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灯影里的年轮
暮色漫进巷口时,沈嘉萤正踮着脚,把最后一张画稿贴在修表铺的门板内侧。画的是冬夜的巷弄,雪落满青瓦,唯有修表铺的窗透出暖黄的光,光晕里浮着几粒雪花,像被冻住的星子。
“小心别摔着。”杜恒砚站在底下扶着木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梯柱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是他小时候刻的,如今被岁月磨得光滑,倒像串模糊的年轮。
沈嘉萤从上头探下来,鼻尖沾了点白颜料:“你看这光影对不对?我总觉得雪该再厚些,像你说的‘能没过脚踝’的样子。”
他仰头望去,画里的灯光确实比记忆中更亮些,却透着说不出的妥帖。“这样正好,”他说,“太亮了,雪就不安静了。”
她笑着“嗯”了一声,从梯子上下来时,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带着点画布的粗糙感。“对了,张奶奶让我们今晚过去吃晚饭,说包了羊肉馅饺子,驱寒。”
“好。”杜恒砚把梯子收起来,目光落在门板内侧的画稿上。从春到冬,整整一圈,像给老店镶了道彩色的裙边。最旧的那张已经微微泛黄,画的是初遇时的巷口,他蹲在门槛上修表,她举着画夹站在巷口,风掀起她的发梢,像只振翅的蝶。
“在看什么?”沈嘉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红了脸,“那时候画得不好,把你画得像个闷葫芦。”
“没有,”他轻声说,“很像。”
那时的他确实像只闷葫芦,守着满柜的钟表和沉默的过往,以为日子会像那些停摆的齿轮,永远卡在某个黄昏。直到她撞进巷口,带着画夹和满身的阳光,把他的世界搅得活泛起来。
去张奶奶家的路上,巷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青石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像块被切开的蜜糖。李婶挎着竹篮从对面院子出来,看见他们就笑着招手:“嘉萤的画都贴满门板了?我家小虎天天扒着你家门缝看,说要学画画呢。”
“让他来玩呀,”沈嘉萤笑着应道,“我教他画小猫。”
杜恒砚听着她和李婶说笑,忽然想起上个月,她把小虎画的歪扭小猫贴在柜台旁,说“这是巷子里的新成员”。那时他才发现,原来沉默的老店也能这样热闹,像被风吹进了满室的蒲公英,处处是轻盈的生机。
张奶奶家的炉火正旺,锅里的饺子“咕嘟”作响,白汽顺着锅盖的缝隙钻出来,裹着羊肉的香气漫了满室。“快坐快坐,”老人拄着拐杖,把两碗醋放在桌上,“恒砚多吃点,看你这阵子瘦了,修表再忙也得顾着身子。”
“知道了张奶奶。”杜恒砚接过碗筷,看见沈嘉萤已经夹了个饺子,正小心翼翼地吹着。她总爱趁热吃,却又怕烫,每次都把舌头伸得长长的,像只贪嘴的小兽。
“对了,”张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从里屋拿出个红布包,“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这个,你们看看用不用得上。”
布包里是盏旧马灯,黄铜灯座上刻着缠枝纹,玻璃罩上蒙着层灰,却依旧透亮。“这是你母亲当年用的,”老人的声音轻下来,“那时候你家葡萄架下总挂着它,夏夜纳凉,她就坐在灯底下缝衣裳,你趴在旁边看……”
杜恒砚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灯座,忽然想起母亲的手。那双手总带着线香的味道,穿针时会微微颤抖,却能把碎布拼出好看的花样。有次他不小心把马灯碰倒,灯油洒了满襟,母亲没骂他,只是笑着用棉布擦他的衣襟,说“灯油香,能驱虫”。
“真好看。”沈嘉萤的声音带着惊叹,“我们把它擦干净,挂在修表铺的屋檐下好不好?晚上点亮,肯定比电灯还暖。”
他抬起头,看见她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好。”
回去的路上,沈嘉萤提着那盏马灯,手指在灯座的纹路里轻轻抠着灰。“你母亲一定很温柔,”她忽然说,“能把马灯擦得这么亮的人,心里也装着光吧。”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往她那边靠了靠。巷子里的风带着寒意,吹得灯笼穗子轻轻晃,马灯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像条温暖的尾巴。
修表铺的灯还亮着,门板上的画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沈嘉萤把马灯放在柜台上,翻出块软布,蘸着煤油细细擦拭。“你看这花纹,和你那只怀表上的莲花像不像?”她指着灯座内侧,“肯定是同一个匠人做的。”
他凑过去看,果然有朵小小的莲花,花瓣尖上还留着点金粉。“是爷爷的朋友打的,”他说,“母亲嫁过来时,爷爷送了这盏灯当贺礼。”
沈嘉萤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转身抱住他的腰。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带着点煤油的清苦味。“杜恒砚,”她轻声说,“以后你的过往,我来陪你一起记着好不好?”
