尖触到竹篮边缘的毛刺——那是去年杜恒砚帮小虎家修木车时,特意打磨光滑的,此刻却又被岁月磨出了新的痕迹。“快坐,”她往小虎手里塞了块米糕,“刚画到你家院墙,要不要看看?”

少年凑到画案前,指着墙根处的狗尾草拍手:“这是我去年种的!沈奶奶你连绒毛都画出来了!”杜恒砚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小虎刚会走路时,总跌跌撞撞跑到铺子里,抓着他的修表工具当玩具,如今都长到能帮家里送米糕了。

暮色漫进窗棂时,沈嘉萤终于补完了续卷的春景。新抽的柳丝缠着老墙,檐下的燕巢里探出几只嫩黄的喙,而修表铺的窗台上,那只白猫正歪头盯着杜恒砚手里的怀表,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该点灯了。”杜恒砚说着,起身去寻马灯。那盏黄铜马灯是他们成婚时买的,玻璃罩上布满细密的划痕,却依旧能透出暖黄的光。他划亮火柴,灯芯“噼啪”一声跳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岁月晕染的水墨画。

沈嘉萤忽然发现,画中杜恒砚的身影,比去年又佝偻了些。她伸手抚过画纸,那里的线条比往年柔和许多,不再有年轻时的棱角分明。“还记得吗?”她轻声说,“你第一次帮我修画夹,就是用这盏灯照着的。”

他正往灯里添煤油,闻言动作一顿。那年她的画夹合页坏了,冒雨跑来铺子,头发上还沾着槐花瓣。他蹲在灯下修了半宿,她就趴在旁边看了半宿,直到晨光爬上他的肩头,她才发现他指尖被铁皮划破,血珠滴在画夹的布面上,晕成朵小小的红梅——后来,她总爱在画里藏朵这样的梅花。

“明天该去买煤油了。”他把灯芯调亮些,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上次买的,竟用了这么久。”

沈嘉萤望着那些尘埃出神。它们在光里跳舞,像极了他们共度的这些年:有修表时的专注,有作画时的争执,有巷口槐花落满肩头的清晨,也有雪夜围炉看怀表滴答的黄昏。这些细碎的瞬间,就像尘埃落在灯影里,看似零散,却慢慢积成了厚厚的光阴。

夜深时,小虎的母亲来接他,手里捧着罐新腌的酱菜。“恒砚哥,嘉萤姐,这是用后院的辣椒做的,你们尝尝。”她指着画里的辣椒藤,“看这叶子画的,跟我家的一模一样。”

送走街坊,铺子重归安静。杜恒砚将修好的怀表放进锦盒,那是陈爷爷托他修的,说要送给即将出嫁的孙女。“当年给你修的那支发簪,还在吗?”他忽然问。

沈嘉萤从梳妆盒里取出木匣,打开时,银发簪上的珍珠已有些黯淡,却依旧莹润。那是他用第一个月工钱买的,笨拙地刻了朵莲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珠宝都让她珍视。“你看,”她将发簪放在画旁,“画里你的工具箱上,我偷偷刻了朵一样的。”

他凑过去看,果然在画中工具箱的角落,发现朵极小的莲花,藏在齿轮阴影里。“你呀。”他无奈地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

马灯的光晕渐渐柔和,照得画卷上的旧巷朦胧如梦境。沈嘉萤靠在杜恒砚肩头,听着怀表的滴答声与他的心跳重合。“等这卷画满了,”她轻声说,“我们就画本新的,画到巷口的槐树也白了头。”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像在摩挲那些刻在时光里的纹路。“好,”他说,“画到我们也成了画里的影子,还接着画。”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与灯光交织,在画卷上投下片温柔的朦胧。旧巷的风穿过藤架,带着桂花香,像在为这未完的故事,轻轻哼着调子。而那盏马灯,就那样亮着,照着画里画外的岁月,一寸寸,走向白头。




