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老家半年后,我几乎想一放假就飞回去。虽然我还有很多作业,但它们在回家的渴望之下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回到老家的城市,当然先去看了白森。他再也没有半年前那么小巧可爱,而是成了一只短腿长毛狗。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他也没有忘了我,蹦跳摇摆冲我撒娇。
我把从宠物店买的鸡肉条和磨牙的饼干给他吃,他疯够了,心满意足地叼着这些他很少能吃到的东西,拱到了桌子下享受起来。
外婆和大舅挺喜欢白森,可他们都不太会养。他们的观念还停留在“狗的胃是无敌的”之上,而白森并不是什么垃圾收割者。放久了不敢吃的肉,他们就直接倒给了白森。白森为此没少拉肚子。
另外还有一些不喜欢白森的人,他们总是对我说,要不是我和外婆喜欢,他们早就把白森送走了。
白森本身的脾气也不好,有点莫名其妙的火气,可能是因为幼年至成年,我不在,平时没人碰他更没人和他亲热,他又一直被拴住,不习惯被人接近。他要是不高兴了,管你是什么人,警告两秒就冲上去咬。白森护食尤其凶猛,比如说我把舍不得吃几口的鸡腿让给了他,然后假装要把鸡腿要回来,白森这货呲牙咧嘴跟他要保卫祖国似的,他认为,既然是到了嘴边的东西,死也不能松口。除了我和妈妈,据说别人给它洗澡,他都很生气,弄得别人不敢碰他。当然,他们也许是真的把他弄得不舒服了。大舅是个粗人,他喜欢白森,他很委屈地跟我说,他将白森按在水龙头下冲,白森差点咬他。我心里想,如果谁这么给我洗澡,我也会咬他的。
我要把白森带回去养几天,外婆同意了。可是长大了的白森又笨又叛逆,他找不到家又不喜欢跟着人走,几次放开他走,他都差点走失,只能牵着遛了。或许白森天生就是路痴吧。又或许他被拴久了,一出去就兴奋得找不到方向。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门买东西,白森趁他开门,溜了出去。爸爸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会跑远,结果白森跑丢了。白森是外婆的宝贝,丢了他,外婆肯定会伤心。后来家人在外头找到中午,终于把白森这个东躲西藏的小家伙捉回来了。白森回家后还一脸无辜,坐在垫子上,傻傻地望着我们。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正常。
白森长大后突然就懂事了。只要他不是很急,他都不把家当成厕所。虽然他在认路方面有点笨,但起码在这点上,他一直做得很好。
我父母对一件事感到头疼,就是我会把白森放上床。
我有自己的房间,我让白森上床他就上,床比他的垫子舒服,他也知道这个特权来之不易,喜欢兴奋地在床上拱来拱去。他还知道我父母不愿他上床,因为他们总是把他赶下去。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去,我在房间里听到动静,就悄悄地爬起来,开门放白森。白森很高兴,一颠一颠迈着大步走进来。我关好门,让他上床,自己也拱到了被子里。
过了一会,爸爸回来了。他发现白森不在客厅,隐约觉得他在干“坏”事,就在家里找找他,到处找不着,就猜他在我的房间里。
本来在被子下打滚的白森刚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马上保持姿势一动不动。我爸觉得不对劲,走了过来。白森没藏严实,被发现了,被赶下床去,脸上写满郁闷。
2
这年我还打算去农村住几天,虽然那儿真的很冷,没什么取暖设备。
我还记得我在夜晚偶然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时,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不信什么宗教,不信有个人形的天神在天上看着我们,我只在被星空震撼的时候,看到了我真正的信仰。那就是自然。
银河是那么安静,它展现的是遥远时空中的星海;星星铺天,像附着于无形天网之上,而这天网笼罩苍生,抬头一望,好似要扑面而来。
更具体的景色不能用语言描述,普通相机也无法确切记录,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望见星空的感觉。在城市里,我抬起头来只能望见失望;几年后,即便身处老家,当我试图找回那种感觉,日益严重的污染也让我再也回不去曾经。
农村是没有路灯的。小黑与花麟夺子的那几天,有个晚上,我要从大伯家去爷爷家,两位堂哥拿着手电筒先走了,我刚从屋里出来没有适应黑暗,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沟旁,没有手电漆黑一片,就怕掉沟里去。
这个时候,一只狗跑到我身边,我看见她的身上有白色,认出她是花麟。她本应该在窝里带孩子,现在跑出来了。