他的指尖猛地收紧,握住了她环在腰间的手。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像受潮的齿轮,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灵活起来——葡萄架下的马灯,母亲颤抖的指尖,父亲修表时的叹息,还有无数个独自守着老店的黄昏……原来不是被遗忘了,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一起把它们擦亮的人。
“好。”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
沈嘉萤松开手,转身继续擦马灯,眼角却有点湿润。“等擦好了,我们就去买灯油,今晚就挂出去。”她拿起画笔,在画稿的空白处添了盏小小的马灯,灯光恰好落在那幅初遇的画纸上,把他和她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夜深时,马灯果然被挂在了屋檐下。灯芯跳动着,暖黄的光透过玻璃罩,在青石板上投下圈涟漪,把门板上的画稿都染成了金色。沈嘉萤靠在杜恒砚的肩头,看着马灯的光晕里浮动的微尘,像看着无数个温柔的日子。
“你看,”她轻声说,“光影里好像有年轮。”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马灯的影子确实在墙上拉得很长,像棵沉默的树。“嗯,”他说,“是我们的年轮。”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马灯偶尔的“噼啪”声。远处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瞬间化成水珠,像淌下的泪。
杜恒砚轻轻握住沈嘉萤的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她的指尖很凉,却能暖热他心里最深处的角落。他知道,有些相遇就是这样,像马灯遇见灯油,像齿轮遇见轴承,像他遇见她——不必轰轰烈烈,却能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把时光酿成醇厚的酒,饮下去,全是回甘。
门板上的画稿在灯影里轻轻晃,像一页页翻开的书。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像那盏马灯的光,会一直亮下去,照亮青瓦上的雪,照亮巷弄里的风,照亮往后每一个相互依偎的晨昏,直到青丝染霜,依旧在旧巷的微光里,映着彼此的白头。
第十七章 灯花里的絮语
马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漾开时,沈嘉萤正蹲在修表铺的门槛上,用指尖描摹门板上那道新添的刻痕。是杜恒砚下午凿的,浅浅一道弧,像半个月亮——她说想在画里加轮弯月,他便默默在门板上记下了形状。
“你看,这样弯度对不对?”她仰起脸,鼻尖沾着点黑墨,像只偷喝了墨汁的小猫。
杜恒砚放下手里的螺丝刀,凑近看了看。门板上的刻痕旁,沈嘉萤已经用铅笔勾了道虚影,恰好和刻痕连成一轮满月。“再钝些,”他伸出食指,轻轻在刻痕末端拓了拓,“月亮刚升起来时,边角没这么尖。”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他的指腹带着机油的涩感,她的指尖沾着松烟墨的凉,像两块温度不同的玉,碰在一起却生出暖来。沈嘉萤率先缩回手,假装去拾落在地上的橡皮,耳根却悄悄红了。
马灯忽然“噼啪”响了一声,灯芯爆出个火星,落在玻璃罩上,瞬间化成小水珠。杜恒砚转身去添灯油,黄铜灯座被他擦得锃亮,映出沈嘉萤俯身作画的影子,像幅嵌在金属里的水墨画。
“小时候,我家后院也有盏这样的灯。”沈嘉萤忽然开口,笔尖在画纸上停顿,“我娘总爱在灯底下纳鞋底,线穿过灯影时,会在墙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像会跳舞的蛇。”
杜恒砚往灯里倒着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母亲也爱做针线活,不过她总在修表铺的灯下缝表带。”他想起那些冬夜,母亲坐在柜台后,银线穿过皮革的声音,和他拆修齿轮的轻响,在铺子里缠成暖暖的茧,“她说灯光能照清线脚,就像齿轮要对正齿牙,差一丝都不行。”
沈嘉萤的笔顿在纸上,墨滴在画里的月亮旁边晕开个小圈。“那你母亲一定很温柔吧?”她轻声问。记忆里母亲的脸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她纳鞋底时,总爱哼支没调子的歌,像风吹过竹林的声息。
