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精做了一个梦。
它梦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一阵青烟。
被风裹挟着,越过平日只能仰望的牛栏,飞向远方莽莽群山……
在山中某处,它看到一道巨大的瀑布,这条垂天的白练,第一眼就吸引住了它的视线。
在那飞溅的水雾中,包裹着一条张鳞鼓鬣,扶摇而上的白龙。
这条白龙扭动庞大身躯,逆着劈头盖脸的白浪,咆哮如雷,奋力向上。
幽暗如深渊的寒潭里,一条乌沉沉的铁索,贯穿水雾,琅琅作响。
铁索像一头黑色的巨蟒,死死地缠绕着白龙的身躯。一次又一次,铁索阻断了它的升腾之势,把它拉回下面那片寒潭,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世界。
站在远处的青牛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一次次逆浪而上,又一次次跌回深渊的白龙。
它不知道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多久,但是从水面上漂浮着的无数鳞片来看,它知道这条龙的战斗,还会继续下去。
青牛精低下头,把浮在水面上的一片龙鳞,咬在了嘴里,准备要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
它突然瞪大了自己的牛眼,在它的脚下出现一副诡异的画面——映在水里的满月,忽然无端缺了一角。
还没等它做出反应,自高空而下的风压,就撕破了它脚下的水面。顷刻之间,映在水中的月亮,便被迎头而下的风压,搅成了千百块碎片。
它愕然抬头,只见一个小山般的黑影,直坠而下。那缓缓张开的双翼,把天上的月光都完全遮蔽。
从扑面而来的气流中,青牛精捕捉到一对闪着寒光的利爪,以及利爪后面,那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鹰眼。
——这是一只瞄上了它的巨鹰。
在利爪及身的一刹那,青牛精猛地惊醒。睁开眼睛,没有被锁住颈子的白龙,也没有双翼垂天的巨鹰,面前依旧是空荡荡的牛圈,头顶的牛栏依旧高如天堑。
在牛圈的外面,那个仅有一墙之隔的世界里,不知是何物,飒飒有声。
那声音,最近每夜都会响起,折磨着它几乎快要崩溃掉的神经。
它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这让它胆战心惊的元凶,到底是秋风,还是那个汉子的磨刀声……
它身上打了个激灵,跐溜从地上爬起,朝西边一座高大的屋宇,扯开了喉咙,发出哞哞的叫声。
在那片黑黢黢的院子里,住着那个多年以前,喜欢骑在它背上的少女。
它偶尔也会假叫,因为它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牛圈里,只有会假叫的牛,才能吃饱。
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它用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叫得分外的真诚。
哀切又惨烈的叫声,切开了黑暗,西边的那座院子里,有灯火亮起。
大门被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快步向牛栏走来。
摇摇晃晃的灯笼,随着跳动的火光,破开牛圈外的黑暗,也映亮了他另一只手里寒光闪闪的刀锋。
先是朝它这里看了一眼,男人的目光很快移开,扫过了整座牛圈。
男人狐疑地低下头,拿灯光照了照黑沉沉的大锁,又把手里的刀咬在嘴里,推了推面前的牛栏。
做完这些以后,男人重新把刀拿在手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向大门走去。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个人影,半披着衣裳,斜倚在门上。
手里提着灯的男人,还没有走到门口,青牛精已经绝望地看清了披衣而起的身影。
倚门而立的,不是它焦急等待的少女,而是一个布衣裙钗的妇人。
男人迈过了那道门,门又隔绝了光线,绝望的青牛精重新被拖进了黑暗。
它在黑暗中,听到布衣裙钗的妇人,在关门时的低语,“……阿云,长大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刀,在院中的石头上磨了两下。
磨刀声,像闪电一样,劈在它心上。
青牛精的心脏骤地一痛,一条琅琅作响的锁链,像潜伏多时的巨蟒,从它心底的深渊里翻起。
这条张鳞吐信的巨蟒,一口咬住了它的心脏,扭曲、缠绕、收束,然后心满意足地叼着嘴里的猎物,慢慢退向黑暗深处。
被绝望拖向黑暗的青牛精,想起了梦中的那片大山,想起了那条被禁锢在潭底的白龙,也想起了那头双翼展开,遮住月光的巨鹰……
“我,不要死……”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妖怪的青牛精,在黑暗的牛棚中,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它听到自己说:“我……要活着。”
这头在牛群里,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十几年的牛精,终于在生死攸关的夜里,开悟灵智,结成妖丹。
它在天亮之前,咬断了木桩,撞破了牛栏,头也不回地逃进了南方的那片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