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笔下的轮廓与齿轮间的温度
晨雾还没散尽时,沈嘉萤已经搬着画架站在修表铺门口了。她特意穿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纤细的小臂,手里握着支炭笔,笔尖在画纸上悬着,像只蓄势待发的雀鸟。
杜恒砚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站在晨光里,发梢沾着点细碎的水珠,睫毛上像是挂着雾,看见他出来,眼睛先亮了亮,随即又紧张地抿了抿唇:“会不会太打扰你?我就在门口画,不进去。”
“进来吧。”他侧身让她进屋,“门口风大,画纸该吹乱了。”
修表铺的光线比外面柔和,木窗棂把晨光切成细碎的格子,落在沈嘉萤的画纸上,像撒了把金粉。她把画架支在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杜恒砚工作的木桌,又怕挡着他走动,特意往墙边挪了挪,鼻尖几乎要碰到墙壁。
“这样可以吗?”她仰起脸问,炭笔在指尖转了个圈。
杜恒砚看了眼她局促的样子,走到木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那枚母亲留下的怀表:“你画你的,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很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就沉了下去。沈嘉萤定了定神,终于将炭笔落在纸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他摆弄零件的轻响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屋里漫开,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杜恒砚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他没有立刻拆解怀表,只是用软布反复擦拭着表壳。黄铜的表面已经氧化发黑,却在他的擦拭下,慢慢透出温润的光泽,像蒙尘的记忆被轻轻拂过。他能感觉到沈嘉萤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带着专注的重量,让他指尖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画了约莫半个时辰,沈嘉萤忽然停了笔,轻轻“呀”了一声。
杜恒砚抬起头:“怎么了?”
“炭笔断了。”她举着半截炭笔,有点懊恼地皱起眉,“我忘带备用的了。”
他放下怀表,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几支铅笔和炭笔,是以前父亲用来记台账的。“用这个吧。”他递过去一支炭笔,笔杆上还沾着点墨渍。
“谢谢。”沈嘉萤接过来,刚要下笔,又停住了,“你……能不能抬下头?我想画你的脸。”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却看见她眼里的期待,像等着被填满的空白画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变成了轻轻的点头。
沈嘉萤立刻低下头,炭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她画得很专注,睫毛垂落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笔尖在纸上跳跃的影子,泄露了她的投入。杜恒砚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颊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让他忽然想起母亲葡萄架下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却能照亮一片方寸天地。
“好了。”沈嘉萤放下炭笔,往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着画稿,“差不多了。”
杜恒砚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画。画纸上的轮廓已经很清晰:他坐在木桌前,手里捧着怀表,侧脸的线条被炭笔勾勒得格外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却很柔和,像落了层薄雪的湖面。背景里,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某个模糊的时刻,窗外的青瓦隐约可见,带着种沉郁的温柔。
“画得像吗?”她轻声问,带着点不确定。
“像。”他看着画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眼神里没有平日的疏离,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像被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
“其实……”沈嘉萤犹豫了一下,指着画里怀表的位置,“我觉得你刚才看它的眼神,特别温柔,像在看很重要的人。”
杜恒砚的指尖微微收紧。他确实在想母亲,想她坐在葡萄架下缝衣服的样子,想她把怀表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阿砚,等你长大了,就用它记着时间,别让日子白白溜走。”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
沈嘉萤转过头,看见他眼里的情绪,像被潮水漫过的沙滩,露出底下深藏的贝壳。她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她一定很疼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眶却有些发热。这些年,他很少跟人提起母亲,巷子里的老邻居知道些旧事,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仿佛那是道不能触碰的伤疤。可在沈嘉萤面前,那些尘封的伤痛,竟变得可以言说。
临近中午时,杂货铺老板娘端着碗绿豆汤过来,看见屋里的画架,眼睛一亮:“这不是小杜吗?嘉萤画得真像!”她把绿豆汤放在桌上,推了一碗给杜恒砚,“快喝,解暑。”
“谢谢李婶。”沈嘉萤接过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清甜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倦意,“您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哪里画得不好?”
李婶凑近画稿,啧啧赞叹:“多好啊,把我们小杜的精气神都画出来了。就是这眉头,皱得太紧了,平时哪有这么严肃?”她拍了拍杜恒砚的胳膊,“你看看你,整天板着脸,难怪找不到对象。”
杜恒砚的耳尖红了红,没接话,只是低头喝绿豆汤。
沈嘉萤却笑了起来,拿起炭笔,在画里他的眉头上轻轻抹了一下,让线条柔和了些:“这样就不皱了。”
李婶看着她的动作,忽然笑眼弯弯地凑到杜恒砚耳边:“这姑娘不错,你可得抓紧点。”
他咳了一声,差点把绿豆汤呛进喉咙里,沈嘉萤没听清李婶的话,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他避开她的目光,端起碗一饮而尽,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慌乱。
李婶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安静。沈嘉萤把画稿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卷:“我先回去了,下午还要改改细节。”
“嗯。”杜恒砚看着她收拾画架,忽然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做饭。”
沈嘉萤惊讶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会做饭?”
