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梧桐花下的约定
暮春的风裹着梧桐花的甜香,漫过修表铺的门槛时,杜恒砚正蹲在葡萄架下,用细铁丝固定着新搭的凉棚。去年冬天的藤蔓被修剪得利落,此刻正抽出新绿的卷须,试探着往棚顶攀爬,叶片边缘沾着的晨露,在阳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小心别扎着手。”沈嘉萤抱着叠红布从屋里出来,布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团流动的红云。“李婶送的喜布,说这花样是她年轻时绣的,最衬新嫁娘。”
他抬头时,正撞见她低头整理布料的模样,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投下斑驳的金点,耳后别着的梧桐花,花瓣边缘已经微微泛褐,却仍透着清甜的香。“凉棚搭好了,夏天就能在底下吃晚饭。”他直起身,指尖在铁丝的倒刺上划了道浅痕,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
沈嘉萤立刻放下红布,从围裙兜里摸出创可贴,踮脚去贴他的指尖。“总这么不小心。”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带着绣线留下的粗糙感,“就像上次给座钟换摆轮,差点被齿轮夹到,还是我眼疾手快拦住你。”
他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忽然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她也是这样,举着画夹站在巷口,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温暖的丝带,轻轻缠住了他沉寂多年的光阴。“那时候你总说我修表太急,”他低声道,“现在倒嫌我不小心。”
“那不一样。”她把创可贴按牢,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修表急不得,过日子却得仔细,不然磕着碰着多疼。”
两人蹲在凉棚下整理红布,梧桐花时不时飘落几朵,落在布料的莲纹上,像天然的点缀。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屋里翻出本线装书,书页已经泛黄,里面夹着几片干枯的梧桐花。“这是我外婆的嫁妆账本,”她指着泛黄的纸页,“你看,她当年也在梧桐花开时嫁过来的,说这花像串小铃铛,能把日子摇得叮当作响。”
账本上的字迹娟秀,记着“喜布几匹”“银镯一对”“铜镜一面”,末尾还画了朵小小的梧桐花,花瓣里写着行小字:“风暖时,与君约”。杜恒砚的指尖拂过那行字,忽然觉得外婆的笔触,竟和沈嘉萤画里的小太阳有几分相似,都带着种蓬勃的暖。
“婚期就定在梧桐花谢之前吧。”他忽然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王大爷说那天宜嫁娶,巷口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正适合踩红毡。”
沈嘉萤的指尖猛地收紧,攥着账本的纸页微微发颤。“好啊,”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还要在凉棚上挂满梧桐花,让风一吹,满巷都是甜的。”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杜恒砚把凉棚的帆布铺开,青灰色的布料上,沈嘉萤早已用白笔描好了莲纹轮廓,只等绣线添上颜色。“我教你绣花吧?”她拿起绣花针,穿上线,“就像你教我认齿轮,一针一线都有讲究。”
他接过针,指尖有些发僵,钢针在他手里,竟比最细的螺丝刀还要难掌控。“太细了,”他皱着眉,针尖在布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洞,“还是修表容易些。”
沈嘉萤笑得前仰后合,从他手里抢过针:“还是我来吧,你负责给我穿线就好。”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莲瓣的轮廓渐渐清晰,“你看,这一针要斜着扎,像齿轮咬合那样,才能扣得牢。”
他看着她低头绣花的样子,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浅影,绣线在布上绕出的弧度,像极了他刚修好的怀表游丝,柔韧而精准。葡萄架的新藤正悄悄爬上她的肩头,卷须打着小小的旋,像在为这画面添道天然的花边。
“对了,”沈嘉萤忽然抬头,“出版社说我的绘本可以加页,想把我们修凉棚、绣喜布的样子都加进去,书名就叫《旧巷微光》,你觉得好不好?”
“好。”他答得干脆,目光落在她绣到一半的莲心上,那里用金线打底,像藏了团小小的火焰,“再把马灯画进去,还有你画废的那些草稿,都加进去。”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不完美的、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瞬间,才是日子最真实的模样,就像这梧桐花,甜香里带着微涩,却比任何刻意雕琢的芬芳都更动人。
暮色降临时,巷口传来李婶的大嗓门:“嘉萤丫头,红毡子我给你熨好了,明儿送过来啊!”