“她总说,修表和做人一样,得有耐心。”杜恒砚把灯芯拨高些,光晕顿时亮了不少,照见沈嘉萤画稿上的月亮旁边,多了个小小的修表铺,窗里亮着灯,灯下坐着两个人,“有次我拆坏了顾客的怀表,她没骂我,只是把碎齿轮捡起来,一个个拼回去,说‘你看,再乱的零件,找对了位置就能转起来’。”
沈嘉萤看着画里的灯影,忽然笑了:“那她要是看见我们现在这样,会不会觉得你把‘耐心’用错地方了?”她指的是门板上那些随性的刻痕——有她画坏的小猫,有他记下来的齿轮尺寸,还有两人无聊时划的棋盘,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装饰都让人心里踏实。
杜恒砚没答话,只是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小铁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枚磨得发亮的铜制齿轮。“这是我拆的第一只表的零件,”他递给沈嘉萤,“母亲说留着做个念想,没想到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铜齿轮的齿牙上还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沈嘉萤接过来,指尖拂过那些凹凸,忽然觉得这枚齿轮比任何画笔都更会讲故事。“我要把它画进画里,”她说,“就放在柜台的角落,像个沉默的老伙计。”
马灯又爆了个灯花,这次溅在玻璃罩上的水珠,映出两个依偎的影子。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铺子时,他正蹲在地上修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顶,像镀了层金。那时她怎会想到,这沉默的修表匠,会把她的画稿贴满门板,会记得她随口说的每句话,会在寒夜里为她添灯油。
“杜恒砚,”她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等开春了,我们去后山摘桃花好不好?我想画幅《桃花映灯图》,就用这马灯当背景。”
他正在给一只旧怀表上油,闻言动作顿了顿,怀表的齿轮“咔嗒”一声对上了齿。“好,”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听说后山的桃花能开得漫山都是,像落了场粉雪。”
沈嘉萤低头笑了,笔尖在画纸上轻轻一点,给那轮弯月添了颗小小的星。马灯的光晕里,她仿佛已经看见来年春天,漫山的桃花下,他提着灯走在前面,影子被拉得很长,而她跟在后面,把这画面一笔笔刻进心里,就像他刻在门板上的那些痕迹,不深,却够记一辈子。
夜深时,巷子里的狗吠声渐稀,只有马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轻轻晃。沈嘉萤收拾画具时,发现杜恒砚不知何时在她的画夹里塞了个布包,打开是块温热的糖糕,还冒着热气。
“张奶奶给的,说你下午没吃点心。”他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带着点含糊,像是在嚼东西。
沈嘉萤咬了口糖糕,甜香混着马灯的暖意,在舌尖漫开。她抬头看向柜台,他正低头修表,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柔和了许多。
原来有些温暖,从不需要大声说。就像这马灯的光,不刺眼,却能照亮整个巷子;就像这糖糕的甜,不浓烈,却能甜到心里。她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褶皱,正在这日复一日的相伴里,被慢慢熨平,变成柔软的纹路,刻在彼此的生命里,再也抹不去。
马灯的光渐渐沉了些,却更暖了,像块融化的蜜糖,把两个依偎的影子,裹成了一个圆。
第十八章 雨丝里的年轮
夜雨是带着凉意来的,起初只是几点湿痕落在修表铺的窗纸上,很快就连成了线,在玻璃上淌出蜿蜒的水痕,像谁用指尖画下的河流。
沈嘉萤正趴在柜台前,给画稿上的桃花添最后几笔粉白。笔尖刚蘸了淡彩,就听见窗外“哗啦”一声,雨势陡然变大,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在雨帘里,成了个模糊的灰影。
“这雨来得真急。”她抬起头,看雨水顺着瓦檐织成密帘,把巷口的青石板浇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墨玉。
杜恒砚从里屋搬出个木盆,放在门槛边接漏下来的雨水。盆沿磕掉了块瓷,是去年冬天冻裂的,他一直没舍得扔,说盛些零碎零件正好。“春夜雨就这样,看着软,实则绵密,能把墙根的青苔都泡得发胀。”他说着,指尖在盆沿轻轻敲了敲,“你听,这声音像不像你画里的雨滴?”