“会一点。”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以前跟父亲学的。”
“好啊!”她立刻答应下来,笑得眉眼弯弯,“那我晚点过来帮忙。”
看着她抱着画架跑出门的背影,杜恒砚摸了摸发烫的耳尖,低头看向桌上的怀表。表壳已经擦得锃亮,隐约能映出他的影子,竟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傍晚的时候,沈嘉萤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过来了。她买了翠绿的青菜,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说是中午路过菜市场,看见新鲜就买了。“我做鱼很拿手,今天给你露一手。”
杜恒砚的厨房很小,却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几个南瓜,是李婶送的,说放在阴凉处能存很久。沈嘉萤系上他找出来的围裙,围裙有点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你帮我把青菜洗了吧。”她把菜篮子递给他,自己则拿起剪刀处理鲫鱼。
杜恒砚依言走到水槽边,拿起青菜仔细地洗着。水流哗哗地响,他能听见沈嘉萤哼着小曲,刀刃碰到案板的笃笃声,还有鱼被处理时偶尔的挣扎声。这些琐碎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像首寻常的生活小调,却让他心里某个空缺的角落,被填得满满的。
“鱼好了!”沈嘉萤端着处理干净的鲫鱼走过来,身上沾了点鱼鳞,“你看,是不是很干净?”
“嗯。”他看着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白,忍不住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快要碰到时,又猛地收了回来,转而指着水槽,“青菜洗好了。”
沈嘉萤没察觉他的异样,接过青菜就往锅里倒。油花在锅里滋滋作响,很快就弥漫开诱人的香气。她的动作很熟练,颠勺的姿势像模像样,让杜恒砚忽然觉得,她好像天生就该站在这里,为这间沉寂的老屋添上烟火气。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锅鲫鱼汤,还有两碗白米饭。可沈嘉萤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夸他的米饭蒸得好,颗粒分明,带着自然的甜。杜恒砚看着她满足的样子,自己也觉得胃口大开,竟吃了满满一碗饭。
“对了,我明天要去趟出版社,可能要晚点回来。”沈嘉萤忽然说,“你不用等我吃饭。”
“嗯。”他应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下。
吃完饭,沈嘉萤抢着洗碗,说他做饭辛苦了。杜恒砚拗不过她,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手在泡沫里翻动,动作轻快,像在水里跳舞。洗完碗,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递给他:“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枚用彩线绣的平安符,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我昨天晚上绣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戴这个能平安顺遂。”
杜恒砚接过来,指尖触到布包的温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很少收到这样的礼物,带着体温,带着心意,让他想起母亲以前给他绣的荷包,针脚同样歪歪扭扭,却能暖一整个冬天。
“谢谢。”他把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藏起了一份珍贵的秘密。
沈嘉萤走后,杜恒砚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看着桌上没收拾的碗筷,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他拿起那枚怀表,终于下定决心,用镊子轻轻撬开了表盖。
机芯内部的零件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他的指尖拂过那些细小的齿轮,忽然在齿轮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痕迹。那是母亲的血迹,当年她突发心脏病倒在葡萄架下,手里还攥着这枚怀表,血顺着表盖的缝隙渗进去,成了永远的印记。
杜恒砚的眼眶忽然湿了。他一直不敢拆开这枚怀表,怕触到这抹血色,怕那些汹涌的思念会将自己淹没。可现在,指尖触到那点暗红时,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刺痛,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也许沈嘉萤说得对,失去不一定是坏事。就像母亲虽然走了,却留下了这枚怀表,留下了葡萄架下的灯光,留下了那些温暖的记忆,让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至于迷失方向。
他拿起工具,开始仔细地清洗怀表的机芯。动作依旧很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像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辉。桌上的平安符静静躺着,仿佛也在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角落。
夜渐渐深了,修表铺的灯还亮着。杜恒砚将最后一个零件复位,合上表盖。他轻轻晃动怀表,听着里面传来清脆的滴答声,像时光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
他将怀表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和那枚平安符靠在一起。一个带着母亲的温度,一个藏着她的心意,在寂静的夜里,相互依偎着,温暖了一整个心房。
巷子里的风很轻,吹过青瓦,吹过木门,吹过那盆渐渐茂盛的薄荷,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漫向沉沉的夜色里。
第六章 雨幕里的归途与灯下的缝补
清晨的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青瓦之上。杜恒砚刚把修表铺的门推开条缝,湿冷的风就钻了进来,带着雨前特有的潮气,吹得墙上挂钟的摆锤轻轻晃了晃。
他转身去收窗台上的工具,指尖刚碰到那只装着零件的铁皮盒,就听见隔壁传来“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沈嘉萤带着懊恼的低呼。他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推开门走了过去。
沈嘉萤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片碎瓷片,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青瓷碗,碗里的颜料泼了一地,靛蓝色的水渍在木地板上漫开,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看见杜恒砚站在门口,她脸上泛起红晕,手忙脚乱地去捡碎片:“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碰掉了,我马上收拾好。”
“别动。”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碎片,“小心割到手。”
杜恒砚的指尖比她稳得多,捏着那些锋利的瓷片,一片一片放进废纸盒里。他的白衬衫袖口沾了点靛蓝色的颜料,像落了只停驻的蓝蝴蝶,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清理着地上的水渍。沈嘉萤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想起昨天他给她递炭笔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带着不动声色的细致。