“谢谢您李婶!”沈嘉萤探出头应着,转身时撞进杜恒砚怀里。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触到她围裙下的温热,像触到了凉棚下悄然蔓延的藤蔓,柔软而坚韧。
梧桐花还在落,沾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甜香混着绣线的草木气,漫过葡萄架,漫过凉棚上的莲纹,漫过整间被暮色浸暖的铺子。沈嘉萤仰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檐角的月牙还亮:“你说,多年以后,会不会有孩子指着绘本问,这修表匠和绘本作者,后来把日子过成齿轮了吗?”
他低头,鼻尖蹭过她发间的梧桐花香:“不是齿轮,是藤蔓。”他说,“会慢慢缠在一起,在时光里长出新的年轮,一圈圈,绕着彼此,直到白头。”
远处的座钟敲响了,“当——当——”的声音清越,惊飞了葡萄架上栖息的麻雀。凉棚下的喜布在风里轻轻晃,莲纹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无数个被小心收藏的瞬间,终于在此刻汇成了温暖的河流。
沈嘉萤把脸颊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混着梧桐花落地的轻响,忽然觉得,所谓约定,不必惊天动地,不过是有人愿意陪你,在梧桐花开时搭起凉棚,在藤蔓爬满架时绣好喜布,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把每一道时光的褶皱,都熨成通往白头的坦途,让旧巷的微光,永远亮在彼此眼底。
第二十七章 红毡上的晨光
黎明的微光刚漫过巷口的青石板,修表铺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沈嘉萤站在门槛上,手里拎着双绣着莲纹的红布鞋,鞋尖沾着点新磨的米粉——按老规矩,新嫁娘要踩着米粉鞋出门,说是能把福气“粘”在脚下。
“慢点,别摔了。”杜恒砚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那盏黄铜马灯,灯芯刚被点亮,暖黄的光晕在他肩头晃出细碎的金斑。这盏灯是张奶奶执意要他带上的,说当年他母亲嫁过来时,爷爷就是提着这盏灯在前头引路,灯芯里裹着的红绒线,能把日子照得红火。
巷子里的红毡从铺门口一直铺到巷尾,像条柔软的红毯,被晨露浸得微微发潮。李婶家的小虎穿着新衣裳,正蹲在红毡边数梧桐花,见他们出来,立刻蹦起来喊:“杜叔叔,沈姐姐,花要落完啦!”
沈嘉萤低头笑,鞋尖的米粉在红毡上印下浅浅的白痕,像串无声的脚印。她昨天特意在红毡旁撒了些梧桐花,此刻花瓣被风吹得在毡子上打旋,把暖红的底色染得更添几分烂漫。
“王大爷在巷口等着呢。”杜恒砚把马灯往她那边递了递,光晕刚好罩住她的发顶,鬓角别着的那朵梧桐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像颗晶莹的泪。
走到巷口时,王大爷正扶着那棵老槐树站着,手里拄着的拐杖被红绸缠了好几圈。“可算来了,”老人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你爹当年娶你娘,也是走的这条路,红毡比这还长,从巷头铺到巷尾,鞭炮声把檐下的麻雀都惊飞了。”
沈嘉萤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悄悄攥紧了杜恒砚的手。他的掌心带着马灯的温度,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像在说“别怕”。
祠堂里早已坐满了街坊,张奶奶被李婶扶着坐在上首,面前摆着的银锁闪闪发亮——正是那只刻着莲花的旧银锁,被她用红布包了整夜,说是能沾沾福气。“快把锁戴上。”张奶奶颤巍巍地把银锁往沈嘉萤颈间送,“这锁护了恒砚这么多年,现在该护着你们俩了。”
银锁贴上皮肤时有些凉,却很快被体温焐热。沈嘉萤低头看,锁身上的莲花在香烛的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忽然想起杜恒砚说过,这锁上的莲花,和他母亲嫁妆盒上的一模一样。
拜过天地,杜恒砚牵着沈嘉萤往回走。红毡上的梧桐花又落了些,被他们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巷子里的鞭炮声渐渐稀了,只剩下街坊们的笑谈声,混着李婶家飘来的饭菜香,把晨雾都染得暖暖的。
“你看,”沈嘉萤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修表铺的方向,“我们的凉棚!”