雨声确实特别,落在木盆里是“咚咚”的闷响,打在青瓦上是“沙沙”的轻吟,溅在玻璃上又成了“嗒嗒”的脆响,像支没谱的曲子,却听得人心安。沈嘉萤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看着雨丝把远处的老槐树织成了朦胧的绿影,忽然笑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天吗?也下着这样的雨,你站在铺子门口收伞,伞骨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跟现在一个声儿。”
杜恒砚正在擦那只铜齿轮,闻言动作顿了顿。那天的雨也是这样缠人,他蹲在门槛上修伞,忽然听见巷口传来“哎呀”一声,抬头就看见她抱着画夹,半边身子已经淋湿,画纸上晕开片水渍,像朵洇湿的云。他当时递过去的伞,还是母亲留下的那把黑布伞,伞柄缠着磨得发亮的蓝布条。
“你的画夹后来没坏吧?”他问,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低柔。
“早好了。”沈嘉萤从画夹里抽出张纸,正是那天补救后的画——巷口的雨雾里,修表铺的灯亮着,门口靠着把黑布伞,伞下的阴影里,能看见半只擦得锃亮的修表工具箱。“我特意把伞画得大了些,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小窝。”
雨越下越密,风裹着雨丝钻进窗缝,吹得马灯轻轻摇晃,光晕在墙上投下晃动的树影。杜恒砚忽然起身,从柜顶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几枚褪色的蓝布条。“母亲以前总爱攒这些,说伞柄缠上布条不打滑。”他拿起一根,指尖摩挲着上面磨得发毛的纹路,“她说日子就像这布条,看着不起眼,缠紧了就能把零散的时光都拢在一起。”
沈嘉萤看着他把布条缠在伞柄上,动作很慢,指尖的薄茧蹭过布料,留下细碎的声响。“我娘也爱攒东西,”她轻声说,“她有个木匣子,装着我掉的乳牙、画的第一张画,还有我第一次得的奖状,说等我老了,就拿出来看看,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檐角的水滴成了串,“嘀嗒、嘀嗒”落在木盆里,像在数着什么。杜恒砚把缠好的伞递给她,伞柄上的蓝布条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拿着吧,下次下雨用。”
沈嘉萤接过来,伞骨轻颤,带起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雨的清冽和布的温软。她忽然想起画稿上的那轮弯月,转身拿起画笔,在月亮旁边添了把伞,伞下依偎着两个影子,影子的手悄悄牵在一起。
“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我们了?”她把画举起来,雨声恰好轻了些,让她的声音清晰地落在铺子里。
杜恒砚凑过去,目光落在那交握的手上,喉结轻轻动了动。马灯的光落在画纸上,把两个影子的轮廓描得暖暖的,像浸在蜜里。“嗯,”他说,“像极了。”
夜雨渐渐变成了毛毛雨,落在身上只剩微凉的湿意。沈嘉萤打开那把黑布伞,伞面撑起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时光轻轻翻了页。“出去走走?”她仰头问,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各家窗里漏出的灯光,像撒了满地的星子。杜恒砚走在她身边,伞沿偶尔碰到一起,溅起细小的水珠,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
“你看那棵老槐树,”沈嘉萤忽然停下,指着巷尾的树影,“雨把它洗得真绿,像能拧出汁来。”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槐树的枝叶间,不知何时停了只鸟,抖着湿漉漉的羽毛,发出“啾啾”的轻鸣。“是绣眼,”杜恒砚说,“去年春天也来过,总爱在枝头蹦跶。”
“那我们明年春天还来看它好不好?”沈嘉萤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雨丝冲走。
“好。”他答得干脆,目光落在她被雨雾沾湿的发梢上,那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