有她在身边,我马上平静了下来。她带着我走,我看准她身上的白色,就跟着白色走。农村的土路凹凸不平,她走平坦的地方,我便也能走平坦的地方了。
到了爷爷家,我拿来些吃的奖励她,不过一会,她见我没有走的意思,就默默消失在了外头的黑暗中。
再黑的地方,只要有狗,我也就不怕了。
这次回去,我照例看狗。
大妈家的狗在这年是最多的,这年冬天算是它们的鼎盛时期。家里有这些狗:花麟、蹦蹦、黑萨、雪子、大金。大金和几个月前照片上的样子有很大不同,他壮实多了,不过看着还是小狗,嫩嫩的。
雪子只在两个多月见过我半天,过了半年,还是摇着尾巴扑到我的怀里,像看见到老熟人;大金一看别的狗都跟我亲热,也试探着嗅嗅我,然后摇摇尾巴。
黑萨真的长大了,成了大妈家狗群里体型最大的狗。
可是村里的狗我却不太去见了。之前一年半里认识的十来只狗,一年半后几乎不剩。我只是拿着相机去拍照,却不再为了勾搭别人的狗而乱跑。我害怕半年后见不到它们。
那时候的花麟还很有力,她刚刚见到我,跳得很高,跟我要吃的。
3
我和家人去地里看奶奶时,给她烧了纸钱。我要再给我认识的动物烧一点,我家人还是那么说,奶奶很善良,她在那个世界会买很多吃的给小动物的。
后来我就独自去西边找小黑。
我知道我是找不到她的,但每次回到农村,我都要向西走,一直到那条阻挡我前进的河边,在那儿发一会呆,然后默默地走回去。
每次我都会算算,多少年前她还是好好的。一开始她一两年前还是好的,后来慢慢地,再过几年,就觉得她已经走了很久。
说不定去哪儿投胎了。
我相信灵魂,一个原因是我爱自然,自然是有灵魂的;另一个原因是假设有灵魂的话,我就可以解答一个哲学上的难题。但在我真正把自然作为信仰和涉足哲学前,我相信灵魂,更多是出于逃避。
即使大人们说那是迷信,他们还是烧纸钱。这不仅是风俗,更是一种逃避心理。他们既认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又把心思烧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听。烧纸钱的时候,大家都在幻想已故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如何用这大把的钞票:买车,买很大很大发房子,买好吃的,用不完就存银行……生前受过的苦难,都在“另一个世界”烟消云散。
曾经的我,跑到西边的河滩上,用自己的念创造了一个小黑,我和她交流。
我发现她真的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就对她说:“投胎去吧!”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算有灵魂,也还是要分开的吧。
4
我非常好动,安静下来很可怕,动起来更可怕。冬天的沟里几乎没有水,只在最下面有些冰。我在沟边的斜坡上蹦跶的时候栽了下去,把脚给扭伤,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我认为这是不用看医生的。第二天去赶集,我还能跟在堂哥后面跑。我四处跑跑,扭到的地方反而不疼了,歇下来后却会慢慢疼起来。或许这样适合生存吧,起码需要活动的时候扭伤不会添乱。
两个堂哥带我去网吧。一直以来我以为农村没有网吧,看来我太低估它了。我们去网吧时路过一小店,大堂哥指着店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说:“看,那个就是我们班主任。”然后他就从容地带我们进了附近的一家网吧。
这网吧没有招牌,外间还能住人,往里空间就大了,能有几十台电脑。来玩的大多是未成年,收钱的也是。网吧收费不贵,两块钱一小时。
我怕被家长发现,又想上网,就交了一块钱,先试试玩半小时。我本来觉得半小时不够我玩,结果那网速爬得跟蜗牛似的,卡得太厉害。我玩了十几分钟就到忍耐的极限了,玩玩电脑上装的单机游戏,见小堂哥也不打算继续玩,就跟他上街去逛。
戒网的好办法不是不给小孩玩电脑,而是让他习惯正常网速后,给他特别慢的网速。当然,我还不算有什么网瘾,这么戒是可以的。
等我和小表哥逛了整个集市,再回网吧的时候,大表哥还在津津有味地玩着。我们只能先走。
5
我最喜欢的是被一群动物围着,那种感觉比被一群人围着要好很多。被人围着时,我永远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愿意在我身边,还是为了谋取利益,然后在我困难的时候对我落井下石。
有人会说,动物是为了那口吃的才围着喂它们的人的。
可是有些动物,我偏偏不是靠食物建立友谊的。况且,那些靠食物认识的动物,它们要的不过是食物,没有吃的它们一样很高兴和我在一起,有吃的它们就更高兴,而且假设我太困难而给不了它们食物,它们不会因为这点就落井下石,更不会离开。
人之间当然也可以这样,不过,人就是太聪明。不论这是褒义还是贬义,他们就是太聪明了。
和动物在一起,我可以学着傻点,然后只考虑某天彼此终究要分开。
我去村里拍照总喜欢带自家的狗,狐假虎威地走在它们身后。其实农村狗懂规矩,它们不随便咬人,但对于进入领地的狗时常采取驱逐的态度。无论大狗小狗,在自己的领地或者主人身边都是理直气壮吼叫的;即使是大狗,进入别的狗的领地,被领地上的狗破口大骂时,一般都要加快脚步。
