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三涧先生:

近来可好?

这次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我在一个新的环境,已经生活了半年。这里一切都还好,只是天气不尽人意——乌云常常遮住天空,很少见太阳。很多次我走在路上,忽然就刮起了大风,风从四面八方来,像无数双手推搡着我,敲我额头,我拉低帽子,直到帽檐快挡住眼睛,还是能感受到凉飕飕的风,在挥着鞭子抽我。

我认识了一些新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种很强烈的真实感,让我可以卸下防备,毫无保留地跟他们交心,或者只是安静坐在他们旁边发呆。有那么几次,跟他们在一起,酒精作祟,我的情感和情绪波动得厉害,到了失控的地步,这既让我害怕,又打心底觉得刺激和畅快。因为我知道,自己再怎么闹腾,他们都会容忍我和理解我,会给予我最大的支撑。不得不说,有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美妙,于是,我有时候开始觉得以后抱团养老也好过一个人生活。

以前我觉得一个人的日子没那么艰难,只要自己身体健康、生活规律,自我取悦,降低自己的情感需求和物质欲望,就能建立一套完善的防御系统来抵御外界的诱惑。但现在,我有点动摇,因为自从来到这,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不应该旁观他人,我得潇洒地活,得争取自己的幸福。那个声音说,这是你人生的新阶段。

你没事的时候,不妨为我祈祷,祝愿我的情感像从前一样充沛,够人珍惜或者浪费。

我喜欢周五下午跟同事去酒吧,因为在那里可以跟人交流。我喜欢先点一杯Woo Woo——上次在跟酒保点酒时,我大声念了好几遍这个酒名,他才明白过来。我转身问旁边的同事,是不是我念错了,她笑着回我,不是,应该是酒保认为你可爱,想让你多念几遍“呜呜,呜呜”——边嘬酒,边盯着他们发神,等酒保收走空杯子,再去要一杯金汤力,继续盯着他们,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打声招呼,便径直回家。

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也给你一杯Woo Woo,不过我要在酒保面前,用利物浦口音点酒,就那种短促、粗糙,像是喉咙卡痰的口音,你听到了一定会大笑不止。

有一天,我两次把围巾落在地上,被人好心提醒,才没有弄丢。第一次,在一家咖啡馆里,我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叫住我,让我看看椅子下面。第二次,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车在我旁边停了下来,车上的女人说,你的围巾掉在身后了。说来奇怪,我平日里很少掉东西,但那天却连续掉了两次围巾,又都被我捡了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离不开你的终究离不开你?

我好像扯远了话题,还好你最懂我,即使我左顾言他,你也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是的,我需要跟人建立联系,因为孤独真的难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也会有新的孤独来取代现在的孤独。

我清楚地记得,在圣诞节的第二天,我百无聊赖地整日躺在床上,把自己裹进被子,四周死寂,时间像点滴瓶里的药水,悄无声息地滴落。那一刻,我不仅感受到时间在发霉,还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孤独。我明白那份孤独感从何而来,源于我对生活期待太多而生活却总是留下大片空白。我希望能遇上有趣的人和事,跟人有交流,手头有事做。遗憾的是,事与愿违,我找不到人去打扰。我以前能够通过读书、看剧来填满空白,但我现在发觉越来越难,常常读书不到半小时就打开手机查看有没有新消息,看剧也是开着倍数播放,快速推进剧情。那天下午,我再也受不了一个人在家,终于向师兄求救。我来到他家,将身子半躺进沙发,把电脑从包里掏出来搁在腿上,插上耳机,看《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期间被余华的采访逗得咯咯直笑,同时,师兄玩游戏要自言自语,于是,整个房间热闹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拯救了,同时,我也意识到,我渴望着有人到来。

我又重新去健身房了,我常常边跑步边想着你,这种感觉很好。你知道吗?跑步和想你。

这会儿,我在往回读写给你的内容,感到很惊讶,惊讶自己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内心,坦然说出想法。换做几年前,我绝对会用沉默或者花言巧语来隐藏自己,忽视自己的渴求,力求做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可有意思的是,自从来到这,仿佛一情感的死潭突然有了源头活水,不断流进我的内心,在水面泛起层层波纹。

是不是我的年龄添一岁,直面自我勇气和坦然就多一分?如果是的话,我想提前过明年的生日。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洗手照镜子的时候,我赫然看见头顶飘着一根白头发,我被吓坏了,扯了好几次才拔掉,疼得我一直倒吸冷气。我还是觉得,明年的生日就明年过吧。

今天中午请全组的小伙伴吃面,两张桌子拼起来,大家围坐一团,有说有笑,看见他们开心,我自己也开心。面条端上来的时候,我抄起筷子,非常响亮地吃起面条来。你看,有时候快乐就这么简单。

我最近又去了海边,跟朋友一起。但我总觉得,还缺了一个人。

每年的这个时候给你写信,感觉真好。

另外,谢谢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晚安。

                                                                                                      二十七岁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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