“这颜料很难洗的。”她小声说,“我来吧。”
“没事。”他从厨房拿来抹布,蘸了点肥皂水,在污渍上轻轻擦拭,“以前父亲修表时,经常蹭到机油,比这难洗多了。”
沈嘉萤没再争,只是蹲在他旁边,看着那片靛蓝色一点点变淡。窗外的风越来越急,卷着几片枯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今天怕是要下大雨。”她忽然说,“出版社那边催得紧,我还是得去一趟。”
“我送你。”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愣了一下,刚想拒绝,就看见他已经转身回屋,很快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伞面有些旧了,边缘磨得起了毛,却收拾得很干净,伞柄上的木纹被摩挲得发亮。“走吧。”
雨是在他们走到巷口时落下来的。先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砸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杜恒砚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深色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你往那边挪挪。”沈嘉萤往他身边靠了靠,想把伞推过去些,“会感冒的。”
“没事。”他的手臂很稳,始终保持着倾斜的角度,“以前在雨里帮父亲搬钟表,淋得比这厉害多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脚步。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倒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被匆匆而过的脚步踏碎,又很快重新聚拢。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防锈油味,竟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到了公交站台,杜恒砚把伞收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车来了。”他指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路上小心。”
“嗯。”沈嘉萤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雨水,“你快回去吧,别淋着了。”
公交车停下,门“嗤”地一声打开,带着一阵暖风。沈嘉萤上车前,忽然回过头,看见杜恒砚还站在雨幕里,黑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像幅简约的素描。“伞你拿着。”她把伞往他手里塞,“我带了折叠伞。”
他没接,只是把伞重新撑开,往她手里推:“拿着,回来时用。”
车门缓缓关上,沈嘉萤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那把黑色的雨伞在雨幕里越来越小,直到被汹涌的人流淹没。雨刷器在玻璃上来回摆动,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却清晰地映出她自己微红的眼眶。
杜恒砚回到修表铺时,浑身已经湿透了。他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坐在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呆。桌上还放着那枚母亲留下的怀表,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表盖内侧的刻字有些模糊,需要重新描一下。他拿起刻刀,指尖却有些不稳,刻刀在金属表面轻轻划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描摹一段遥远的记忆。
雨下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午后才渐渐小了些。杜恒砚把怀表收好,忽然想起沈嘉萤昨天落在他这里的画稿,便起身走到隔壁,想帮她收进屋里。门没锁,他轻轻推开,看见画架上还放着那幅画他的素描,旁边散落着几张草图,画的都是这条旧巷的雨景。
其中一张草图上,画着两个人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伞面倾斜着,露出男人被淋湿的肩膀。沈嘉萤的笔触总是带着温暖的弧度,连雨丝都画得像柔软的银线。杜恒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人影,忽然觉得,这雨幕里的归途,好像也没那么孤单。
他把画稿仔细收好,又帮她把窗台上的盆栽搬进屋里,免得被雨水打坏。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墙角放着一个针线篮,里面放着些彩色的线团和几根银针,旁边还有件没缝完的棉布裙子,袖口处扯了道口子,显然是昨天不小心勾到的。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那件裙子和针线篮,走到窗边坐下。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在哼着一首温柔的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银针好几次差点扎到手指,线脚也歪歪扭扭的,像条蜿蜒的小蛇。可他却做得很认真,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针线,而是修表的镊子,每一个针脚都要精准地落在该在的位置。
他想起母亲以前也是这样,坐在葡萄架下,给他缝补磨破的袖口。那时候他总嫌母亲的针脚不好看,不如商店里买的整齐,母亲却只是笑着说:“自己缝的,穿着暖和。”后来母亲走了,他才知道,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藏着多少说不出口的疼惜。
沈嘉萤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在天上挂起一道淡淡的彩虹,给湿漉漉的青瓦镀上了层金边。她走到修表铺门口,看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她就看见杜恒砚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她的棉布裙子,指尖捏着一根银针,正专注地缝补着袖口的口子。夕阳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认真的神情勾勒得格外清晰,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在他手下慢慢变得平整起来。
“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点惊讶,还有点说不出的暖意。
杜恒砚吓了一跳,手里的银针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口,背着帆布包,脸上还沾着点雨水,像只淋湿了的小鹿。“看见你裙子破了,”他有些不自然地放下裙子,“想着……帮你缝一下。”
沈嘉萤走过去,拿起那件裙子。袖口的口子已经被缝补好,针脚虽然算不上整齐,却看得出来很用心,每一针都紧紧地贴着布边,像怕再次裂开似的。她的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自己都忘了这件事。”
“没事。”他站起身,想去拿怀表给她看,却被她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很暖,带着点雨水的湿润,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像有电流窜过。
“杜恒砚,”沈嘉萤抬起头,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辰,“你是不是……对我有点不一样?”
