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夜,在校园袭人的花香里,一个喜欢文学的少女用清脆得如黄莺一般的声音,为我朗诵泰戈尔的短诗: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这种简短美妙而又富于哲理的小诗让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引起我阅读泰戈尔诗的愿望。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读过泰戈尔的《新月集》和《吉檀迦利》。只觉得他的诗写得很美,很富于哲理。一位朋友在一封信里对我说:据我的感受,觉得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受老子的哲学思想影响很深。他对于"无"字的意义,倒有着深刻的认识。你看他在《吉檀迦利》这本诗集中,常常出现着这些字眼:永生、永新、永远、永恒、不朽、不绝、无边、无穷、无尽、无目的、无终止……因为"有生于无",假如到了真正"无"的境界,自然就否极泰来,就会得到永生。
你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时,最好把它拿来跟"老子"比较比较,便会发现很多使你终身难忘的东西。
好好的咀嚼咀嚼他的《吉檀迦利》罢,正如苏格兰诗人叶慈 W . B . Yeats 所说:"我每天读泰戈尔,读他的一行,便把世界上的一切烦恼都忘了"。
读《吉檀迦利》时,虽有朋友在旁边加以鼓励,我始终觉得隔隔不入。对诗中所描写的东西,所发抒的感情,所刻划的景物,虽然觉得很美很美,但自己只能在这建筑宏伟,美奂美轮的艺术殿堂之外窥望,无法进入。读《新月集》时,却感到非常亲切,每见一物,每睹一景,都似乎在诗中看过,接受起来比较容易。有好些事物出现在诗人的笔下,自己却好象等同身受一样。
我曾经好好的想过,《吉檀迦利》和《新月集》同是一个诗人的作品,对我来说,为什么前者隔隔不入,后者却等同身受呢?这个问题,直到十年前,我才弄清楚。
原来泰戈尔在一八八三年(二十二岁),草草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孩子。他一共生养了三女二男,使他感到无比的喜悦。《新月集》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这是一本描写儿童最好的书,最美丽的书。正如中译者郑振铎在《新月集》中译本序中所说:
我喜欢《新月集》,如我之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安徒生的文字美丽而富有诗趣。
他有一种不可测的魔力,能把我们带到美丽和平的花的世界、虫的世界、人鱼的世界里去,能使我们随着他走进有静的方池的绿水,有美的挂在黄昏的天空的雨后弧虹等等的天国里去。《新月集》也具有这种不可测的魔力,它把我从怀疑、贪婪的罪恶的世界,带到秀嫩天真的儿童的新月之国里去。它能使我们重复回到坐在泥土里以枯枝断梗为戏的时代,它能使我们在心里重温着海滨以贝壳为餐具,以落叶为舟,以绿草上的露点为圆珠的儿童的梦。
我那时的心境,跟泰戈尔写《新月集》时的心境很相似。那时,我刚刚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女儿。生活虽然穷困,靠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但我体味到家庭的温暖,爱情的甜蜜,和父女间的亲情。艺术的世界,也就是生命流衍的世界。扩大了生活的范围,增添了生活的内容,我在生活的陶冶,艺术的浸润里,感到无限的希望,无限的乐趣,无限的生机。
用这种心境来读《新月集》,就体察到泰戈尔以纯洁无瑕的童心来体认世界,从朦胧的光影里参悟生命的意义的乐趣。走进了他所塑造的充满神祗、精灵、仙子、春鸟、秋虫、石花、露珠……的神奇宇宙。我虽然住在那狭小、湫隘,而又没有窗的小房子里,连转身也感到挤迫,但却从泰戈尔的诗里,看到外边的天地是何等广阔,何等辽远!泰纳 Taine 说:"艺术乃是由性情里看出自然",我相信就是这个意思罢。
至于《吉檀迦利》,则是泰戈尔三十五岁左右的作品。那时,他的妻子死了,儿女也相继天亡,对他,这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在这极度的哀伤里,他看透了生和死、苦和乐、短促和永恒,领悟到"死于不死之中"的道理。于是这沉痛的哀伤便转化成一股兴奋的力量。他歌颂生命,歌颂自由,歌颂理想,歌颂神祗。
我以为我的精力已竭,旅程已终﹣﹣前路已绝,储粮已尽,退隐在静默鸿漾中的时间已经到来。
但是我发现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不知有终点。旧的言语刚在舌尖上死去,新的音乐又从心上迸来;旧辙方迷,新的田野又在面前奇妙地展开。(第三十七)
这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若非屡忧患,饱尝痛苦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泰戈尔经历了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丧子的悲痛。他曾深深地陷于悲痛的深渊之中。最后他超越了痛苦,他底给冻结和囚禁在内心深处里的愿望和需要,挣扎出来了。得到了宁静,得到了安慰。他虽然是把自己悲伤描画在作品上,但人们在作品中所感受到的是对生命的热爱,对痛苦的超越。
至于他的《失群的鸟》,则是一九一六年,五十五岁时的作品。据我所知,这本诗集在中国一共有三个译本。第一个中译本,是郑振铎于一九二二年译的,题作《飞鸟集》。第二个中译本,是周策纵于一九五四年译的,题作《失群的鸟》。第三个中译本,是靡榴丽于一九五八年译的,题作《漂鸟集》。我比较喜欢周策纵的译本。理由是;它是用现代的口语译成的,既忠实而又富于韵味。同时,它是英中对照的,既可读到泰戈尔用英文写成的原作,亦可以读到周策纵的中译。泰戈尔是印度人,虽然在英国留过学,但他的作品大部分是用他的母语孟加拉文写成的,很少用英文写作。就是那部使他在西方文学界受到热烈欢迎的诗集《吉檀迦利》,也是先用孟加拉文写作,后来亲自译为英文的。但《失群的鸟》,却是一九一六年夏天,泰戈尔在去日本的船上用英文写成的。所以读英文本的 Stray Birds ,就即是读泰戈尔的原作了。
同时,在《失群的鸟》这部诗集中的诗,"我们可以把它叫做诗,也可以把它叫作警句或格言,其中光芒万丈的智慧使读者的朦昧为之大开,心情为之爽快。这种耳聋振聩的功夫,远非一般无病呻吟的咬文嚼字的诗人所能望其项背"。
在这部诗集中,有很多类似格言的小诗,如:
当得意者自夸是上帝底宠儿时,上帝引以为耻。
要畅所欲言乃是你容易的事,
当你不求解说完全的真理。
思想用它自己底话喂养它自己而滋长。
除了类似格言的小诗之外,也有好些写得很美的小诗:
"你在月亮里把你底情书寄给我,"夜对太阳说。
"我在草上留下用眼泪写的回信。"
我底思想和这些闪烁的叶儿闪光,我底心因这阳光底接触而歌唱;
我底生命,乐于与万物漂流到那蔚蓝的空间
和漆黑的时间里去。
泰戈尔这些小诗,无论在式上,在结构上,在韵律上全书妙语如珠,每句都充满着很大的智慧。
在寂寞的时候,在苦闷的时候,他的小诗都给我以很大的安。有如母亲底轻柔的手指,把我心坎上的折皱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