伞下的空间很小,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墨香,混着雨的清新,像幅刚晾干的水墨画。杜恒砚忽然想起母亲的话,说有些遇见就像雨丝缠树,看着乱,实则早把根须缠在了一起,拆不开,也分不开。
回到修表铺时,天已微亮,雨停了,东方透出淡淡的粉。沈嘉萤把画稿摊在柜台上,晨光落在画里的伞影上,竟像镀了层金边。杜恒砚煮了两碗热粥,白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却把空气都染得甜丝丝的。
“等天晴了,我们去后山采春笋吧?”沈嘉萤舀了勺粥,热气拂过她的脸颊,“我知道有条小路,雨后的笋长得可快了,一晚上就能蹿半尺高。”
“好。”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过往,那些独自守着老店的孤寂,都在这一碗热粥的暖意里,在这雨过天晴的晨光里,慢慢舒展开来,像雨后的春笋,悄悄扎下了新的根。
马灯的光渐渐淡了,被晨光取而代之,在门板上投下新的光影。那些新旧交织的画稿,那些磨得发亮的齿轮,那些被雨淋湿又晒干的记忆,都在这旧巷的微光里,悄悄长成了年轮,一圈圈,绕着彼此,向未来蔓延。
第十九章 晨光里的齿轮声
晨雾还没散尽时,修表铺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杜恒砚坐在柜台后,指尖捏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台灯的光晕刚好落在齿轮的齿牙上,照亮那些细密如蛛网的磨损痕迹。这是沈嘉萤昨天送来的怀表零件,说是机芯卡壳了,表盘内侧还留着她画的小太阳,朱砂点的光芒晕染开来,像极了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
“又在跟小齿轮较劲呢?”沈嘉萤的声音裹着晨露的湿气飘进来,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格子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滚动的圆球形东西。“猜我带什么来了?”
杜恒砚抬眼时,正撞见她俯身进门的瞬间,额前的碎发扫过竹篮边缘,沾了点白霜似的雾珠。他放下齿轮,指尖在台灯罩上轻轻敲了敲:“看这动静,是带了会滚的东西。”
“答对了!”沈嘉萤把竹篮往柜台上一放,掀开格子布,里面竟是些圆滚滚的糯米团子,裹着黄豆粉,还冒着热气。“王婶家新做的驴打滚,刚出锅就给你抢了些,快尝尝。”
他拿起一个,指尖触到温热的糯米,软乎乎的,像她画里那些被阳光晒得融化的云朵。黄豆粉沾在指尖,甜香混着她身上的墨香飘过来,竟比平日里修表的机油味更让人安心。
“怀表修得怎么样了?”沈嘉萤凑过来看,下巴差点碰到柜台,“就是表盘内侧我画的小太阳,可别给我蹭掉了啊。”
“放心,”杜恒砚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新换的游丝装进去,“你的小太阳,比齿轮还结实。”
这话让沈嘉萤的脸颊泛起红晕,她赶紧转身去看墙上挂着的画稿——那是她最近画的《旧巷晨光》,画里的修表铺门口,朝阳正从瓦檐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撒了把碎金。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纸,“昨天去巷尾买颜料,看见陈大爷在翻修老墙,他说这巷子要统一刷漆呢,问我们要不要给铺子换个颜色。”
杜恒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老店的木招牌已经褪色多年,“恒记修表”四个字的漆皮卷着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一直没舍得换,总觉得这斑驳里藏着父亲的体温——当年父亲就是站在这招牌下,手把手教他辨认机芯型号的。
“你想换什么颜色?”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沈嘉萤眼睛一亮,从画夹里翻出张色卡:“你看这个!暖杏色,刷在木头上特别温柔,阳光照过来会泛金光的。”她指着色卡上的暖调,“既不抢眼,又比现在的深棕亮堂,像……像你刚修好的怀表表盘,有种温润的光。”
杜恒砚看着那抹暖杏色,忽然想起母亲的嫁妆盒。那盒子就是这颜色,里面装着她绣的手帕,边角都磨破了,却总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点点头:“听你的。”