葡萄架下的凉棚被挂满了红绸和梧桐花,风一吹,绸带和花瓣一起飞扬,把青灰的帆布染得像团燃烧的云。她昨天画的那些画稿,此刻被张挂在凉棚四周——有他蹲在炉边修表的样子,有她趴在柜台前作画的瞬间,还有那幅《旧巷雪夜》,画里的两人依偎在马灯旁,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进去歇歇吧。”杜恒砚推开木门,铺子里的陈设和往常一样,只是柜台被擦得锃亮,他常用的那盏台灯,罩子上被系了朵红绒花,显得格外喜庆。
沈嘉萤走到柜台前,看见那只修好的老座钟,钟摆正沉稳地晃动着,“嘀嗒”声在安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钟面的玻璃上,不知何时被贴了张小小的红喜字,是小虎用红纸剪的,边缘歪歪扭扭,却透着满满的认真。
“这钟走得真准。”她轻声说,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了道痕。
“我调了整夜。”杜恒砚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想让它从今天起,每一声滴答,都记着我们的日子。”
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织出金网。沈嘉萤忽然想起她的绘本,最后一页还空着,此刻却忽然有了灵感。她转身想去拿画夹,却被杜恒砚按住肩。
“别忙。”他从柜台下摸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只新做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两朵交缠的莲花,一朵是他刻的,线条利落,一朵是她画的,笔触柔和。“给你的。”
怀表的滴答声和座钟的声响合在一起,像首温柔的二重奏。沈嘉萤把怀表贴在胸口,能感受到齿轮转动的微颤,像颗跳动的心脏。“我也要画一只,”她说,“画两只怀表,表链缠在一起,像我们现在这样。”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街坊们陆续散去,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杜恒砚坐在凉棚下,看着沈嘉萤趴在画案上作画,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座钟的滴答声、葡萄藤抽芽的轻响缠在一起,像首被时光浸润的歌谣。
她画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笔尖添上几笔。画纸上的修表铺被晨光笼罩,红毡从门口一直铺到巷口,两个牵着手的人影走在毡子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漫到画纸的边缘,漫进无尽的往后里。
“画好了。”她把画举起来,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杜恒砚接过画,指尖拂过那两个依偎的人影,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好的时光,是齿轮会记得,画笔会记得,红毡上的脚印也会记得。”以前不懂,此刻握着她的手,看着画里漫溢的晨光,忽然就懂了——所谓白头,不过是和某个人一起,把每个寻常的瞬间都过成值得铭记的模样,让旧巷的微光,永远亮在彼此的眼底,映着红毡上的晨光,映着岁月里的每一道褶皱,直到青丝染霜,依旧温暖如初。
暮色降临时,沈嘉萤把那幅画挂在了柜台上方,正好对着那只新做的怀表。马灯的光透过梧桐花,在画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个被小心收藏的日子,终于在此刻汇成了温柔的河。
第二十八章 怀表与画稿
秋阳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柜台前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只新做的怀表上。沈嘉萤正用软布细细擦拭表壳,指腹蹭过内侧交缠的莲花刻纹,忽然笑出声:“你刻的时候手都在抖,现在倒要我来擦。”
杜恒砚从账本上抬起头,笔尖悬在“今日修表清单”几个字上方,耳尖微微发烫:“那是……第一次刻双人纹样。” 他放下笔,走到她身边,看着怀表盖里侧她补画的几片梧桐花瓣,“你这花瓣歪歪扭扭的,倒像被风吹乱的。”