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窗外的彩虹渐渐淡了下去,夕阳的余晖漫进屋里,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那些酝酿了许久的话,在此刻竟变得如此简单,“是。”
沈嘉萤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像被夕阳吻过的云彩。她松开他的手腕,却没有后退,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笑:“那……我也是。”
暮色在这时漫进了屋子,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在为这迟来的告白,轻轻打着节拍。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巷子里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有李婶唤着孙子回家吃饭的吆喝,一切都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忽然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梢沾着的一片落叶。指尖的温度,和她眼里的光,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像修表铺里那盏永远亮着的灯,终于照亮了彼此心底最深的角落。
也许,有些等待,真的是为了此刻的遇见。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褶皱,终将在彼此的温度里,被熨烫成通往未来的坦途。
第七章 蝉鸣里的默契与暮色中的并肩
雨后的清晨带着沁凉的湿意,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檐角垂下的水珠,像散落的碎银。杜恒砚推开修表铺的门时,正看见沈嘉萤蹲在薄荷草前,手里拿着小水壶,指尖轻轻拨弄着新抽出的嫩芽。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棉布衫,领口别着那枚珍珠别针,阳光落在她发顶,碎成一片跳跃的光斑。听见开门声,她回过头,眼里的笑意像刚融的春水:“早啊,你的伞晾干了,我收在屋里了。”
“嗯。”杜恒砚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腕上——昨天被玻璃划伤的地方,创可贴已经换了新的,边缘整整齐齐。他转身回屋,很快端出两碗粥,“李婶送的,还热着。”
白瓷碗里的小米粥冒着热气,上面撒着几粒枸杞,像落在雪地里的红豆。沈嘉萤接过来,吹了吹,小口地喝着,嘴角沾了点粥渍,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杜恒砚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母亲以前总说,吃饭香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今天出版社那边说,我的绘本加印了。”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他们说……很多读者喜欢里面那条巷子,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地方。”
“有。”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就在这里。”
她笑起来,梨涡浅浅地陷在脸颊上:“那我以后多画点这里的故事好不好?画李婶的杂货铺,画张奶奶喂的流浪猫,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粥碗上,“画修表铺里的灯。”
“好。”
简单的对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蝉鸣在这时渐渐响起,从巷尾的老槐树上漫过来,带着夏末特有的慵懒,将两人之间的沉默都染成了暖色调。
上午的修表铺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拄着拐杖,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颤巍巍地放在柜台上:“小师傅,帮我看看这个,还能修吗?”
盒子里是座黄铜座钟,钟面蒙着厚厚的灰,指针早已停摆,却能看出曾经的精致。杜恒砚掀开钟盖,看见内部的齿轮锈得厉害,游丝也断了,显然是放了很久。“有点麻烦,但能修。”他轻声说,“您放这儿吧,过几天来取。”
老爷爷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怀念:“这是我老伴儿陪嫁过来的,走了快十年了,一直没舍得扔。昨天收拾箱子翻出来,想着……要是能再走起来,就像她还在似的。”
沈嘉萤正好送画稿过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她看着老爷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轻声问:“你说,时间真的能留住吗?”
杜恒砚正在擦拭那座旧钟,闻言抬起头:“留不住,但能记住。”他指着钟摆背面刻着的细小纹路,“你看这些划痕,都是时间留下的记号,只要记住它们,就不算真的失去。”
沈嘉萤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忽然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画了起来。她画得很快,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座钟的轮廓,然后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往钟摆上刻字。
“这是小时候的你吗?”她举着画稿问。
他的耳尖微微发烫,点了点头:“那时候总爱乱刻东西,父亲说我把好端端的钟都毁了,却从没真的怪过我。”
“因为他知道,你是想把时光刻在上面呀。”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清理齿轮。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手上,那些细小的划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像串起了过往的珍珠。他忽然觉得,有些记忆就像这些齿轮,哪怕生了锈,只要有人愿意用心擦拭,总能重新转动起来。
中午的太阳很烈,蝉鸣也变得聒噪。沈嘉萤趴在画架上改画稿,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杜恒砚从屋里端来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放在她手边:“李婶做的,放了冰糖。”
她抬起头,接过碗一饮而尽,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倦意:“太舒服了!对了,下午要不要一起去老槐树底下乘凉?张奶奶说那里凉快,还会给我们讲故事。”
“好。”
老槐树在巷子深处,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叶浓密得像把巨伞,投下大片的阴凉。张奶奶搬了张竹榻放在树下,手里摇着蒲扇,看见他们过来就笑着招手:“快来,刚泡的茶。”
沈嘉萤挨着张奶奶坐下,很快就被老人家讲的故事吸引了。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那时候巷子里还没有这么多水泥房子,家家户户都有个小院子,夏天晚上就搬着竹床出来,听蝉鸣,看星星,孩子们则追着萤火虫跑。
“那时候小杜他爸,可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好手艺。”张奶奶指着杜恒砚,眼里满是怀念,“修表修得好,人也好,谁家有难处都乐意帮。可惜走得早,不然啊,看见小杜现在这样,肯定高兴。”
杜恒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榻的纹路,没说话,嘴角却微微上扬。沈嘉萤看在眼里,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父亲一定很骄傲。”
他转过头,看见她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心里忽然暖暖的。
张奶奶讲着讲着就打起了瞌睡,蒲扇从手里滑下来,落在竹榻上。沈嘉萤小心翼翼地帮她盖了件薄毯,然后拉着杜恒砚悄悄离开。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张奶奶说,你小时候总爱爬这棵老槐树。”沈嘉萤忽然说,“还说你摔下来过,哭着找你爸,结果被骂了一顿,第二天又爬上去了。”
杜恒砚的耳尖红了红:“那时候不懂事,觉得站得高就能看见更远的地方。”
“现在呢?”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还想看得更远吗?”