这时,门外传来“哗啦”一声,是陈大爷的梯子倒了。两人赶紧出去看,只见老人正捂着腰哎呦叫,旁边堆着半桶乳胶漆,暖杏色的漆液晃出涟漪,像块融化的太妃糖。
“没事吧陈大爷?”沈嘉萤赶紧扶他起来,杜恒砚则默默扶起梯子,顺手将那桶漆稳稳放在地上。
“老骨头不经折腾喽,”陈大爷揉着腰笑,“这漆是我托人从县城捎的,比普通漆多掺了点金粉,刷出来会闪的。”他指着修表铺的招牌,“小杜啊,你这招牌可得好好刷,当年你爹总夸你手巧,说你修的表比钟表厂的还准。”
提到父亲,杜恒砚的喉结动了动。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漆液,暖杏色在指尖化开,果然有细碎的金粉闪烁,像把星星揉碎了撒在里面。
“陈大爷,我自己来吧。”他忽然说,“招牌我想自己刷。”
沈嘉萤立刻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帮他找来了细毛刷:“我给你当助手,保证刷得又匀又亮。”
那天下午,修表铺门口围了不少街坊。王大爷搬来小马扎坐着看,李婶端来刚炸的麻花,连平时不爱出门的张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念叨着“这颜色真吉利”。
杜恒砚站在梯子上,手里的刷子蘸着暖杏色漆液,第一次刷招牌时,他的手竟有些抖。父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刷漆和修表一样,力道得匀,急了会出刷痕。”他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轻发力,漆液顺着木纹流淌,金粉在阳光下跳跃,像无数细小的星子。
沈嘉萤站在下面递漆桶,仰头看着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暖杏色的漆刷过“恒记修表”四个字时,她忽然举起画夹,飞快地勾勒起来。风掀起她的画纸,露出底下那张未完成的画——梯子上的杜恒砚,手里的刷子正蘸着阳光,把旧招牌刷成了新模样。
“好了。”杜恒砚走下梯子,看着焕然一新的招牌,暖杏色的木头上,“恒记修表”四个字重新显露出轮廓,金粉在漆层下若隐若现,像藏了串秘密。
沈嘉萤把画举给他看:“你看,连夕阳都在给你帮忙呢。”画里的夕阳正落在招牌上,给暖杏色镀了层金边,像给老店披了件新衣裳。
街坊们渐渐散去,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俩。晚风吹过新刷的招牌,带来淡淡的漆香,混着沈嘉萤画夹里飘出的松节油味,竟格外好闻。
“以后,”杜恒砚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的画纸上,“我们把这巷子的新模样,都画下来吧。”
沈嘉萤笑着点头,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点了点:“还要画你刷漆时的样子,睫毛上都沾了金粉呢。”
他伸手想拂去那不存在的金粉,却不小心碰到她的发梢。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相视而笑。暖杏色的招牌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像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既藏着旧时光的温度,又映着新日子的光亮。
远处传来晚归的脚步声,带着市井的喧嚣,而修表铺的灯光次第亮起,将两个依偎的影子投在新刷的墙面上,像幅刚完成的插画,边角还留着未干的暖杏色痕迹。
第二十章 灯影里的轮廓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慢慢压下来时,修表铺的灯已经亮了。老式钨丝灯泡裹着层暖黄的光晕,把杜恒砚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调试机芯的动作轻轻摇晃,像片会动的枯叶。
沈嘉萤推门进来时,带了股巷口桂花的甜香。她手里捧着个白瓷碗,碗沿沾着点糖霜,刚进门就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一下,踉跄着扶住柜台,碗里的赤豆汤晃出小半勺,落在深色的木纹上,洇出块暗红的斑。
“小心些。”杜恒砚抬头时,指尖还捏着枚细如发丝的游丝,目光从她被烫红的手背上扫过,“又做了什么?”