“要的就是这个劲。”沈嘉萤把怀表凑到他眼前,“你看这朵莲,你刻得太板正了,我加几笔飘带,才像我们——一个守着规矩,一个爱胡闹。”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指尖带着修表时沾的机油味,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竟格外妥帖。“下午张奶奶要来取她的老座钟,说上次修完总觉得慢了些,你帮我留意着点摆锤。”
“知道啦。”沈嘉萤把怀表放进丝绒盒,转身去翻画稿。最近她在画巷子里的秋景,画纸堆得快没过画架,最上面那张是杜恒砚蹲在梧桐树下修表的样子,阳光从他肩头漏下来,把发丝染成金褐色,脚边落了圈梧桐叶,每片叶尖都被她点了点橙红。
“这张画得像。”杜恒砚拿起画稿,指尖拂过画中他的袖口——她特意画了道磨破的边,和他此刻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那是,”她得意地扬下巴,“我可是盯着你看了整整一下午。” 话刚说完,就被他挠了挠胳肢窝,笑得直不起腰,画稿散落一地,露出底下那张藏着的——是他深夜在灯下帮她改画的背影,桌上的台灯歪着脖子,光晕里飘着她画的小爱心。
他捡画稿时看见了,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把那张画抽出来,压在柜台的玻璃下。
午后的风卷着梧桐叶滚过门槛,张奶奶挎着竹篮来了,座钟就放在篮里,钟摆晃悠悠地撞着,发出“哐当”轻响。“恒砚,你听听,是不是慢了?”老人耳朵背,嗓门却亮,“嘉萤丫头也在呀,正好,奶奶给你带了新蒸的南瓜糕。”
沈嘉萤接过竹篮,鼻尖立刻萦绕着南瓜的甜香,她偷偷掀开布看了眼,糕上还嵌着红枣,像一颗颗小红心。“谢谢张奶奶!” 她把糕放进食盒,转头对杜恒砚眨眨眼,“先修钟还是先吃糕?”
“先修钟。”他已经把座钟抱上工作台,拆开后盖时,忽然“咦”了声——钟摆的螺丝松了,上面缠着根细细的红线,线头还系着个小纸团。
“这是啥?”沈嘉萤凑过去看,好奇地解开纸团,里面是片干了的梧桐花瓣,还夹着行小字,是张奶奶的笔迹:“慢些好,日子才经嚼。”
两人都愣了,张奶奶在一旁笑:“前儿看见你们俩在巷口散步,走得急匆匆的,就想给你们留个念想。” 她拍了拍沈嘉萤的手,“过日子不像修表,不用那么准,慢下来,才尝得出甜。”
杜恒砚重新拧紧螺丝,把红线缠得更规整些,再装回钟壳时,特意调慢了半拍。座钟重新滴答起来,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像在轻轻叹气。
修完钟,南瓜糕的热气正好漫出来。沈嘉萤把糕切成小块,递给他一块,自己拿了块带红枣的,咬下去时,枣泥流出来,沾在嘴角。他伸手帮她擦掉,指尖沾了点甜,凑到嘴边舔了舔。
“不要脸!”她红着脸拍开他的手,却被他握住手腕,往他嘴边带。南瓜的甜混着他指腹的机油味,竟成了说不出的滋味。
张奶奶看着他们笑,从篮里掏出个布包:“给你们的,当年我和你爷爷结婚时,就靠这东西记日子。” 打开一看,是本泛黄的日历,每一页都用红笔圈着些小事——“今日他修好了李家的座钟”“她送了幅画给王婶”“梧桐叶落了满地,一起扫了”。
沈嘉萤翻着日历,忽然抬头:“我们也弄一本吧?” 她指着画稿堆,“把每天的画都贴上去,再写句话。”
杜恒砚看着她眼里的光,想起玻璃下压着的那张画,点了点头。他拿起那只刻着莲花的怀表,打开时,齿轮的转动声正好和座钟的滴答合上了拍。
暮色漫进来时,沈嘉萤已经把今天的画贴进了新日历——画的是张奶奶的座钟,钟摆上缠着红线,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慢下来,甜更久。” 杜恒砚在下面补了行小字,笔尖刚劲:“嗯,和你一起。”
梧桐叶又落了几片,粘在窗台上,像给这一天盖了个温柔的戳。
第二十九章 霜檐下的暖光
秋霜落了整夜,清晨推开修表铺的木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坑。杜恒砚呵出的白气刚飘到鼻尖就散了,他弯腰拾起落在门槛边的梧桐叶,叶肉早已枯透,只剩网状的叶脉,像谁用银线编的小网。
“在捡破烂呀?”沈嘉萤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过来,她裹着件厚棉袄,怀里抱着个白瓷罐,罐口飘出甜香。“我娘新熬的姜枣茶,给你焐焐手。”
他接过瓷罐时,指尖触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沈嘉萤的指腹沾着点颜料,是她新调的赭石色,说是要画巷尾那堵爬满枯叶的墙。杜恒砚摩挲着罐身的花纹——那是她昨天刚画的缠枝莲,笔尖的飞白还带着未干的湿气。
“钟摆修好了?”她踮脚往铺子里看,昨晚她画到半夜,听见他还在叮叮当当拧螺丝,“张爷爷的老座钟,走时准了吗?”