他看着她眼里的自己,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年,他守着修表铺,守着这些沉默的钟表,像是把自己困在了时光的牢笼里。可她的出现,像一道光,让他忽然想推开那扇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想。”他轻声说,“想和你一起。”
沈嘉萤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像被夕阳吻过的云彩。她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细若蚊吟:“那……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们去郊外看看吧?听说那里有大片的向日葵,开得可好看了。”
“好。”
暮色在这时漫了过来,像融化的蜂蜜,黏稠而温暖。巷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并肩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却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着蝉鸣与晚风,像首温柔的歌。
路过杂货铺时,李婶探出头来,笑着打趣:“这俩孩子,散步呢?”
沈嘉萤的脸更红了,拉着杜恒砚的袖子加快了脚步。他的袖子被她攥得有些皱,却带着她手心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挣开。
回到修表铺门口,沈嘉萤才松开手,指尖有些发烫:“我先回去了,画稿还没改完。”
“嗯。”杜恒砚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座旧钟,我修好了。”
她惊喜地回过头:“真的?”
“嗯,在屋里。”他侧身让她进来,“你听听。”
那座暗红色的座钟立在柜台上,钟摆轻轻晃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虽然不算清脆,却带着种失而复得的安稳。沈嘉萤凑过去,看着钟面上模糊的罗马数字,忽然笑了:“真好听。”
“像不像……时光在说话?”杜恒砚的声音很轻。
她转过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映着暖黄的灯光,映着她的影子,像藏着一整个星空。“像。”她轻声说,“像在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暮色彻底笼罩了旧巷,修表铺的灯亮着,像颗温柔的星。钟摆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屋里漫开,和着窗外渐起的虫鸣,还有隔壁隐约传来的画笔划过画纸的声响,交织成一首关于等待与遇见的歌谣。
也许,最好的时光,就是这样。有人陪你看晨露,听蝉鸣,在暮色里并肩走着,不用太多言语,却能懂彼此眼底的星光。就像这旧巷里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能一路相伴,直到白头。
第八章 画稿里的约定与齿轮上的承诺
晨露还凝在薄荷草的叶片上时,沈嘉萤已经抱着厚厚的画稿站在修表铺门口了。画稿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上面系着根浅棕色的麻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透着小心翼翼的郑重。
“出版社的人说,这是最后一版修改了。”她踮起脚尖,把画稿放在柜台上,额角的碎发被晨风吹得轻轻晃,“改完就能定稿,下个月就能再版了。”
杜恒砚正在擦拭那枚母亲留下的怀表,闻言抬起头,看见她眼里的雀跃像盛不住的星光。“恭喜。”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的暖意,“我能看看吗?”
“当然能!”沈嘉萤立刻解开麻绳,抽出最上面的一张画稿。画的是老槐树下的场景,张奶奶躺在竹榻上打盹,竹榻边放着个搪瓷杯,杯沿还沾着点茶叶,而他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影子交叠在一起,被阳光镀上了层金边。
“这张画得最像。”杜恒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人影,触感光滑,却仿佛能摸到阳光的温度。
“我特意把你的眉头画得再舒展些。”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张奶奶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就是平时总憋着。”
他的耳尖微微发烫,没接话,只是低头继续擦拭怀表。表盖内侧的“砚”字已经重新描过,刻痕里填了点金粉,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这个……送你。”他忽然把怀表递过去,掌心有些出汗。
沈嘉萤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不是你母亲留下的吗?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他把怀表塞进她手里,指尖的温度透过金属传过去,“我想让你……也能握住点什么。”
她握着那枚怀表,沉甸甸的,带着他的温度。表盖内侧的刻字硌着掌心,像个温柔的印记。“我会好好保管的。”她轻声说,眼眶有点发热。
“嗯。”
巷子里的阳光渐渐暖起来,杂货铺的李婶又开始搬竹凳出来,看见他们站在柜台前,手里还拿着画稿,立刻笑着打趣:“这是画好了?给我瞧瞧,是不是把我们小杜画成美男子了?”