“赤豆汤,加了陈皮的。”她把碗放在柜台上,抽了张纸反复擦着那片暗红的汤渍,“王婶说秋天喝这个养人,就多炖了些。”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总往他手里的机芯瞟——那是只民国时期的怀表,表盘内侧刻着朵模糊的玉兰花,表盖掀开时,能看见里面的齿轮生了层薄锈,像蒙着层老时光的灰。
杜恒砚没接话,只是把游丝小心翼翼地嵌进齿轮组。怀表的主人是今早来的老者,颤巍巍地说这是他妻子的遗物,走时总慢半拍,像她生前总爱拖延的性子。“慢半拍也好。”当时老者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晒着太阳说,“她总说,日子走得太快,慢点才好把光景看仔细。”
沈嘉萤捧着碗喝了口,甜香混着陈皮的微苦漫开,忽然指着墙上的影子笑:“你看,你的影子像只大鸟。”
墙上,杜恒砚的影子正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弓起脊背,调试机芯的手指在光晕里划出细碎的银线,倒真像鸟的羽翼在扑棱。她放下碗,从画夹里抽出张纸,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把那团晃动的影子描成只收拢翅膀的夜鹭,翅膀尖还沾着片齿轮形状的羽毛。
“画这个做什么?”他终于把游丝卡进卡槽,抬眼时,看见她画纸上的夜鹭眼睛,用的是怀表表盘的玉兰花纹。
“留个纪念。”她把画纸往他那边推了推,“等这怀表修好了,把画给那个老爷爷,他肯定喜欢。”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那里还留着上次画巷口老槐树时蹭的墨痕。
杜恒砚看着画里的夜鹭,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在修表时让他看墙上的影子,说齿轮转得再快,影子也跟不上,就像日子,记下来的总比溜走的少。那时铺子的灯是马灯,影子边缘总带着圈毛茸茸的光晕,不像现在这钨丝灯,影子的边棱锋利得能割伤人。
“陈皮放多了。”他端起碗喝了口,舌尖尝到点不易察觉的涩,“苦。”
“苦才好,省得你贪嘴。”沈嘉萤抢过碗,却把剩下的大半碗倒进他常用的搪瓷杯里,“凉了再喝,现在先修你的表。”说着,目光落在那只怀表上,“这玉兰花刻得真好,就是锈太多了。”
“锈是时间长了才生的。”他拿起软布擦拭表盘,锈迹在布上蹭出灰黑的痕,“就像人老了会长斑,都是日子留下的印子。”
沈嘉萤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铅笔,这次改画柜台角落的藤筐。筐里堆着些换下来的旧零件,铜制的齿轮、断了的发条,还有半块碎掉的表蒙,在灯光下泛着哑光。她画得很慢,铅笔线在纸上反复叠着,把藤筐的纹路画得像团乱麻,却在乱麻深处,悄悄藏了朵玉兰花的轮廓。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巷口的桂花香更浓了。杜恒砚终于把怀表的机芯装好,合上表盖的瞬间,墙上的影子忽然定住——他直起身的动作刚好让影子舒展成平直的线条,像只夜鹭展开了翅膀。怀表的滴答声很轻,却异常均匀,比标准时间慢了足足半拍,正合了老者的心意。
“好了。”他把怀表放在丝绒盒里,抬头时撞见沈嘉萤正在画他的侧脸。铅笔勾勒的线条很淡,却把他紧抿的嘴角和专注的眉峰抓得很准,尤其眼角那颗不易察觉的痣,被她用浓墨点了点,像滴没擦净的墨渍。
“别画了。”他伸手想抽那张纸,却被她按住手腕。她的指尖带着赤豆汤的暖意,比钨丝灯的光晕更烫些。