第三十四章 灯影里的纹路

秋阳斜斜掠过青瓦,在修表铺的门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杜恒砚正用放大镜盯着一枚怀表机芯,镊子夹着的游丝细如发丝,在光线下泛着银蓝的光泽。沈嘉萤蹲在门槛边,手里捏着半截炭笔,在石板上画他佝偻的背影,笔尖时不时蹭过裤脚沾着的颜料——那是今早画巷口栾树时蹭上的金黄。

“你这游丝调得也太急了。”她忽然开口,炭笔在石板上划出道浅痕,“陈爷爷的怀表是民国年间的老物件,零件都脆得像秋叶,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杜恒砚没抬头,指尖的镊子却慢了半分。“不把摆轮校正,走时能差出半炷香。”他声音闷在放大镜后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较劲,“当年给你修画夹时,你也是这么盯着我手里的螺丝刀念叨。”

沈嘉萤笑出声,炭笔在他背影的衣角添了笔褶皱。“那回是你把螺丝拧花了,还嘴硬说故意留的纪念。”她起身拍掉裤上的灰,凑到工作台前,“画到你修表的样子了,就是这眉头皱得太凶,像要把机芯看穿似的。”

他终于放下工具,摘下放大镜时,眼角的纹路在光线下愈发清晰。“总比你强,”他伸手,指尖轻轻蹭过她鼻尖的炭灰,“画只猫都要涂三遍尾巴,说要画出‘毛茸茸的风’。”

“那是艺术加工。”她不服气地别过脸,却把石板上的画往他那边推了推。画里的修表匠低着头,工具箱旁散落着几枚齿轮,像刚从时光里掉出来的星辰。而他脚边,有只尾巴蓬松的猫正仰头看他,正是张奶奶家那只总爱蹲窗台的橘猫。

“栾树叶子黄了,”她忽然说,“下午去画吧?你记得吗,去年这时节,我们在树下捡了好多金黄的叶子,夹在你的修表手册里当书签。”

他当然记得。那天沈嘉萤穿着件靛蓝布衫,蹲在满地碎金似的落叶里,举着叶子对着阳光看,说叶脉像极了怀表的齿轮。风卷着叶子掠过她发梢时,他忽然觉得,这巷子好像亮了许多——自师父走后,铺子的门窗总关得严实,他以为日子就该是这样,蒙着层灰,直到她举着画夹闯进来,鞋上还沾着巷口的泥。

“下午怕是不行。”他重新拿起镊子,游丝在指尖慢慢舒展开,“赵先生的座钟该取了,他孙子明天要带去外地当念想。”那座红木座钟是赵先生与亡妻的定情物,钟摆上刻着极小的缠枝纹,去年送来时,机芯里积满了灰尘,像段被遗忘的光阴。杜恒砚修了整整三个月,每天用细毛刷扫去点尘埃,就像在剥开自己心上结的痂。

沈嘉萤哦了声,没再说话,蹲回门槛边继续画。炭笔在石板上沙沙作响,她忽然在画里添了串栾树花,金黄的细碎花朵从修表匠的肩头垂下来,像串会发光的帘子。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发暖,巷口传来王婶的吆喝声,卖刚蒸好的糖糕。沈嘉萤跑出去买了两块,回来时见杜恒砚正对着座钟出神,指腹轻轻摩挲着钟摆上的刻纹。“吃点甜的。”她把糖糕递过去,热气模糊了他鬓角的霜色,“你修这钟的时候,总对着它叹气,是不是想起师父了?”

