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中，灰扑扑的虚空，掌握宇宙之无穷的神。虚空就是虚空，没有星辰，没有月亮，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无穷的空间。逐渐的，虚空中某处被强力撕开，露出虚空之下那火红的光，抖动中，像一个可爱的火焰。
清晨，港口，日出。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日出。她望着被浓重的雾气遮挡得似有似无的火红的太阳，不由自主地想起克劳德·莫奈的《日出·印象》。
“我们从不是恋人，却好像超越了朋友。”她对他说。天呐，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机会和他一起看日出，她想。
他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从天边收回来，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池塘水，这双眼睛，我恐怕难以见到了，他想。
大学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彼时相识的两人此时已是毕业的鸟，即将飞向不同的天空。
他前不久才得知，母亲胃癌晚期，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所剩不多。他放弃了和她考研到同一所大学就读计算机系的机会，而是选择回到家乡陪伴母亲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同时放弃的，还有和她的未来。
他的条件并不富裕，勤工俭学。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一直对她很愧疚，所以从未提过两个人的事。
他看着港口天空飞翔的海鸥，想象着自己也将要像它们一样飞向远处了。
“我不会忘记这段时间和你相处的日子。”他说。
“我也是。”她说，此刻，她只想让分别的时间延长些。
她想起来，当初，他们一起约定好读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梦想。她在前几天收到录取通知书，然而现在，实现梦想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奈何港口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鸣笛声，轮船停靠在码头上。
离别的时间如此短暂。
别了，她想。
别了，他想。
不约而同地，两位毕业生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也许前世是吧。”他说。
她半天才知道他这是在回复她之前的话，“再见。”她最后说。
“有机会再相见。”他说。
他的身影缓缓消失于上船的人群中，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他于是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也像预想的那样，读了研究生，然后是博士生，直到她博士毕业那天拍毕业照时，她突然想起他。
六年前，在那个短暂的分别之后，她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她被巨大的虚无感吞噬，由于初次接触科研，那也是她学业生涯最艰难的时期，她感到前途没有光明。
每当虚无和孤独周期性出现时，她就到和他分别的那个港口闲逛。她期盼能不经意间和他相见。她需要一个人带她走出黑暗。有一次，他来到她的梦里，凌晨梦醒时，她便来到港口。她等待着，直到黑夜变成灰扑扑的虚空，然后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她想起那个清晨，等待着。
但是他没有来。
她拖着空落落的心情回去。太阳呐，你好刺眼。
就这样频繁地重游旧地之后，她来港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几周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当距离分别已经两年后，她再也不来了。
她最后一次来时，许下的愿望是，永远忘记他。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她成功做到了，遗忘一个人竟然如此简单。和她想象的不同，她最先遗忘的竟然是他的脸，然后是气味，最后是声音。
可是，在她拍博士毕业照时，她却突然想起了他。
她一瞬间回忆起了他的全貌，她意识到，世上或许有些东西，即使被全然忘记，记忆深处却依旧清晰。
她和他本科毕业拍照时没有合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意思，两个人竟然同时忘记了这件重要的事。后来她才意识到她连一张和他的合影都没有，这曾经是一件最令她后悔的事。
现在，本该是值得欢喜的日子，她却感受到了久违的空虚和孤独，像虚空吞噬了心灵的颜色。
她这次隐约感受到了某种预兆，是重大事件发生之前的宁静。在拍完毕业照后，她突然很想去港口。
就这样，在停止重游故地的四年之后，她第一次返回故地。
对于他离别之后的情况，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在母亲离世后受了打击，最后成为了当地一家诊所的医生。
天空格外的晴朗，海鸥像迎接她的到来一样从海上飞向陆地，她的内心升起一种朦胧的感觉：他要回来了。
这时，海上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鸣笛声，一艘轮船停靠在码头上。舱门打开后，一群人立刻围上去，空气里充满活跃的气味。
她从人群里分辨出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大褂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雪亮，但是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正在为一位下船时摔倒的老人包扎伤口。想到他是医生，她心跳加快起来。
走近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瞬间失望了，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声音，这不是他的脸，这不是他。
但也正因为这次偶然的相遇，多年后，她和这位穿白大褂的医生结婚了。
婚礼上，她穿着婚纱，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站在一起，主持人正在激情朗诵祝贺词。就在这个她人生中或许最幸福的时刻，她也感受到一种不真实。就像之前博士毕业拍照一样，他的面孔又自动浮现出来。现在想起他干什么呢，她想，心中笑了一下，曾经的心上人成为了白月光。
这不是幻觉，她真的看到了台下的他。
她难以置信，容貌，身形，绝对是同一个人。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在她心里他一点没变。岁月的流逝已经抚平了她的内心的波澜，曾经的意难平，如今已化作人生赶路的风尘。即便如此，她也不否认他的出现给她多少带来了一点惊讶。
她有一种走过去的冲动，但接下来看到的画面直接让她放下了多年压抑的冲动——他和一个女人手挽手坐在一起，那人显然就是他的妻子。
他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为什么不通知我参加婚礼？又是怎么得知我的婚礼的？
……
拜堂，敬茶，敬酒，她发现自己在迷乱的一天结束后已经成为了妻子。
也许是共同的默契，也许是过去的岁月太过遥远，她最终没有上去和他说话。
