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数学课总被排在下午第一节,正是人最昏沉的时候。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把窗外的蝉鸣和阳光一起卷进教室,最后都落在讲台上那个身影上。
他姓林,我们都叫他林老师。那时他刚毕业没几年,衬衫永远熨得平整,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后来有同学问起,他笑着说是大学时做模型不小心划的。
他握粉笔的姿势格外好看,指节分明的手捏着白色粉笔,写起函数图像时手腕轻轻一压,抛物线就顺着黑板的纹路,有了流畅又笃定的弧度。
我总在这时走神。他讲题讲到复杂处会扶一下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出窗外的树影,细碎地晃;后排男生传纸条被他抓包,他也不生气,只是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揣进裤兜,挑眉说“下课到我办公室,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解”,逗得全班笑起来,他自己嘴角也弯出浅淡的弧度,像春风拂过湖面;甚至他弯腰捡粉笔头时,衬衫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都能让我握着笔的手顿一下,心跳漏半拍。
我的数学笔记本是特意挑的硬壳本,封面印着浅蓝的星空。
里面除了工工整整的公式定理,页边空白处藏着许多只有我懂的小秘密:三月十七号那天,他在全班面前表扬我“这道解析几何的辅助线找得很巧,思路很清晰”,我在那页公式旁偷偷画了个咧嘴笑的小太阳;五月二十四号是他生日,我在日期旁边写了极小的“生日快乐”,又怕被人看见,用荧光笔轻轻涂了层淡蓝,远看像块模糊的云;还有一次他感冒,讲课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在笔记本角落写“多喝热水,少说话”,写完又觉得太矫情,拿涂改液盖掉了大半,只留下“水”字的一点,像滴没干的泪。
有次周三晚自习,我抱着卷子去办公室问问题。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摊开的备课本上。见我进来,他把手里的红笔搁在笔洗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哪道题卡住了?”我把卷子递过去,指着最后一道圆锥曲线题,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这里……联立方程后总算错。”
他接过卷子,指尖点着我的错题,声音比平时低些,带着点刚喝了热水的暖意:“你看,这里的韦达定理用错了,x1+x2应该是-b/a,你写成a/b了。还有这里的辅助线,要往焦点方向想,结合椭圆的定义……”我点头,眼睛却盯着他的手——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沾了点红墨水,在白纸上格外显眼。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了点窗外栀子花的甜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忽然就漫满了我的鼻息。我慌了神,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
“别急。”他弯腰帮我捡起来,递过来时笑了笑,“做题和做人一样,稳着点来。”
我接过笔,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脸瞬间烧起来,只能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没在意,继续讲题,可我后面半句也没听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连他最后说“回去再算一遍,算完明天拿给我看”都忘了回应,抱着卷子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高考前最后一节数学课,他抱着个玻璃罐进来,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最后一课,没什么给大家的,”他把罐子放在讲台上,笑着说,“每人拿一颗,祝大家都能得偿所愿,考个自己喜欢的大学。”同学们涌上去抢糖,我站在最后,等大家都拿完了,才慢慢走过去。
他从罐底摸出颗橘子味的糖,递给我:“苏晓,你的数学进步很大,从刚开学的及格线,到现在能稳在120以上,挺厉害的。”
我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的指腹,还是像上次那样烫,我飞快地缩回手,把糖攥在手心,小声说:“谢谢林老师,是您讲得好。”他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我僵在原地,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走出教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正低头整理教案,阳光落在他的发顶,有几根碎发翘起来,温柔得不像话。
我把那颗橘子味的糖放在笔袋里,没舍得吃——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像个小小的太阳。
后来我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学了中文系,再也不用算那些复杂的函数和方程。数学笔记本被我收在书柜最里面,压在厚厚的文学史下面。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又翻到了那个硬壳本。页边的小太阳还在,模糊的“生日快乐”透过淡蓝的荧光笔,也能看清轮廓。橘子味的糖早就化了,笔袋里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糖纸,摸起来还有点黏手。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和高三那年的夏天一模一样,我忽然想起那个下午,他在讲台上写抛物线,粉笔灰落在他的肩头,而我的心跳,也曾跟着那道弧线,轻轻起伏过,像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
或许很多年后,我会在某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午后想起他。
想起他握粉笔的姿势,想起他沙哑着嗓子讲题的样子,想起他拍我头时掌心的温度。那时我大概会笑着摇摇头,把这段藏在笔记本里的心事,连同那个夏天的阳光、蝉鸣和橘子味的糖,一起妥帖收进回忆的抽屉里。
至于他,应该还在那所高中吧。还是穿着平整的衬衫,握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抛物线,带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穿过高三的迷雾。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某个女孩,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在数学课上悄悄走神,在笔记本的页边,画下一个只有自己懂的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