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古河畔,周氏念妻悲去,独良苦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相守十年之约,今期约至,自缢家中。
密州富贾吴氏,家子始成,与陈家女之婚期将至,以周之故,陈女以为不祥,故二期忿焉。
宋神宗熙宁八年,乙卯年正月二十。
山东密州。
正月的气温尚未回暖,好在已过正午,阳光驱散了冬月晨雾弥散出的浓浓寒意。缕缕西风荡漾,雪花漫天,冰凌霜结化为露,梅花枝头上探出冰晶玉洁。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香烟弥漫至每个角落,倒显现出几分烟雾缭绕的仙庭氛围。
苏轼惬意地躺在床榻之上,悠悠从午间小憩中醒来,火炉燃烧的温暖包围着他,舒适极了。
但身为知州的他,注定闲不下来。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令头脑尚有些昏胀的苏轼彻底清醒。
“大人,吴家小公子来拜访您,已经在正厅候着了。”
苏轼含糊地应了声小厮,就迅速穿好鞋袜,理了理衣襟就推开门走出去。
一见到苏轼,那吴家小公子远远地迎了上来,紧紧攒住苏轼的手,似是被打开了话茬,喋喋不休地诉起苦来。
“且不说正月二十三是大好的日子,如今请柬都发完了,陈小溪现在想延迟婚期,这办起来得多麻烦。”
“都怪周老头,偏偏选了这个时间自缢,也难怪小溪觉得不吉利。”吴公子撑着下巴,晃悠着双腿,闷闷不乐地说道。
他的表情黯然神伤、愁眉锁眼,得不到对面人的答复,抬起眼皮,就见一旁的苏轼端正身子,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老周与他亡妻许下十年之约,虽其妻先走一步,但他还是遵守二人的诺言,孤苦伶仃地过了这几年。如今他们约定的时间到了,老周立马去寻他的亡妻,又何尝不是忠贞爱情的见证?”
苏轼的一番话让吴公子豁然开朗,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大人在纸上写出的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吴公子一字一顿地读出来,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眉宇间透着无尽的喜悦。
“我知道了,谢谢大人!”
送走吴公子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苏轼用过晚膳,又处理了些政务,便打算休息。
一日的劳累令他很快合上了眼。
再度睁眼,映入眼帘的,夜空如被灵泉清洗过一般澄澈、干净。 月凉如水,银光泻落,一弯明月在云彩里穿行,浩瀚璀璨的星空美得如梦似幻。
苏轼起身环顾四周,一片荒凉,眼前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爱妻弗之墓”。
见此,苏轼脸色发青,怒目圆睁。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恶作剧,自己的妻子明明活得好好的,又怎会有墓碑?
苏轼想要除掉这块墓碑,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墓碑依然纹丝不动。
他气得来回跺脚,无奈之下,只能先回了家。
青铜镜前,一名貌美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
许是门口的异动惊扰了她,她徐徐转过头,见到来人,惊喜之色浮上脸庞。
“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帮我梳头。”
她的声音很轻柔,似有魔力般,驱使着苏轼迈开步子。
走进看,她已经上好妆了,白瓷般的肌肤用胭脂轻轻扫过,呈现出诱饶白里透红,鼻子挺翘,嘴唇红得好似饮血,却娇艳欲滴得叫人垂涎,睫如蝶翼,一双眸子扑闪扑闪如夜空中的星宿,美得好似画中人。
对上镜中她的眼睛,明亮有神,清澈得像一汪水,月光下像一颗星星般闪耀。
站在她身后的苏轼,虽一身粗布麻衣,但身长玉立,俊朗不凡,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白皙绝隽的面容,风姿卓越,只觉眼若点漆,眉如墨画,周身散发着温雅和煦的气息。
尤其是一双黑某璀璨犹如天上的繁星,让人沉迷在其中无法自拔。
他看向她,眸光里似乎夹了千山万水的情深。
总归是郎才女貌的两人。
苏轼手指一挪,那缕柔顺的发丝便夹杂在指缝之间。
“弗儿......”
轻柔的声音仿佛滴水般落入心湖,王弗低着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她的睫毛微颤,微微抬眼,便迎上了镜中那对柔情如水的目光。
两人相视而笑,周遭的一切此刻汇聚成了所有无声的誓言,只献于那生生世世缠绵悱恻的一段轻吻......