沈嘉萤赶紧把画稿递过去,李婶戴上老花镜,凑在阳光下仔细看着,时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真好,真好,把我们巷子的魂都画出来了。尤其是这张,小杜笑起来多俊,平时总板着脸,浪费了这张好皮囊。”
杜恒砚的脸更红了,转身去给李婶倒茶,想躲开这打趣,却被沈嘉萤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很暖,带着点画纸的粗糙感:“李婶说得对,你该多笑笑。”
他回过头,看见她眼里的笑意,像浸在水里的蜜糖,甜得人心里发慌。
中午的时候,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屋里翻出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些彩色的线团和几根银针。“上次你帮我缝裙子,针脚比我好多了。”她把木匣子推到他面前,“我想给怀表做个套子,你能不能教教我?”
杜恒砚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团,忽然想起母亲坐在葡萄架下缝衣服的样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的白发上,银针在布面上来回穿梭,像只跳跃的银蝶。“我试试。”他拿起一根银针,笨拙地穿上线,“小时候看母亲做过,记不太清了。”
沈嘉萤凑在他身边,看着他捏着银针的手指。他的指尖很稳,捏着细小的银针,却像在摆弄精密的齿轮,每一针都落得很准。线在布面上慢慢游走,勾勒出简单的轮廓,竟是朵小小的雏菊。
“你太厉害了!”她忍不住惊叹,“比我绣得好多了。”
“只是记得一点。”他的声音很轻,“母亲说,缝东西和修表一样,都要用心,针脚才能稳。”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动作。银针在两人之间来回传递,偶尔碰到彼此的指尖,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让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混着针线穿过布面的轻响,像首温柔的催眠曲。
下午的时候,巷尾的糖画铺老板送来个小小的糖人,是只歪脑袋的小猫,和沈嘉萤画在枇杷酱标签上的那只很像。“听说嘉萤姑娘的书要再版了,送个糖人沾沾喜气。”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笑着把糖人递给沈嘉萤,“小杜也尝尝,刚做的,还热乎着呢。”
沈嘉萤把糖人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杜恒砚:“快吃,凉了就硬了。”
糖的甜味在舌尖漫开,带着点焦糖的微苦,不算特别惊艳,却让人心里暖暖的。杜恒砚看着她嘴角沾着的糖渣,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帮她擦掉。
指尖的温度落在她的脸颊上,沈嘉萤的脸瞬间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她低下头,假装看画稿,心脏却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暮色漫进屋里时,怀表的布套终于做好了。藏蓝色的布料上,绣着朵小小的雏菊,针脚虽然算不上完美,却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沈嘉萤小心翼翼地把怀表放进去,大小刚刚好。“真好看。”她把布套捧在手里,像捧着件稀世珍宝。
“喜欢就好。”杜恒砚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忽然说,“明天……去郊外看向日葵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好啊!我早就想去了。”
“那我明天早点叫你。”
“嗯!”
送走沈嘉萤,杜恒砚坐在空荡荡的屋里,看着桌上那半块没吃完的糖人,忽然觉得这间屋子好像比以前亮堂了许多。他拿起那枚怀表的布套,指尖拂过上面的雏菊,仿佛还能感受到沈嘉萤的温度。
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为这即将到来的约定,轻轻打着节拍。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虫鸣和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漫进屋里,把那些沉默的时光都染成了甜的。
杜恒砚走到窗边,看着隔壁亮着的灯光。沈嘉萤大概还在改画稿,窗户上映着她低头的剪影,像幅安静的画。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座钟,遇见对的人,那座钟就会开始转动,滴答滴答,都是欢喜的声音。
他想,他心里的那座钟,大概从沈嘉萤闯进这间修表铺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夜色越来越深,修表铺的灯还亮着,像颗不肯睡去的星。杜恒砚拿出那枚母亲留下的怀表,轻轻打开。表盖内侧的“砚”字在灯光下泛着金光,指针在表盘上稳稳地转动,滴答,滴答,像在诉说着一段崭新的时光。
明天,就要去看向日葵了。他想,那里的阳光一定很暖,像沈嘉萤的笑容一样,能照亮所有沉默的角落。
第九章 向日葵田的风与归途的星
天还没亮透时,沈嘉萤就被窗外的鸟鸣叫醒了。她披衣走到窗边,看见修表铺的灯已经亮了,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漫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她忽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叠好的裙子——是条淡蓝色的棉布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向日葵,是特意为今天准备的。
“醒了?”杜恒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水和干粮,手里还提着个竹篮,“李婶给的烙饼,还有腌黄瓜。”
沈嘉萤赶紧跑过去,接过竹篮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脸颊都有些发烫。“我……我马上就好。”她转身跑回屋,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去郊外的路不算近,需要先坐公交,再换乘一辆老旧的中巴车。车上人不多,大多是背着行囊的旅人,带着对远方的期待。沈嘉萤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从青瓦错落的旧巷,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再到渐渐开阔的田野,心里像揣了只雀跃的小鸟。
“累了就靠会儿。”杜恒砚把肩膀往她这边挪了挪,声音很轻。
她摇摇头,从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我想画点速写,免得忘了。”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勾勒出窗外的田野和远处的风车,线条轻快得像在跳舞。杜恒砚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旅途比他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下车时,阳光已经变得很烈,空气里弥漫着麦秸秆的清香。顺着路人的指引往田里走,远远就看见一片金灿灿的花海,向日葵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灿烂的笑脸,风一吹,就掀起金色的波浪。
“太好看了!”沈嘉萤忍不住跑了过去,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蓝蝴蝶落在花海中。她转过身,朝着杜恒砚挥手,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你快过来!”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向日葵的花盘比想象中要大,沉甸甸地低着头,花瓣边缘有些卷曲,却依旧透着蓬勃的生命力。“比画里的好看。”他轻声说。