“就快好了。”她低着头,铅笔在他耳后添了缕发丝的阴影,“你看,这里的线条要重些,才像你平时思考的样子。”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她的画纸上,忽然发现她把背景的灯光画成了团模糊的金雾,而他的影子在雾里若隐若现,翅膀的轮廓漫漶开来,和那只夜鹭的影子融在了一起。藤筐里的旧零件堆里,那朵玉兰花的轮廓被描得极深,像枚刚刻上去的印章。
“老者说明天来取。”他抽回手,指尖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今晚得把铺子扫扫,地上的电线太乱了。”
沈嘉萤却忽然拉住他,把画纸塞进他手里,自己转身去扯地上的电线。她的动作不算利落,电线在她脚边缠成团,像条不听话的蛇,好几次差点绊倒她。杜恒砚看着她弯腰解线的背影,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和他的影子慢慢靠在一起,夜鹭的翅膀渐渐裹住那团娇小的轮廓,像在庇护什么。
他低头看那张画,画里的夜鹭眼睛是玉兰花形状,翅膀下藏着个小小的画夹,夹着片半开的桂花。铅笔的纹路里还留着她反复擦拭的痕迹,在夜鹭的腹部,有块极淡的阴影,细看才发现是只怀表的轮廓,表盖敞开着,里面的齿轮正慢慢转。
“你看我干嘛?”沈嘉萤回头时,正好撞见他的目光,脸颊微微发烫,手忙脚乱间把电线扯得更乱了,“快过来帮忙啊。”
杜恒砚走过去时,她刚好被电线绊得向后倒,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怀里的画纸滑落在地。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猛地叠在一起,夜鹭的轮廓瞬间被压成团浓黑,像块吸饱了墨的海绵。
“小心。”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扶在她腰间的手能感觉到布料下的温热,还有她急促的心跳,像怀表走快了半拍。
沈嘉萤的脸埋在他胸口,能闻到他身上机油混着陈皮的味道,闷闷地说:“都怪你,不早点来帮忙。”说话时,手指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角,像抓住根救命的稻草。
灯影里,地上的画纸正对着他们,画中夜鹭的翅膀不知何时被添了几笔,像裹着层流动的光。远处巷口传来收摊的吆喝声,桂花的甜香从窗缝钻进来,和赤豆汤的味道缠在一起,漫过乱乱的电线,漫过修表铺的每个角落。
杜恒砚慢慢松开手时,看见沈嘉萤的耳尖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她蹲下去捡画纸,指尖碰到他掉落的软布,上面还沾着怀表的锈迹,于是顺手擦了擦,却把锈痕蹭到了画里夜鹭的翅膀上,像落了点星星点点的雪。
“这样更好看。”她把画举起来,锈痕在灯光下泛着暗金,“像老时光的印子。”
杜恒砚看着那片锈痕,忽然想起老者说的“慢点才好把光景看仔细”。或许真是这样,慢半拍的怀表,带锈迹的翅膀,还有此刻灯影里交叠的轮廓,都是日子故意留下的印子,好让他们在往后的某一刻,忽然想起某个暮色里,赤豆汤的甜混着桂花的香,墙上的影子曾像只夜鹭,悄悄把两个人的轮廓拢成了一团。
他弯腰去解那团乱电线,沈嘉萤也跟着蹲下来,两人的手指偶尔碰到一起,像两颗相吸的齿轮,轻轻卡在一起,又慢慢转开。钨丝灯的光晕在他们头顶轻轻晃,把地上的电线影子投成串缠绕的银链,链子里裹着的,是比怀表走时更慢的、正在悄悄发芽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