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想来已经多年没有回老家扫墓了,对于清河边土坡上父亲的墓地记忆尚且清晰,但对于故乡的村落却已经模糊。
农村人的墓地要讲究“前有照,后有靠”,须是向阳的山坡,也须远远的对着高山才好。老家的小村一马平川,于四下一眼望去,只能依稀的望见一座小山的轮廓。山不容易看到,即便是土坡也难寻得一处,于是清河北岸的一处不过一丈高的土坡便成了整个村子的风水宝地。沿着土坡百十个新旧土坟一字排开。若是村中老户,便已经埋了三四层,算起来也有七八十年了,再老一些的应该是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
每次扫墓,母亲免不了总会将父亲的“邻居”细数一遍。
“这是原来咱家后院你张姥爷,这是后街老苑头”。
“那边那个是水捞子,全是草的是秃耳到”。
我也总会疑惑“水捞子”,“秃耳到”之类的绰号是怎么来的,母亲也似乎忘记了他们的本名是什么,只说从她下乡来到这里大家就是这么叫的,亦或她本来也不晓得。
“你张姥爷人多好,以前咱家割地都是他用牛车帮着拉的”,
“老苑头的儿子是派出所的,把坟填的这么高”。
““秃耳到”的儿子去南方了,这坟那,过几年也就没了……”。
数完了这些故人,母亲也往往会因为几座新坟提及我孩童时的玩伴。
“那个是立冬的爷,立冬现在在城里开出租车,老二都快上中学了,前几天打车还打到他的车了……”
“那几个新的是谁?”,其实我并不真的关心那一抔新土的主人,只是搭话。
“我也不认得,这些年外来的太多了,看位置应该是后街老郭家的什么人……”
是的,离开家乡这个小村已经三十年了,除了去墓地的路,眼前的故乡已经没有原来的影子。即便是路也从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
家里的老宅就在去墓地的路上,三间瓦房,几年前母亲搬进城里就将老宅卖了,很便宜。
“真的是可惜了,前后园子得有二亩地,后园的李子树还是我上中学的时候栽下的……”,我说。
“你们都走了,谁侍弄呢?我又干不动了,尽是荒着……”。母亲言语里也还是有些不舍。
也难怪,那三间瓦房是父亲和母亲自己盖的,大概是一九八三年,我才四五岁的样子,盖房子也没有施工队,只是请了几个木工和瓦匠,其余的力工全是左邻右舍的人。庄稼人干活不惜力,帮工更是如此,搬砖运木料全是人力,主家自然也是慷慨大方,在建房的工地边上搭上两口大灶,母亲从一早便开始准备这一干人的吃食。
母亲因是下乡青年,后做了村里的教师,父亲是村里的兽医,因有除了种地以外的“活钱”,于当时在村里也算是富户和“面上人”,在吃食上自然是不能让人讲究的,所以工地前的灶火常常是不熄的。灶火边上就是我们一家暂住的窝棚,几根盖房的木头支着塑料布,被褥就铺在草把子上。在窝棚和灶台间跑来跑去似乎是我那时最大的快乐。
“咱家地基的石头都从东山拉来的……”
我并不知道东山有多远,但从父亲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东山的石头一定是很好的。那时的供电还比较紧张,每到夜晚,工地便停工,父亲母亲便规划着第二天的活计。
“做瓦的河沙还得重筛,老张家的筛子眼儿大,怕是不行……,起脊的木头也不知道够用不,现在红松可不好买了……”
“明天的菜不咋足兴,明儿让安邦媳妇从她家摘点菜来……”
农村建房子,上梁绝对是件大事,上了梁便是标志着新房子的大功告成。两边的房脊已经立起,单等正中的横梁就位。上梁这一天须是查黄历的黄道吉日,村上的亲朋也早早过来道贺。左邻右舍的妇女也都过来帮厨,准备招待亲朋的宴席。
将主梁用红布包了,挑了身强力壮的喊着号子将主梁拉上房顶,放上一挂鞭炮,算是宣告仪式的成功。记忆里那时的鞭炮有两种,上梁一定要放“大地红”,“啄木鸟”是万万不行的。最后还要在主梁上钉上一枚古钱以求家宅平安,人丁兴旺。古钱以“太平”的最好,“嘉庆通宝”次之,“开元通宝”之类的基本没人用,“道光通宝”更是万万不可用的。
新房子全用水泥造面,双层的钢窗,父亲又用剩下的红砖在房前砌了女儿墙,几种图案的镂空。想来父亲还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新房子建成后,我便很喜欢爬到房顶上,跨坐在房脊上,就那么看着别人家低矮的草房,享受着一种俯视的快乐和打屁股的哀嚎。
房前砌了女儿墙,房后修了直通院子大门的甬路,母亲在甬路两边种下了许多花草种。只记得有一种全是绿色的“抱团”(可能是这个名字,长出来就是一团绿叶),秋天到来以后,叶子上便挂满了露水,我每每早上起来便一头把脸扎进绿叶子里,抹上几下全当做洗脸。院子里的各色蔬菜也是硕果累累,深秋后储存在父亲挖的菜窖里便足够一家人一个冬天的消耗。
先是哥哥当兵,后是我在外求学,渐渐的,园子里的菜吃不完了,父亲总会用自行车驮了一些到镇上去卖。
“韭菜今天才八分钱一斤,辣椒也才一毛,真是不够功夫钱……”。
应季的蔬菜终归是卖不上好价钱的,渐渐的父亲也就任由它们烂在地里,再后来便不再种了,而是栽下几株苹果树 ,却不想果子也没人吃了。
随着父亲的去世,父亲亲手建的房子也似乎失去了生气。歪斜的女儿墙不再有人维修,甬路上的草也渐渐茂盛了起来,即便是树上的果子也任由它们落在树下烂掉。
现在的房子似乎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模样,每次回故乡扫墓,提起原来生活玩耍的地方也开始称呼它“老房子”。
是啊,房子终归会随它的主人老去,最终化为尘土,化为故乡的一部分,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格外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