他接过糖糕,指尖的温度透过油纸传过来。师父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座钟的滴答声停了,师父躺在里屋的床上,说这钟修不好了,让他以后好好守着铺子。后来他才知道,师父早把自己的手艺心得刻在了钟底座的木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藏着比齿轮更精密的光阴。

“明天去画栾树吧。”他忽然说,咬了口糖糕,桂花的甜香漫开来,“赵先生的钟,我今晚上加个班。”

沈嘉萤眼睛亮起来,炭笔在石板上划出道弧线,像道彩虹。“那我现在去准备颜料,要调最亮的黄,比去年的还亮。”她说着就要往屋里跑,却被他拉住手腕。

“石板上的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串栾树花上,“别擦。”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不擦,”她用炭笔在画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等它自己被雨冲掉,或者被风磨掉,就像我们修过的表,走过的日子,总会留下点什么。”

傍晚时,杜恒砚拆开座钟的底座,准备给齿轮上油。昏黄的灯光下,他忽然看见底座内侧有新的刻痕,是极小的字,笔画娟秀——是沈嘉萤的笔迹,写着“某年某月,与君同修”。他想起昨夜她借口看钟摆,在里屋待了许久,当时他还笑她连齿轮和摆锤都分不清。

座钟的滴答声重新响起时,沈嘉萤正趴在画案上涂涂画画,窗台上的栾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杜恒砚走过去,看见她在画巷口的栾树,树下有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弯腰修表,一个举着画夹,金黄的叶子落在他们肩头,像时光撒下的金粉。

“钟好了?”她抬头,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

“好了。”他应着,目光落在画里那两个依偎的影子上,忽然觉得,师父说的“修不好”,或许是另一种意思——有些时光,本就该带着点缺憾,等着某个人来补全。就像这旧巷的光,他以为早已熄灭,却被她用画笔一点点重新点亮。

夜深时,杜恒砚锁好铺子,沈嘉萤抱着画夹跟在后面。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幅被拉长的画。巷口的栾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在笑着应和。

“明天画完栾树,我们画里屋的老书架吧?”她踢着脚下的落叶,声音轻快,“我发现第三层的木板上,有你小时候刻的小火车,还挺像的。”

他想起那是师父教他用刻刀时的作品,早以为被岁月磨平了,没想到她连这个都找到了。“好啊,”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顺便让你看看,我年轻时画的图纸,比你现在的炭笔画强多了。”

“才不信。”她哼了声,却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蹭着他的胳膊,像两片相依的栾树叶。

月光淌过青瓦,淌过他们交叠的影子,淌过巷子里每块刻着时光的石板。座钟的滴答声从铺子里传出来,混着远处的虫鸣,像首温柔的歌。杜恒砚忽然明白,所谓守护,不是守着座静止的铺子,而是陪着某个人,把日子过成会走动的钟,每一秒都新鲜,每一刻都珍贵。

石板上的画还在,炭笔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浅灰的光。风拂过,卷起几片栾树叶,轻轻落在画里修表匠的肩头,像在为这未完的故事,又添了笔温柔的注脚。




第三十五章 尘匣里的光

秋雨敲打着青瓦,发出沙沙的轻响。杜恒砚坐在修表台前,台灯的光晕在他鬓角的霜色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他正拆解一只民国时期的怀表,机芯里的齿轮锈得厉害,需要用特制的溶液慢慢浸润。镊子捏着的小齿轮忽然打滑,落在铺着绒布的台面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手滑了?”沈嘉萤端着杯热茶走进来,水汽模糊了她的镜片。她把茶杯放在台角,目光落在他微颤的指尖上,“这雨下了三天,潮气重,金属零件都发涩。要不先歇歇,我刚烤了山药,趁热吃点?”

杜恒砚没抬头,指尖捻起那枚齿轮,声音裹在雨雾里,显得有些闷:“快好了。赵老先生说,这表是他父亲走时唯一带在身上的物件,想赶在寒衣节前修好,了却桩心事。”

沈嘉萤没再劝,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翻开手里的速写本。画纸上是巷口那棵老皂荚树,枝桠被雨水洗得发亮,树下蹲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正是杜恒砚前日冒雨修排水渠的模样。她笔尖顿了顿,忽然说:“你还记得吗?去年也是这样的雨天,你蹲在这儿修那只座钟,我躲在门后画你,被你抓了个正着。”

他拆机芯的手顿了顿,嘴角牵起抹极淡的弧度:“记得。你把我画成了个驼背老头,说这样显得‘有岁月感’。”