我把家里拴着的狗都放了,大金太小,不敢跟我乱跑,所以只有四条狗给我护驾。
四条狗已经够多,而且在村里也不用太担心车辆,走大路注意一下就可以。我和它们一起,不怕什么外村的或者城里来的偷狗贼。
在城里怎么也不放心让四条大狗放开跑的,尤其是土狗,指不定哪个市民就说什么怕咬着孩子啦、讨厌土狗的人鄙视我甚至举报啦、某些人把狗偷了吃啦……城市太乱,人心难测。(2016补:当年养狗没那么规范,放狗遛的人不少,人们在对待田园犬、狗串串和纯种名犬的态度上差别真的大;城里放着狗跑本就对狗对人都不利,况且如今也越来越规范了,出门遛狗狗请使用牵引绳。)
现在的农村人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淳朴,但起码都知道土狗看门好,我们村也没有吃狗偷狗的传统,估计一方有难,仇家以外的人都是各种支援。城里呢,邻居熟悉么,不反对养狗么,看门狗叫了他们不嫌烦么?对农村的邻居就不用考虑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黑萨身上。不知道黑萨有妻子没,能留下后代是最好的。雪子长大了还挺漂亮,就是体型偏小,有些南方狗的样子。
这两个少年一路做标记。我觉得,这不一定是代表领地,而只是标记自己来过,以及让别的狗了解自己。我经过很多别的狗的领地,他俩都标记,如果这代表领地,那有些说不通了。况且有时候别的狗没有太大敌意,放任他们标记,然后去闻闻,再留下自己的气味。
狗和人一样,能让别人向自家送名片,但不能让别人跑到家里划地盘。那么,黑萨和雪子就不一定是划地盘了。
黑萨和雪子虽然都是男生,但黑萨见雪子小,没有打架的意思;雪子脾气坏,不过他也不跟黑萨打架,比兄弟还和睦。
我经过了曾经养了很多狗的人家,听里头的狗叫声,似乎狗少了许多。再往西去,那边一户人家已经没有狗了,房子似乎准备拆掉。
我到大金的父亲家去,这时大金也来了。
他的父亲不在了。他并不认识他的父亲。
那家人养了两只小型串串狗,说要看门用。
不到黑萨膝盖高的两只小型犬,一黑一黄。
这我之前知道,我喂过他俩,他俩已经认识我了。不过他俩都不喜欢被碰。
在农村,小型犬是危险的。如果它是幼犬,大狗一般不欺负;如果是体型小的成年狗,那大狗就不谦让了。
小黄狗看到五条对他来说土匪般的狗在他家门口徘徊,不高兴了,退到家门口大声叫起来。五条狗见我认识那家人,我在和他们说话,就明白这不是生人的领地,可以停留。
我就在外头跟那家人聊天,那家有两个人在门口,坐小板凳,离我有五米以上。
小黑狗认得我,他忘了我身边站着五条狗,直接冲过来。五条狗不知道是不是理解错了,先是警惕地抽着鼻子嗅了嗅,然后除了大金,其余一窝蜂对小黑狗展开了攻击。它们的意思大概就是让小黑狗回去,只是对小黑狗又赶又踢,不然小黑狗就完了。农村狗真打起来,小型犬非被淘汰干净不可。
那时的我可不管它们真咬假咬,冲过去把小黑狗抱起来,小黑狗可能是被吓怕了,加上平日不想别人碰他,在我怀里发疯般扭动嚎叫,他家人怕它咬我,连忙让我把它放下。我也怕他咬,冲到他家门口,弯个腰把他丢了下去,那个高度他应该不会摔痛。
我转身喝斥四条狗,它们一边往后退,一边还往那家门里看,直到撤出对方的领地。大金默默地跟在后面。
5
我在大年初一发烧了。可是我还是带着狗到处跑。或许我的潜意识里有这样的想法:反正有狗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它们会保护我的。
我就这样到处跑,反而不觉得那么头疼。中午吃过饭往门口一坐,头又开始疼,后来只好跟大人说我发烧了。
其实原来我有点咳嗽,到农村忽然就好了。发烧大概是因为前两天扭到了脚,扭得很厉害,又没有扭到了就治疗的习惯,从来都是自然康复。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烧了。本来想多在农村过几天,却不得不早点离开。
下午我照样和狗出去玩。我们去西边的河滩东边的池塘,现在是冬天,水很少,池塘只有中央有水,清晨结的冰据说可以走人,中午被太阳照着的地方就化了。
我在大年初二的上午就要离开。我不愿回城,想拖到下午再走,可是我家人一定要上午走。我只能抓紧时间陪着那群狗。
每次分离都觉得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知道我半年后才能回来,那个时候,又有谁不在了,谁出现了呢?
不知情的狗们还是乐呵呵地围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道别。
去年过年,我给小黑、花麟和蹦蹦都写了贺卡,写了一串人看不懂的图案,走的时候还哭了;一年后我什么也没写,也没哭。唯一肯定的是,那时我的心灵还没有太强大,我是很难过的。
花麟、蹦蹦、黑萨和雪子把我送到等车的地方。每次都是这样,可是这种事从不让人厌烦。
我在似乎静止不动的车上看它们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