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时,檐角正垂着半串雨珠。远山被裁成深浅不一的青黛色,像宣纸上未干的水墨。雨丝斜斜掠过老槐树的枝桠,新芽蜷缩如婴儿的拳头,裹着层毛茸茸的银边。邻家妇人将竹篙横在廊下,晾晒的蓝印花布被风掀起一角,沾了雨,倒像是绣娘遗落的绸缎。
溪边老柳抽了千万条金线,垂进泛着鸭卵青的涟漪里。去年寒潮折断的枯枝仍倔强地指向天空,可新生的嫩条已悄然攀上断口,如同愈合的伤疤上绽放的花。忽听得叶底传来细碎的啾鸣,原是黄莺儿在枝条间跳跃,惊落一串水珠子,跌碎在青石板上。
木梁下的燕巢空了整冬,此刻却传来泥粒簌簌落下的声响。两只玄色身影掠过菜畦,尾羽裁开薄雾,衔着湿泥在梁间往返。祖父曾说燕子是认主的,三十年来它们总在这方寸间筑巢。旧年脱落的绒羽还夹在瓦缝里,新泥已混着草茎层层叠起,像时光在轮回中打结。
巷口传来纸鸢挣线的嘶鸣。穿红袄的孩童追着蝴蝶奔跑,绣鞋踏碎水洼里云朵的倒影。老墙根下钻出几簇蒲公英,孩子们鼓起腮帮吹散白絮,看它们乘着南风翻过黛瓦,飘向更远处抽穗的麦田。母亲们站在门槛内唤着乳名,声音沾了湿气,变得格外绵长。
竹炉上的铁壶咕嘟作响,父亲摘下今春头茬的明前茶。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如舟,载着去岁封存的日光沉浮。茶烟袅袅攀上窗棂,与远处炊烟在半空交融。廊下陶瓮积蓄的雨水将满,浮萍点点,竟有蝌蚪摆尾游弋——原是昨夜春雷震裂了瓮口的薄冰。
暮色漫过篱笆时,雨歇了。湿润的泥土蒸腾着暖意,蚯蚓在菜畦间犁开细密的纹路。我忽然懂得草木为何争相萌发,那些蛰伏的、破损的、被寒冬啃噬过的生命,原是在等第一缕东风解开封印。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里,整个春天正从裂缝中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