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海无声

我曾是救助濒危犀牛的兽医,却被卖进缅北地狱。

这里的女人被称作“奶牛”,日夜注射催乳激素,挤出的乳汁价比黄金。

我被迫成为挤奶工,双手染上洗不掉的腥甜。

直到那天,强光灯下直播“特供”开始。

镜头对准了被强制清洗的女人们——我认出了高中时站在礼堂中央、代表全校学生发言的校花,林晚。

她的空洞眼神倒映着百万弹幕的疯狂。

我在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像一头沉默多年终于被唤醒的兽。

扳手砸断锁链的巨响中,我扯住她滚烫的手腕低吼:

“要么跟我烧了这地狱,要么死在这儿变成奶!”


粘稠、腥甜。仿佛铁锈混合着腐败牛奶,又被强效消毒水狠狠洗刷后残存的气味。它蛮横地钻进李默的鼻腔,带着冰冷的湿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的意识,把他从虚无的黑暗里猛地拽回。后脑炸开一片持续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锤击着颅骨。眼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却在视网膜上投下模糊跳跃的光晕。冰冷坚硬的触感紧贴着半边脸颊和赤裸的背部——是铁栅栏,粗糙、生硬,焊接口凸起像野兽的骨节,深陷进皮肉里硌着。空气沉重得仿佛浸透了水银,每一次吸入肺腑都带着冰冷的滞涩。远处,一片近乎无声的死寂里,糅杂着断续的、一种抽噎到了尽头、只剩下绝望机械颤抖的呜咽,若有似无,如同细密的针,穿透空气,钻入耳膜深处。


李默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扩张,因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而瞬间紧缩,刺得眼珠生疼。


陌生的记忆碎片在脑中无序翻腾、碰撞:颠簸土路摇晃的吉普车厢、一只半大黑犀牛角上新鲜可怖的创口、它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低沉痛楚喘鸣、林场边缘那几个倚靠着锈迹斑斑吉普车的当地人……隔着被沙尘糊花的车窗玻璃,投来的视线冰冷、粘腻,如同冰冷的爬行动物的鳞片擦过皮肤。最后清晰的片段——是脖颈后方猛砸下来的剧痛!视野中的光线、声音瞬间被抽离,卷入纯粹的黑暗旋涡。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刺,猝然扎进他的脊椎,迅速蔓延,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他边境救助站那个狭窄却熟悉的小屋!这里是——


“醒了?”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铁板,陡然在近处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懒散。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几乎塞满了狭窄过道的空间。一个壮硕的男人,脸上一条蜿蜒的、蜈蚣般的暗红伤疤从左眼角硬生生撕裂至耳根,将原本就凶戾的五官拉扯得更加骇人。油腻的工装外套敞着,露出沾着深色污渍的背心。他身后的两个男人,眼神空洞而残忍,像剔骨的尖刀,机械地扫视着栅栏内囚禁的躯体。


李默本能地向冰冷的角落蜷缩,身体深处传来不受控制的战栗。


“哐当!”


疤脸男人裹着坚硬皮革的靴底猛踹在李默的牢笼铁栏上!巨大的震动让李默扑倒在地,牙齿狠狠磕在下唇,腥甜瞬间在口中炸开。


“陈彪。”疤脸男人用下巴点了点自己,声音沙哑而漫不经心,每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地上,“规矩,只说一次。”


他那根关节粗大、指甲缝嵌满黑泥的食指指向旁边那些更加狭窄、如同牲畜隔间的笼舍。昏黄灯泡的光晕下,李默的视线终于聚焦。那是……女人。她们大多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肮脏的地上,几片朽烂的薄布无法蔽体,露出底下遍布的青紫色瘀痕和针孔。一个笼中,一个头发枯黄打绅的女人正被两个身穿污迹斑斑塑胶围裙的男人粗鲁地按在地上。一个捏住她的鼻子,另一个捏开她的下颚,将一整瓶浑浊粘稠的液体粗暴灌入。女人四肢像断折的虫足徒劳地蹬踹着,喉管里爆发出剧烈呛咳后如同溺水般撕裂的“嗬嗬”声,眼泪鼻涕糊满了绝望的脸。


刺鼻的药水味、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汗酸气,还有一股甜腻到发腥、仿佛腐烂生命强行催逼出的奶腥气,浓稠地搅拌着这里的每一丝空气。


“这里,只有编号!”陈彪的声音冰冷如铁砧,“她们,”染着污垢的食指点了点那些被灌药、擦拭的女人,“是‘奶牛’。会生金子的‘奶牛’。”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齿,那笑容里找不到一丝温度,只有赤裸的、冰封千年的残忍。“至于你?”他那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珠在李默身上扫视,停留在那张即便沾满污垢依然掩不住专业气息的脸上,“兽医?省事了。”他掏出钥匙串,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死寂的空间。牢笼的锁被粗暴打开。“‘挤奶工’。就是你的活儿!滚出来!”