“嗯,”他侧身让她进来,“摆锤加了个铜坠,慢了半拍。” 铺子角落的木架上,那座雕花木钟正滴答作响,声音比往日沉些,像老人打盹时的呼吸。
沈嘉萤把茶罐放在柜台,翻出她的画夹。最上面的画稿是半截屋檐,冰棱垂在瓦当边,阳光照得冰面泛着虹光,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却黄得发亮。“你看这冰棱,像不像你上次给我修的银链子?”她指着画里最长的那根,“光在上面拐了个弯,和链子上的搭扣一样。”
杜恒砚凑过去,看见画稿边缘写着行小字:“冷的透亮,暖的踏实。” 他想起昨夜她趴在桌边打瞌睡,铅笔滚到地上,他捡起来时,发现她画的冰棱里,藏着个小小的、发光的修表匠。
“今天想去画那棵老槐树。”沈嘉萤卷着画稿,棉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红绳——是他用修表剩下的铜丝缠的,外面裹着她染的红丝线,“听说树洞里住了只松鼠,你说我能等着它出来吗?”
他从抽屉里拿出副手套递给她,是羊皮的,指腹磨出了洞,他昨夜缝了块同色的皮料补上。“戴这个,免得冻着手。” 手套里还揣着个暖手炉,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恒”字,是他爹传下来的。
沈嘉萤刚把手伸进去,就“呀”了一声:“你偷偷灌了热水?” 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蹭到他下巴,带着股松烟墨的味道。
他后退半步,从货架上取下个铁皮盒:“里面有核桃酥,饿了就吃。” 盒子是她画的,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一个蹲在修表台旁,一个趴在画架上,中间堆着山高的核桃酥。
出巷口时,老槐树的枝桠在天上织着网,沈嘉萤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忽然回头:“杜恒砚,你说我们老了,会不会也像张爷爷张奶奶那样,一个修钟,一个画画?”
他正帮她拂去落在肩头的槐叶,闻言动作顿了顿。风卷着霜粒打在脸上,他却觉得喉间发暖。“会。” 他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到时候,钟摆再慢些,画里的太阳,总在树梢上。”
沈嘉萤忽然踮脚,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跑,声音飘在风里:“给你的!画完树就回来!”
他伸手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块姜糖,外面包着的纸上,画着个歪脑袋的修表匠,手里举着块姜糖,旁边写着:“吃了不冻手。” 糖块在掌心慢慢化开,辣甜的暖流从指尖淌到心里。
老槐树下,沈嘉萤已经支起了画架。她没立刻动笔,只是仰头看树,松鼠从树洞探了个脑袋,尾巴蓬松得像团火。她忽然笑起来——树杈间挂着个小小的鸟窝,窝里塞着片梧桐叶,叶上用红笔写着个“萤”字,是她上周偷偷放的。
而此刻,修表铺的柜台前,杜恒砚正给那座老座钟上弦。钟摆晃着晃着,忽然吐出张纸条,是沈嘉萤夹在里面的:“等我回来,一起吃核桃酥。” 他拿起那张画着两个小人的铁皮盒,往嘴里丢了颗核桃酥,酥皮簌簌落在修表台上,像撒了把星星。
霜在日头升高时渐渐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个深色的圆,像谁写下的省略号。老座钟的滴答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铅笔划过画纸的轻响,在这旧巷里,慢慢酿成了一罐不会凉透的姜枣茶。
第三十章 雪落时的修表台
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时,雪终于下来了。起初是细沙似的雪粒,打在修表铺的木格窗上沙沙响,后来就成了鹅毛片,把青瓦屋顶铺成了绵白糖似的模样。
沈嘉萤抱着画夹冲进铺子时,睫毛上还沾着雪,鼻尖冻得通红。“杜恒砚你看!”她把画稿往柜台上一摊,纸上是雪中的巷弄,屋檐下悬着的冰棱比上次画的更长,修表铺的窗里透出暖黄的光,光里坐着个低头修表的人影,指尖捏着极小的齿轮,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他”。
杜恒砚刚给一只老怀表换好游丝,闻言抬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他没说话,先抽了张纸递过去,示意她擦脸。沈嘉萤却只顾着指着画稿:“你看这光,我调了三种黄色才画出暖的感觉,像不像你铺子里的灯?”