“那是当然。”沈嘉萤得意地扬起下巴,“画里的哪有真的有灵气。”她拿起画笔,开始在速写本上画起来,“你知道吗?向日葵不仅会跟着太阳转,花盘里的籽还是螺旋排列的,特别神奇。”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笔尖在纸上跳跃。她画得很投入,鼻尖上沾了点金色的花粉,像落了只停驻的小蝴蝶。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葡萄架,那些藤蔓也是这样,绕着架子螺旋上升,仿佛要一直爬到天上。
“你看,像不像钟表里的齿轮?”沈嘉萤忽然指着花盘里的籽,眼睛亮晶晶的,“一圈一圈的,特别规整。”
他凑近看了看,还真有点像。那些饱满的籽排列得极有规律,像被精心设计过的齿轮,藏着自然的秘密。“有点像。”他轻声说,“只是这个不会转。”
“会转的。”她笑着说,“在风里转,在阳光里转,只是我们看不出来。就像时光,一直在走,却悄悄咪咪的。”
杜恒砚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撞了一下。他一直以为时光是沉默的,像那些不会说话的钟表,可在她眼里,时光竟是这样生动,会在向日葵的花盘里悄悄转动。
中午的太阳很烈,他们找了片树荫坐下,拿出李婶给的烙饼和腌黄瓜。烙饼还是热的,带着面香和芝麻的脆,腌黄瓜酸脆爽口,很开胃。沈嘉萤吃得很快,嘴角沾了点饼屑,杜恒砚想帮她擦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是递了张纸巾过去。
“谢谢。”她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小的保温盒,“给你,我做的绿豆糕,早上刚蒸的。”
绿色的绿豆糕被切成小小的方块,上面撒着点白糖,像块块碧玉。杜恒砚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带着点薄荷的清凉,比他吃过的任何点心都要好吃。“很好吃。”
“那当然,我可是跟着食谱学了很久的。”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被夸了的小孔雀。
下午的时候,风渐渐大了起来,向日葵的花盘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沈嘉萤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忽然说:“等我的书再版了,我们去拍张照片吧?就放在书的最后一页,告诉读者,这条巷子真的存在,我们也真的在这里。”
“好。”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
“还要去拍张全家福。”她忽然坐起来,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把张奶奶和李婶都叫上,还有糖画铺的老板,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
杜恒砚的心里忽然暖暖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家人”的概念了,父亲走后,他就像株独自生长的向日葵,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了家人,有张奶奶的唠叨,有李婶的热粥,还有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把他的世界照得亮亮的。
“好。”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往回走。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向日葵的花盘也被镀上了层金边,像撒了把碎金。沈嘉萤的脚步有些沉,大概是累了,杜恒砚很自然地接过她的帆布包,背在自己肩上。
“重不重?”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不重。”他的声音很稳,“比搬钟表轻多了。”
回去的车上,沈嘉萤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发梢蹭着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洗发水清香。杜恒砚保持着姿势不敢动,怕吵醒她,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回到旧巷时,夜色已经浓了。巷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嘉萤揉着眼睛醒来,看见自己靠在他的肩膀上,脸颊瞬间红了:“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事。”他把帆布包递给她,“累了吧?快回去休息。”
“嗯。”她接过帆布包,却没有立刻走,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今天……谢谢你。”
“我也很开心。”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静的夜色。
沈嘉萤忽然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片羽毛落下,又很快离开。“晚安。”她的声音细若蚊吟,转身跑进屋里,门“咔哒”一声关上,留下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杜恒砚站在原地,手抚着被她碰过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像团小小的火焰,在夜色里静静燃烧。他抬起头,看见天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疏疏落落地缀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像撒了把碎钻。
巷子里的风很轻,吹过青瓦,吹过木门,吹过那盆渐渐茂盛的薄荷,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修表铺的灯还亮着,像颗温柔的星,在旧巷的夜色里,静静等待着新的黎明。
他想,有些遇见,真的是命中注定。就像向日葵总会朝着太阳,就像他总会遇见她,在这条青瓦错落的旧巷里,让时光里的褶皱,都被彼此的温度,熨成通往白头的坦途。
第十章 月光下的告白与掌心的温度
初秋的月光带着清冽的凉意,漫过青瓦的檐角时,被雕花的窗棂切成细碎的银片,落在修表铺的木桌上。杜恒砚坐在台灯下,指尖捏着一枚小巧的宝石轴承,正往一只古董怀表的机芯里嵌。台灯的光晕在他手背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些常年与零件打交道的薄茧,都染上了层温柔的轮廓。
隔壁的窗户还亮着,隐约能听见画笔划过画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细碎却执着。杜恒砚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沈嘉萤大概还在赶画稿,白天去出版社送最终版的画稿时,她还念叨着要在扉页加一幅新的插画——画的是向日葵田里的两人,他站在花海里,她举着画夹,风掀起她的裙摆,像只振翅的蓝蝶。
“还没睡?”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杜恒砚抬起头,看见沈嘉萤穿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月光镀上了层银边。她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白瓷碗,碗里冒着热气:“我煮了点银耳汤,放了冰糖,你要不要喝点?”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进来吧,外面凉。”
沈嘉萤走进来,把碗放在桌上,瓷碗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刚改完最后一张画,累死我了。”她伸了个懒腰,腰肢弯出柔和的曲线,“出版社说,下个月就能正式上架了,到时候我们去签售会好不好?”