孩子没多久就出生了，自从她成为母亲，她就感觉生活好像进入了日复一日的循环，自己就像一个老式唱片机上的唱片，旋转着，沙哑着，仿佛唱着年轻时候的歌。她的眼睛也不再是清澈的池塘水。
在这循环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她微微泛起波澜的，是回想起婚礼上她和他重逢的那一面。
时光飞逝，孩子呱呱落地后转眼间就飞出父母的摇篮。孩子上大学了，她感到一阵解脱，像是从水底好不容易浮出来吸一口气。 她和他没有再相见。
晚年是她的人生中略显落寞的时期。
当年的港口已经被改造成沙滩和浴场，这里成了她在老伴离开后最常去的地方。她常坐着轮椅来这散心，虽然时过境迁，但她还是能看出原来港口的影子。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广阔的海洋，她常叹息着想起曾经的两个人。一次是与他离别，一次是与他相遇，她人生的两次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片现在的沙滩曾经的港口上。如果说她短暂的一生总要有一个见证者的话，这里是最好不过的了。
有时候看见海上的快艇，她往往想起当年载着他离开或载着他回来的场景，那时候，轮船的鸣笛声有十来个壮汉一起呐喊的声音那么大。
她也并不总是一个人，还经常和一位喂海鸥的老人聊天。
老人每次都穿得干干净净的，他们聊家庭，聊孩子，有时还会羞涩地聊起年轻时的疯狂。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的人生中有欢喜，有遗憾，也有曾经的意难平。过去的经历像海浪拍打在沙滩上产生的泡沫，他们常常就这样看着泡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渐渐的，她对老人产生一种情愫。 在她的心里，那两个人都远去了，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她常常连自己都名字都忘记。
有一天，老人说，他曾经在这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就一个人待着，像一个人守着这片海。
她问，他常来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老人说，他来过几次，每次时间都不一样，也许是你们来的时间不一样吧。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但也只是不为察觉的一瞬间而已。
呼，他怎么可能还是中年呢，现在也应该像我这一把年纪了吧。
但当她的症状加剧之后，她总把那个中年男人当成印象中的他，她深信他一定正在某处找她。
自那以后，她每天都来海滩，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后来，她干脆在轮椅上坐一整天，嘴里常喃喃着要见一个人。老人一直在她旁边静静陪着。
她的反应力渐渐变得迟钝，有一次下雨，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她好一会才说，水……下水了……当她几乎把认识的所有人都忘记时，对他的记忆却总是挥之不去。
她每天都在等待，等待着，有时忘记了自己在哪，有时甚至忘记了在等待谁。现实渐渐变成一种和梦一样的东西。她依旧守护着她的梦。
有一天，那个中年男人来了。
她听到他和老人的对话。
他问老人，她在做什么？
老人说，她好像是在等人。
他说，是的是的，我也在找人，就是她。
她抓住他的手，是你吗？
是我，中年男人说。
她喜悦得泪眼汪汪，激动地说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了你好久啊。
男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找寻》栏目的联络员，栏目的任务是负责找寻走失的亲人。几年前，他在一次野外工作时被毒蛇咬伤了，村民情急之下送他到当地的一家诊所，要不是医生在毒液发作之前给他救回来，他就性命不保了。事后，他的救命恩人拜托他转交给她一封信，说这封信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感激医生的救命之恩，毅然决然地接下了任务。由于信息很少，找寻工作进行得很艰难，同事们劝他放弃，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几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海滩时，他得知她住在这附近，以为希望就在眼前。但是由于范围还是太大了，找寻工作又花费了几年时间，他激动地说，他最后是从一个卖海鸥饲料的人那里打听到老人的住址的，进而找到了她。
他接下来读出了信的内容，信的题目是《未曾忘记的约定》。
见字如晤。大概是六十多年前，我和你有一个约定：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失信了。但，我永远未曾忘记那个约定。那天在港口上，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原谅自己的选择，我想让你骂我打我，但你没有，你的双眼望着无穷远方。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这注定是我这辈子忘不了的东西。上船后，我就后悔了，我想下去，我想找你，无助和恐惧吞噬了我，当我反应过来时，港口已经看不到了。
回家后，同年冬天，我的母亲离开了我。我在一年时间里失去了两个人，悲痛让我觉得活下去都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我也想明白了一点，我需要成为一名医生，救治更多的人，让他们的亲人不会失去他们。
在乡下，医疗设备没有大城市里那么好，当我第一次走进当地的诊所时，我才知道我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其实这很正常，我们家里的老旧电风扇转起来总带着吱呀的响声，夏天连台像样的空调都添置不起。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对你的所有愧疚感都消失了，我和你的差距让我意识到，也许离开你才是对的。
接着我的生命就在诊所中度过，每当看到病人康复，我的心里就和他们一样乐开了花。几年后，我买了一张船票，去了你的大学。当时正是毕业季，我正好碰见你穿着毕业服，你比以前更成熟了。但我没有勇气上去打招呼，这次的出行就已经用掉了我几个月的积蓄。
后来，我和一位女患者结婚了，她说她的丈夫去县城打工，却再也没有回来，或许是这一句话，我一瞬间想起你。再后来，我的一个大学同乡回家时，我偶然间得知你的婚礼，我为你感到开心。
从那之后过了很久，现在，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继续做医生了。
人老了也许就会胡思乱想，我时常想，如果我当时遵守那个约定，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她听完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还能见到他吗？她问。
联络员摇了摇头，他的病情恶化，已经不能再让他有大的情绪波动了。
她双眼中充满了落寞。
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他知道我收到信了吗？
联络员又摇了摇头，知道一个远方的人的存在，也容易让他产生情绪波动。
她抓紧联络员的手，眼神里充满渴求，她知道，这一次，她必须成功。
联络员在她的恳求下终于同意了，并且还让她写一封回信。
当晚，她的心在信上腾飞着，此刻，宇宙之无尽的神，将最后的黄昏掩藏，然后给予天空无数的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