他的目光落在画中那抹暖光上,喉结动了动。去年冬雪也是这样大,他蹲在铺子后巷修水管,冻得指尖发僵,回头就看见沈嘉萤举着个搪瓷杯站在巷口,杯里是冒着热气的甜酒,“我娘说这个驱寒”。那天她的刘海被雪打湿,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汤的小兽。
“齿轮画反了。”他忽然开口,伸手拿起铅笔,在画中人影的指尖添了道弧线,“游丝要这样弯,不然走不动。”
沈嘉萤凑过去看,鼻尖几乎碰到他的手背。他手背上有道浅疤,是去年给她修画架时被钉子划的。“哦……”她拖长了调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你教我认齿轮好不好?下次画就不会错了。”
他的指尖顿了顿,修表台的抽屉里,藏着个铁皮盒,里面是她去年落在这儿的橡皮,上面印着只小熊,被他用砂纸磨得只剩半只耳朵。“先烤火。”他起身往炭炉里添了块煤,火星子跳起来,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
沈嘉萤把画夹垫在腿上,看着他重新拿起那只怀表。表壳是黄铜的,刻着缠枝纹,是前几日陈奶奶拿来的,说这是她老伴年轻时送的定情物,停了快十年了。杜恒砚拆表盖时动作极轻,像在解一道陈年的锁。
“你说,”她忽然开口,炭炉的热气烘得她脸颊发烫,“等春天来了,我们把画挂满整条巷好不好?就挂在槐树杈上,风一吹哗啦啦响,像会动的灯笼。”
他没立刻回答,镊子夹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正在找对应的卡槽。“陈奶奶的表,当年是在巷口的杂货铺买的。”他忽然说,“杂货铺老板说,这表走得准,能陪人到老。”
沈嘉萤眨眨眼:“那我们的画,也能挂到老吗?”
齿轮“咔”地卡进卡槽,怀表的滴答声重新响起,又轻又稳。他把表凑到耳边听了听,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比炭炉的火还暖:“只要你想挂,就能。”
雪下得更大了,铺子里的钟敲了几声,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纸:“给你的!”是张速写,画的是他低头修表的样子,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他发梢镀了层金,旁边写着“他说,表能陪人到老”。
他接过画,指尖触到纸背的温度,忽然发现她画他的睫毛时,用了极轻的笔触,像怕碰掉上面的雪。修表台的抽屉里,那半只小熊橡皮旁边,又多了张画。他想,等开春修那棵老槐树时,得在枝桠间钉个木架,专门挂她的画。
炭炉里的煤噼啪响,怀表的滴答声混着外面的落雪声,像首慢调子的歌。沈嘉萤趴在炉边,看着他给怀表上弦,忽然发现他今天穿的棉袄,袖口补着块格子布,那是她去年做沙包剩下的碎布。
“杜恒砚,”她小声说,“你的棉袄……”
他低头看了眼袖口,喉结滚了滚:“暖和。”
雪停时,陈奶奶来取表。看见沈嘉萤的画贴在铺子里,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这画里的人,像极了当年的他。”她摸着怀表壳,滴答声里,忽然落下滴泪,砸在表盖上,“走了十年,总算又走起来了。”
沈嘉萤看着陈奶奶的背影,忽然明白杜恒砚为什么总说“修表是修念想”。就像这雪,落下来会化,但总会有人把它画下来,记在心里,等到来年春天,再化成水,浇开新的花。
暮色漫进铺子时,杜恒砚把那只怀表的零件图画好,放在沈嘉萤的画夹里。画的背面,他用铅笔写了行字,笔画比修表时重些:“画里的光,我给你点一辈子。”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点粉色的晚霞,把巷口的雪染成了桃花的颜色。沈嘉萤把画夹抱在怀里,觉得这冬天,好像比去年暖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