“哪有那么夸张。”沈嘉萤笑着翻到前页,“你看,这线条多周正,连你袖口磨破的毛边都画了。倒是你,当时手里的螺丝刀差点戳到自己,还嘴硬说‘手滑’。”

杜恒砚的目光扫过画纸,落在那道歪歪扭扭的袖口毛边上。那天确实心慌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推门进来,更没想到自己盯着她画稿看了半晌,竟没察觉她就站在门后。等回过神时,螺丝刀尖离手背只剩寸许,吓得他指尖发麻。

“其实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看见你画里的皂荚树了,枝桠间画了只小麻雀,翅膀张着,像要飞起来似的。”

沈嘉萤愣了愣,随即笑出声:“那是怕你嫌我画得糙,特意添的活物。你总说我画人不如画景细,我就想让你瞧瞧,我也能画得活灵活现。”

雨势渐大,敲得窗棂咚咚作响。杜恒砚忽然放下镊子,起身走到墙角的旧木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捧出个落了薄尘的木匣。匣子里垫着褪色的红绒布,放着几枚用丝线捆好的零件,还有本泛黄的账簿。

“这是……”沈嘉萤凑近看,只见账簿第一页写着行娟秀的小字,笔锋却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细看竟是她的笔迹。

“你刚住进来那年,说要学记工笔账,把画材开支一笔笔记下来,说‘要像你一样,把日子过得分毫不差’。”杜恒砚的指尖拂过账簿封面,“后来你画到入迷,把账本当画纸用了,背面画满了我的速写,还说‘反正你看得懂’。”

沈嘉萤的脸腾地红了。她确实有这毛病,画具不够时,什么纸都能拿来画,账簿背面、包装纸、甚至他修表时废弃的零件盒,都被她画满了。没想到他竟都收着。

“还有这个。”他从绒布下摸出枚银质书签,上面刻着只蜷缩的小猫,正是她画过无数次的那只流浪猫。“你说这猫总在店门口躲雨,想给它刻个念想。那天你用我的刻刀划了手,血滴在银坯上,我没舍得磨掉,就着那点红痕刻了朵小梅花。”

书签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那点暗红的血痕嵌在梅花心尖,像颗永不褪色的朱砂痣。沈嘉萤指尖抚过那点红,忽然想起那天他抓着她的手往伤口上撒止血粉,眉头皱得像要拧出水,嘴里却念叨“多大的人了,用刻刀都能划着手”,眼里的急色却藏不住。

“其实我早想给你了。”杜恒砚把木匣推到她面前,“总觉得时候没到。直到前几日,看见你把我们俩的影子画在皂荚树下,才明白……”他顿了顿,雨声掩去了后半句,只留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沈嘉萤拿起那枚书签,对着灯光看。银质的猫影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满地的星子。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画稿,发现最底下压着张他的素描,是她初学画时的拙作,线条歪歪扭扭,却把他修表时专注的神情画得格外真。当时觉得丢人,画完就塞进了废纸堆,没想到也被他捡了去,此刻正静静躺在木匣的最底层。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杜恒砚重新坐回修表台,镊子稳稳夹起那枚齿轮,小心翼翼嵌回机芯。沈嘉萤坐在他身边,翻开账簿,在空白页添了行字,又画了两只交缠的藤蔓,一只缠着齿轮,一只缠着画笔。

“等这表修好了,”她轻声说,“我们去皂荚树下摆张桌子,你修表,我画画,让赵老先生也瞧瞧,他父亲的表,在咱们巷子里又走动起来了。”

杜恒砚嗯了声,台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温柔的阴影。怀表的齿轮重新咬合,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混着窗外渐歇的雨声,像在应和着什么。木匣里的物件在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碎片,终于在彼此的注视里,拼出了完整的模样——原来所谓白头,不过是把对方的痕迹,一点一点刻进自己的生命里,让每道褶皱都浸着暖意,每声滴答都缠着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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