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血色月光
1935年深秋的法租界飘满梧桐落叶,林曦在霞飞路咖啡馆第三次划掉预算表末行的数字。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亚麻桌布蔓延,将顾氏营造厂的烫金抬头晕染成模糊的金斑。她抬头时正撞见橱窗外的人影——顾言把英伦风衣披在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肩头,那姑娘发间珍珠钗的反光刺得人眼眶生疼。
"林小姐?"侍应生递来的信封带着龙涎香余韵,火漆印上是顾氏宗祠的蟠龙纹。信纸里滑出的铂金戒指发票标价相当于三十吨钢筋,附言栏里顾家族长的字迹如刀刻斧凿:"南京路地皮换小儿清明归家祭祖"。
玻璃幕墙突然映出纷乱的人影。林曦攥着发票起身时,整条霞飞路正在倾斜:举着"抵制日货"横幅的学生潮水般漫过街道,最前排女生额头的绷带渗出新鲜血渍。租界巡捕的警棍砸碎橱窗的瞬间,她听见身后瓷器坠地的脆响,法式奶油蛋糕上的樱桃滚落脚边,像颗微型心脏在弹跳。
"让开!"顾言的声音从马路对面炸响。他正徒手扳开卡住游行学生的铁栅栏,虎口那道旧疤重新崩裂出血。林曦看着他被警察扯坏的西装后襟在风里翻飞,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电梯事故时他腕表的冷光。发票在她掌心皱成团时,游行队伍里爆发出尖叫——某个女学生的白袜被碎玻璃划破,血珠溅上林曦的月白旗袍下摆,在缠枝莲纹样上绽出诡异的花。
当暮色浸透国际饭店的尖顶时,顾言在工地找到了她。林曦正用铲刀刮除混凝土墙面的裴多菲诗句,匈牙利语"Szabadság"(自由)的刻痕里渗着暗红铁锈。"竹筋开始腐蚀了。"她没回头,铲尖指向墙根裂缝中滋生的青黑色霉斑,"你父亲给的德国水泥根本不适合江南梅雨季。"
顾言按住她颤抖的手腕,掌心纱布粗糙的触感让两人同时僵住。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地契火红的印章,法文花体字在月光下像蜿蜒的血迹。"南京路那块地..."话未说完就被冷笑打断,林曦甩开他的手,从旗袍盘扣间扯出条银链——坠子是微型水平仪,玻璃管里悬浮的气泡正剧烈震颤。
"你闻不到吗?"她突然指向苏州河方向,那里飘来的腐臭盖过了顾言身上的古龙水味。日本商社的货轮正在卸货,苦力们佝偻的背上压着印有三井物产标记的木箱,箱缝漏出的暗红色粉末在码头积成诡异的图案。
地契被强行塞进她掌心时,林曦触电般缩手。洒金宣纸背面密密麻麻的抵押条款在风中展开,某行小字突然刺入眼帘:"债权方大东亚殖产株式会社"。顾言腕表的齿轮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喉结滚动着解释:"父亲不知道这些条款...两周后社区奠基仪式,日本领事要来剪彩。"
远处百乐门的爵士乐随风飘来,夹杂着江海关的钟声。林曦突然笑出声,将地契按在他渗血的胸口:"顾副教授,还记得普罗克鲁斯特斯之床吗?"她倒退着走向脚手架,月白色身影渐渐与灰蒙蒙的混凝土融为一体,"现在这张床要同时锯掉中国人的腿和日本人的头。"
次日清晨,工人们在社区广场挖出了意外之物。林曦赶到时,正看见顾言跪在土坑边,捧着个残缺的德律风根收音机——那是三个月前他们彻夜争论社区规划时,被他失手碰落的旧物。烧焦的真空管里残留着当天的广播录音,沙沙声里突然跳出林曦的冷笑:"...您这套折衷主义就像给裹脚布绣蕾丝花边!"
顾言用袖口擦拭收音机外壳的动作顿住了。坑底露出更多被焚毁的器物:带弹孔的《新青年》杂志、半融化的铜制火锅、还有他送的法式陶瓷咖啡杯。这些本该埋入时间胶囊的物件,此刻像被肢解的乌托邦尸体陈列在晨光中。
"是日本浪人干的。"工地主任低声说,脚边散落着"东亚共荣"传单。林曦弯腰捡起片印着唇印的咖啡杯碎片,突然将锋利的瓷片抵住顾言咽喉:"令尊的日本朋友等不及要清理床铺了?"鲜血顺着他的领巾纹理爬行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也被割破。
当第一滴血落在德律风根商标上时,防空警报骤然撕裂天际。两人抬头看见日本海军侦察机低空掠过社区穹顶,机翼上的旭日旗阴影正笼罩顾言刻在墙基的那行诗。林曦忽然读懂了残缺的匈牙利语——"若为自由故"的"自由"被霉菌吞噬,只剩"爱情"在裂缝里畸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