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回家昏睡了两天才算完全清醒过来。葫芦街的乡邻们从牙缝里省下一些食物，送去给他调养身体。一个星期后，耿阿大上班出车，三宝已能起床扶墙行走，脸上也有了人色，只是体力不济。忠义过来扶他去理发，到老虎灶帮他洗澡，一次洗了两个盆汤，还没洗干浄，忠义怕他疲乏，只能息手。
三宝年青，生命力旺盛，虽经此磨难，休息调养两个星期后，身子骨就硬朗起来，不过葫芦街的人发现这小伙子有了许多变化。
一是，脸上有大片的死皮屑脱落，原来挺英俊的小青年，弄得脸上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显得很丑陋，谁见了都会吓一跳。三宝对此却不以为然，他淡然一笑说“我已是死过多少回的人，现在能拣一条命回来，真是‘额角高得碰到天花板’，要是打瞎一只眼，砍掉一条胳膊一条腿，那才惨呢，我们连队多少好兄弟，一排子弹飞来，就这样完了！”每次说到这些，他总是神情黯然。
二是，他原来无忧无虑，乐天幽默的性格变得很忧郁，常常长吁短叹，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他的眼睛和耳朵常常在窥探和倾听，就像猫一样，一有动静立即敏捷作出反应，一次差点要了肖金斗的命。那天肖金斗如以前一样想和他开个玩笑，他偷偷地从背后靠近，正要举手去拍三宝的肩胛，没提防三宝一下子狠狠抓住他的手，飞快的转身，另一只手竟像铁钳子一样直卡对方的咽喉。吓得金斗“妈呀！”一声,才算拣了一条命。事后三宝解释说，“我以为日本人来抓我。”方朝明为此赞叹道：“这些都是战争中用血的代价学到的本领。他已从幼稚走向成熟，由一个快乐的大孩子成长为一条铮铮铁汉。”
兰娣却为三宝的变化很伤心。她敏感地发现，三宝故意在疏远自己。自从三宝神志清醒，生活能自理后，兰娣上门去看他，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心醉神迷地献殷勤。现在只要有兰娣在场，他就很少讲话，或是闷闷不乐地走开，所以常常弄得兰娣疑心重重很苦闷。
其实，事出有因，自从三宝参军前夜给兰娣50元钱以后，兰娣一直秘密藏在棉花胎里没有动用，但又怕遗失，就不时要去翻弄检查。她的反常举动被刁钻的老三得娣看在眼里，向她母亲举报，母亲果然翻出这钱。那天兰娣收摊回家，一进门，她娘二话不说，就狠狠地抽了她一个耳光，跳着脚骂，“贱货，你小小年纪就背着家里存私房钱，准备去供养哪个野男人？”这时兰娣又气又急说：“这钱是三宝临走时给我的，托我照顾老爹。”她娘不依不饶，一定要收缴这钱。最后是薛金康摔碗拍桌子发了很大的火，她娘才算闭上嘴。这次三宝回来后，兰娣带着得娣过去交还三宝这50元钱。钱的来源是弄清楚了，但她娘探知女儿这段私情就一直不放心，也非常恼怒，就反对女儿与三宝接近，认为一个铜匠师傅的女儿找一个拉洋车的丈夫太失身份。
现在见薛金康和兰娣两人一次次上门去照顾三宝，心里非常生气，就拉大嗓门，恶声恶气地叫唤兰娣回家做家务。三宝当然懂得兰娣妈的心思。他很爱兰娣，但反复思忖，“觉得自己一无文化，二无体面的职业，原来希望参军谋个前程，现在也成泡影，如何配得上兰娣这样美貌，聪慧的好姑娘呢？”他咬牙决心斩断这缕情丝，就故意冷淡疏远兰娣。但每次两人不期而遇时，看到兰娣怨恨娇嗔的目光，他感觉比身上射着子弹更痛苦。
三宝回家一个月后。一天晚上，方朝明小屋里聚了许多人，除了主人方朝明一家，还有耿阿大、耿三宝、白福根、薛金康、兰娣、戚道义、李秉和、李双喜、王大生、王忠义、杜景琳，肖金斗等人其中只有兰娣是个稀客，她听说今天晚上方先生请三宝讲这几个月的经历，认为这是自己了解三宝的好机会，所以死活缠着父亲，要求带她来听。父亲懂得女儿的心思，所以不顾妻子反对、叫骂，还是坚决带着女儿过来做客。兰娣见到一屋子的男人都朝她看来，不由心慌意乱，窘得满脸通红。方莹一见，马上拉过兰娣，坐在小床上，搂着肩膀与她低声说话，这才为小姑娘解围。
王忠义和肖金斗扎出苗头，朝三宝诡秘地一笑，三宝顿时闹个大红脸。两人见在座有许多长者，故也不敢放肆取笑，只是向三宝挤眉弄眼。三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扭转脸，装作没看见，心里却是咚咚地打鼓，担心有兰娣在场，自己不能收敛心神，讲得七颠八倒，洋相百出，在兰娣面前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
方朝明倒是没有发觉这些年青人的秘密，一本正经地说了开场白：
“三宝一个月前风雪夜归来，多亏忠义相救，经过一段时期的调养，身体逐渐康复明天他要乘船到苏北去探望义弟阿唐的母亲，帮助她安排好生活，这也是一项忠义之举，今天我邀请三宝来向大家讲讲这几个月来他的抗日军旅生活。三宝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在这里不少人是看着你长大的，有啥讲啥，只要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我们都爱听。由于目前是非常时期大家不要拍手，下面就请三宝坐着说吧。”于是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主讲者的脸上。