执子之手,陪你痴狂千生,伴你万世轮回。
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赠你一世深情。
暮,簌簌落雪,纷纷而下,苍穹安恬。
苏轼从梦中惊醒,静静地听雪落下的声音,无声的感慨悄然晕散在心间。
算算日子,原来王弗已逝去十年了。
巨大的悲痛向苏轼袭来,将他的心撕裂。
久久未能平静。
直到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小厮小心翼翼的轻声呼唤:“大人,吴公子来道谢,说是陈家女子不再要求延迟婚约,还送来了请柬,邀请大人您后日去看呢。”
他对这一结果还算满意,挥了挥手应道:“知道了,下去吧。”
苏轼翻了个身,短暂的高兴过后,方才那股悲痛再度涌上心头。
“弗儿...弗儿......”
苏轼口中不断喃喃着王弗的名字,他怀念王弗,他想重新回到梦中,与她结缘。
晚夜送他入梦。
可这一次,他独自站在门口,看着王弗,她依旧是那么美丽,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乌黑长发如水一般的流泻在身后。
她的面容白净柔嫩,皮肤嫩白如雪,却眼见得憔悴了许多。
略显削瘦和苍白的脸颊上染了淡淡胭脂,凤眼温润,眉目如画,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五官精致,眉眼盈盈,仿佛天上瑶池的纯洁仙女。
王弗也同样注视着他,那深沉如水的双眸饱含着复杂的情愫。
没有等到王弗的开口,苏轼自顾自地走上前去。
经过黄铜镜,只见镜中已不是年轻英俊的脸庞,而是沧桑的、衰老的,数条褶皱横在脸上,流淌着岁月的痕迹。
这样的对比令苏轼无法接受,他蠕动双唇,却像被扼住了喉咙,怎么也不能开口。
几滴泪珠在王弗的眼中滚动,强忍着,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萧索秋风,迢迢清夜。
淡云月影葱胧,涧水声声如莺鸣,清风遐迩。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苏轼缓缓睁开眼,颈下的睡枕不知何时被打湿,透心发凉。
周老头赴十年之约自缢寻妻,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与王弗分离了十年呢?
他猛然想起,自己该去王弗的墓前说点什么。
甚至连鞋都没穿好,苏轼披上一件披风就着急地向门外冲去。
可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王弗的墓立在老家四川眉山,山东密州距离眉山,又有多远呢?
苏轼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泄了气,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庭院中。
“如今,竟是连个和你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苏轼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
霜迷衰草,暮雪清峭,漠漠初染远青山。
雪还在簌簌地下着,夜风萧瑟,卷起残破的落叶。
苏轼在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最终来到一棵松树下席地而坐。
冷月一轮高高挂在天边,清冷的明月光辉透过疏密相间的松针洒落了一地。
一滴热泪滚烫,滑落进池子里。
复而叹息——再见了,弗儿。若是再相见,便是陌生人罢。
若还有来生,愿忘却思量,逍遥一世,后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轼就这样呆呆坐了一晚。
等到乌云渐渐散开,月色渐渐落下来,天空飘起朵朵白云,明湖那边的远山已从沉睡中醒来,盈盈地凝着清晨的盼睐。
不知不觉间,天际染上绚烂的灿红,日出东升,焕之四望云雾,光明而清鲜。一阵风吹来,不算暖,却带着新生、光亮与繁荣的消息,几乎传达到每一个细胞。
鲜少能见到的鸟雀现了身,飞鸣追逐,好像在追逐一番伟大的事业。
先前明明灭灭的人影便也显得清晰了起来。
“天亮了。”
苏轼站起身,腿上的酥麻让他感到异样。
他来到书房,书桌上端正摆着吴公子的请柬。
苏轼提笔沾了沾墨,写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次日。
十里红装,满城繁花失了颜色。
富家商贾吴家和江南世家陈家的婚礼,吸引了众多人。
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铺着数不尽的花瓣,就连满城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守卫,涌动的人群比肩继下一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场盛宴。
火红的花轿,大红彩绸的轿帏上是艳粉浮金的喜字和如意的纹路,还有麒麟送子图,宝塔顶映着光,在四角,各缀着一个大大的彩球,那流苏,一直垂到底。
新娘一身嫁衣如火,凤冠霞帔,周围传来鸣乐声。不远处他一袭红装,嘴角上扬,望向她。吴家小公子一袭红袍,韶光流转,出尘逸朗的俊颜光彩焕发,嘴角也挂着一丝开朗的笑意。他持陈小溪的手,踏入那铺满红裳的殿堂。
在这场繁华的盛典,苏轼挤在人群中,踮脚昂首,看这对新人的笑颜,忧伤地回想起,当年王弗与自己成亲的画面,也是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