“好。”杜恒砚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大概是熬得太久,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依旧亮得像落了星子。
“你在修什么?”她凑到桌前,好奇地看着那只古董怀表,“好精致啊。”
“张奶奶朋友的,说是民国时期的物件,停了很多年了。”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宝石轴承的位置,“里面的零件坏了不少,得一点点换。”
沈嘉萤没再说话,只是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他的指尖很稳,捏着比指甲盖还小的零件,却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轻柔。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上,像蝶翼轻轻颤动。
她忽然想起向日葵田里的风,想起他肩上的温度,想起归途时落在他脸颊上的那个轻吻。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快,像怀表机芯里刚上好的发条,绷得紧紧的。
“杜恒砚,”她轻声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不是喜欢我?”
杜恒砚的动作猛地顿住。镊子上的宝石轴承差点掉落在地,他稳住手,慢慢抬起头,撞进她明亮的眼眸里。那里映着台灯的光,映着他的影子,像盛着一整个星空。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多余的铺垫,只有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在沈嘉萤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也是。”她轻声说,声音细若蚊吟,却清晰地落在他的耳里。
杜恒砚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尘封了许久的时光,那些沉默的齿轮,那些葡萄架下的光影,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旁的碎发,指尖的温度落在她的皮肤上,让她微微一颤。
“很久以前,”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月光拂过水面,“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像这些钟表,永远按照固定的轨迹转动,沉默而单调。直到你搬来,像一道光,闯进了这条旧巷,也闯进了我的生活。”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点画纸的粗糙感,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你画里的光,像极了我母亲葡萄架下的灯,温暖而安稳。”他继续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被那盏灯照着,让我觉得,原来时光可以这样生动。”
沈嘉萤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感受着他话语里的真诚。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像条温柔的河,将所有的沉默都酿成了甜。
“我想和你一起,”杜恒砚的目光无比认真,“看遍这条巷子里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看遍每一季的花开和叶落,看遍时光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想……和你一起,走到白头。”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沈嘉萤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像颗小小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里的火焰。
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防锈油味和阳光的气息,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好。”她哽咽着说,“我也想。”
杜恒砚轻轻回抱住她,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为这迟来的告白,轻轻打着节拍。隔壁的画架上,那幅向日葵田的插画还摊开着,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画纸轻轻晃动,像在为他们祝福。
不知道抱了多久,沈嘉萤才抬起头,脸颊通红地看着他:“银耳汤……要凉了。”
杜恒砚笑了笑,那笑容像冰雪初融,带着难得的温柔。他松开她,拿起桌上的白瓷碗,舀了一勺银耳汤递到她嘴边:“快喝。”
甜润的味道漫开,混着他指尖的温度,让沈嘉萤的心里暖暖的。她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觉得,这条青瓦错落的旧巷,这间沉默的修表铺,因为有了彼此,终于成了真正的家。
夜渐渐深了,修表铺的灯还亮着。杜恒砚重新拿起那只古董怀表,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沈嘉萤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针线,继续给怀表缝制那个藏蓝色的布套。
银针在布面上来回穿梭,齿轮在机芯里渐渐归位,两种不同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屋里漫开,像首温柔的歌。月光透过窗棂,在他们身上投下交叠的影子,被墙上的挂钟指针轻轻切割,又慢慢重合。
沈嘉萤忽然抬起头,看着杜恒砚专注的侧脸,轻声说:“等我们老了,也要像现在这样,你修你的表,我画我的画,好不好?”
杜恒砚抬起头,眼里的笑意温柔得像月光:“好。”
窗外的月光依旧,巷子里的风很轻,带着草木的清香,漫进屋里,将这平凡的幸福,悄悄裹进了时光的褶皱里。而那些褶皱,终将在彼此的温度里,被熨烫成通往白头的坦途,漫长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