三宝习惯性地用手撸了撸脸，马上掉下许多死皮屑子，现在他脸上皮肤已经滋润许多，但还是很粗糙。他说话的口音也变了调，在苏北乡音中夹着北方话，这是跟队伍里弟兄们学的。“各位大伯、大叔、兄弟、姐妹，我是个粗人，识字不多，要我向大家讲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真是风风雨雨，一言难尽。说实话，为这，我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真是愁死了！就怕丢三拉四的讲不好……”
大家听他这么说都叫嚷起来：“三宝，你不用客套，只拣事实说，这是最要紧的！”
“好，我也不会编造，那就实话实说：我在去年9月中旬和阿唐两人参军，在南市的55师李松山部某营3连服役，担任连队的狙击手。那时南市虽然经常遇到日本飞机的轰炸，我们部队倒是没有作战任务，只是搞救火工作，还在城里挖防空洞，挖壕沟，堆沙包做工事。我的连长叫彭青云，是个很好的人，他叫我和阿唐抓紧时间，练习步枪，机枪、手枪、手榴弹的使用技术，提高射击本领。一个月后，我和阿唐成了连队优秀的狙击手，连长把我俩当宝贝，一有情况就要我们跟随他左右。那段日子真是非常快活。”
“到了10月中旬，战争形势越来越严重，这时南市大多数居民已经逃难，租界设了卡进不去，他们就集居在老城厢北面的一块空地（今方浜路至人民路段），有好几万人，那里成了当时上海最大的难民所。有些青壮年男人主动留下来，在南市参加义勇军，协助军队联防抗日，他们的吃饭穿衣由部队供给。当时南市吃饭问题并不担心，米店老板撤离后搬不走的米、面、杂粮多的是，我们就弄到防空洞里去烧饭，反正冒出来的火力和烟气与日本人丢炸弹烧出来的烟火混在一起，日军飞机也没有察觉。”
“那时我们部队的长官说，‘准备和敌人打巷战，血战到底。’为防止敌舰到十六浦江面来活动，我们就封锁江面，征用大小船只六、七十艘，建成四道封锁线。这批封锁线还是发挥了作用，直到11月12日我们撤离后才被鬼子突破。”
“10月26日，国军撤到苏州河南岸、留下‘八百壮士守四行’，我们感到局势严重了。11月5日，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战局吃紧，国军开始大规模撤离，我们接到要“死守南市”的命令，战士们都抱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很快敌人渡过苏州河到了南岸，他们的军舰向浦东守军轰击，日本飞机也大规模向南市狂轰烂炸，炸弹像倒垃圾一样的往下扔，还丢燃烧弹，部队都进入防空洞，损失不大，但整个南市成了一片火海，到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心痛啊！大批物资、商店，民房都完了。”
“终于等到报仇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1月9日，日军占领虹桥机场和龙华，他们的先头部队就向南市进逼。我们在南市的正规军有三千多人，如果加上警察和义勇军就有近万人。敌人先用炮轰，我们在防空洞里没有还击。敌人以为这许多天的轰炸发生了效果，不烧死也都逃掉了，就动用步兵分几路冲进南市多条街道……”
“我的连队守卫在沿黄浦江岸的南码头、董家渡一带，正好遭遇刚打下华龙和虹桥飞机场的日军主力。他们沿着肇嘉浜来到陆家浜集结，约有五、六百人准备从木竹码头向里进攻。这时的南码头、董家渡一带已经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子，到处墙倒壁坍，许多火毁场地还在冒着浓烟，街道里不见人影。我们在防空洞的瞭望孔可以看到那些日本兵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戴着猪耳朵帽，步枪上装着亮晃晃的刺刀，有的还把小膏药旗绑在枪杆上，正在大摇大摆进来。”
“我们已由防空洞进入战壕里。连长是个有经验的老兵出身，他叫大家沉住气，让鬼子靠近再打。我第一次面对敌人，突然手抖心慌，全身一阵阵冒汗。连长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骂：‘妈拉个巴子！你可别给我丢脸啊，大口的吸气、吐气，对！吸气，吐气，对！’我一阵吸气吐气后，果然有效。连长又说‘兄弟们，大家记住了，对面来的是畜生，是野兽，为死难的弟兄和同胞们报仇，打！’连长一声令下，各处的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齐轰响，冒出硝烟和火光飞向敌人，鬼子没想到这里会埋着伏兵，顿时倒下一大片。一个大佐模样的日本军官挥着手枪叫士兵后退，在他们后退途中，我们又密集的射出一批枪弹，又撂倒不少鬼子，这时我们连队的战士都高兴极了，我也完全摆脱了害怕。连长大声叫大家‘ 沉住气，敌人要反补’！‘三宝瞄准敌人的军官，阿唐瞄准两个炮手射击’！我立刻瞄准在一百米外那个正在指手划脚指挥的日本军官，扣动步枪板机，一声枪响，那个军官背部中弹倒下，一群日本兵顿时大乱。阿唐的步枪紧跟着出击，一个正在调整平射炮的炮手，他的脑袋中了一枪，人就扑倒在炮座上，另一个炮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会事，我瞄准他的胸口打了一枪，他仰面倒下。这时战壕里的战友都大声欢呼起来，都夸我和阿唐‘打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