李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牢笼,踉跄地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陈彪旁边的青年——眼珠不停骨碌碌转动,带着底层爬虫的油滑和残忍——阿邦,将一件厚重、泛着长期油腻硬壳的塑胶围裙和一双手套粗暴地塞进他怀里。


“带他过去!上手!”陈彪朝旁边一个刚被灌完药、正瘫在笼栏边抽搐的女人努了努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碾压。


阿邦冰凉的手指触到李默手臂的瞬间,一股粘稠的寒意如毒蛇般顺着接触点迅速向上游走。李默猛地绷紧身体,胃袋一阵剧烈的痉挛抽搐,一股原始的、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下唇传来的锐痛和血腥味让他勉强将那股翻腾的呕吐欲望重新吞咽下去,在喉咙深处凝聚成一块冰冷的、腥咸的铁块。


他被推到那个笼前。浓烈的药气几乎凝固成实体。里面的女人很年轻,身体因药效的痛苦蜷缩如同煮熟的虾,头无力地抵在冰冷的铁栏上,肩膀不停地剧烈抽动。她的眼睛大睁着,望向锈迹斑斑的棚顶,瞳孔里是一片被彻底榨干的荒原,没有任何情绪残留的光。汗水混合着污垢浸湿了额前的乱发,黏腻地贴在青灰色的额头上。两个看守冷漠地站在一旁,他们的视线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聚焦在她胸前那片被药物强行撑胀、皮肤几乎透明的惨白肿胀区域,眼神如同屠夫审视着即将出栏的牲口。


旁边的角落里,一个冰冷、散发着浓重铁腥味的金属设备矗立着。李默认得它——结构模仿了高效畜牧场的奶泵。但眼前这台,泛着污渍和不明来源的暗红褐斑,粗大的连接软管上结满了油腻的垢痂,通向一个污迹斑斑的收集桶。


阿邦熟练地启动电源。低沉的嗡鸣瞬间响起,如同深渊中传出的、持续不断啃噬骨肉的噪声。指示灯闪烁着诡异的幽微红光。他拿起一个冰冷的、前段如同吸盘状的金属器具,强硬地塞进李默僵硬、冰冷的双手里。


“呶,”阿邦咧了咧嘴,油腻的笑容像劣质纸张上的涂鸦,“贴上去,按开关。容易。”他扬了扬下巴指向泵机,压低了声音,带着警告:“别让机器磕着,贵得很。”


冰冷金属的触感穿透劣质手套,像电流般直刺李默的掌心,带来尖锐的麻木和痛楚。他的身体被钉在原地,肌肉紧绷如铁。


笼中,机器的嗡鸣仿佛再次撕裂了女人死寂的表象。她细弱的脖颈猛地抽动,发出一种类似猫被踩扁尾巴时那种细微、破碎的气声,双手本能地向上蜷缩,企图挡住那饱受摧残的胸前。看守瞬间暴怒!一根硬木警棍隔着铁栏,带着破风声狠狠戳在她肋骨下方的软肉!女人身体像弓弦般绷紧,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到扭曲的惨嚎,身体因剧痛猛地向前弹起,砰地撞在冰冷的铁栏上!粗糙的铁棱刮过那片肿胀欲裂的皮肤,痛楚让她的面容瞬间扭曲狰狞,无声地张大了嘴。


嗡鸣的吸杯近在咫尺,金属的冰冷仿佛死神伸出的指爪。


手。李默的手。那只曾经无数次轻柔探查过动物身体内部、缝合过撕裂伤处、传递温暖和生机的手。此刻被冰封在绝望的深海里。每一束肌肉纤维都在无声呐喊,拒绝着即将执行的亵渎。然而,陈彪粘腻如毒蛇的视线死死缠绕在他的后背,看守手中那根饱浸暴力的警棍,空气中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无形的力量凝成巨钳,狠狠扼住他的咽喉,碾碎每一寸挣扎的意志。胃里翻江倒海,灼热的酸液焚烧着食道。他强迫自己死死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皮下疯狂颤动,像被灼烧般剧痛。呼吸变得艰涩如沙砾摩擦气管。


“操你妈的!等过年呢?!”阿邦的尖利吼叫炸开,如同淬毒的皮鞭狠狠抽在李默的耳膜上,“赶紧的!”


从李默喉咙深处爆发出的、不似人声的沉重嗬气,像濒死猛兽在喉管被割裂前最后一口浊气的喷吐。他猛地张开嘴,贪婪地、绝望地吸入一口那混合着药水、体臭、腐烂奶腥味的空气!冰冷的、带着毒素的气流狠狠贯入肺腔,如同无数细小的玻璃碴,炸开尖锐的剧痛!正是这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压垮了他脑中那摇摇欲坠的道德堤坝。一股庞大、浑浊、源于生存本能的蛮力——纯粹、原始,带着毁灭气息——从他的骨缝里、从炸裂的神经末梢里汹涌而出!那只垂下的、僵硬冰冷的手,像失控的机械臂,带着一种将一切认知碾碎的残忍力量,向前猛探!


不再是救助,不是安抚,更非怜悯。他的五指根根绷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如同从沼泽里拔出的沉重铁锚,裹挟着风压,将那冰冷、死寂的金属吸杯,凶悍地、死死地扣压下去!


嗡——!!!!


机器的嘶鸣声陡然拔高,发出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啸!连接奶泵的皮质管路剧烈地弹跳、抽搐,如同被电死的巨蟒!


掌心传来异样的、清晰的吮吸震颤感!隔着薄薄的手套,一股诡异的节律——那是一个生命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身体最隐秘的汁液被冰冷的机械贪婪、高速抽取的脉动!像心脏被强行剥离的搏动!李默像是被高温灼透的钢铁直接烫穿掌心,整条手臂猛地痉挛抽回!想挣脱!但那求生的意志、背后恶意的毒刺目光、看守手中随时砸下的警棍,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焊在原地!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牙床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瘆人的呻吟,下唇早已被咬破的伤口再次裂开,腥甜的血溢满口腔,带着绝望的铁锈味。


灵魂深处某种坚硬的、支撑他称之为“人”的轴心,在那一刻,无声无息地崩碎、坍塌,沉入永恒的冰窟。


时间失去了它应有的刻度。在这个巨大、黑暗、如同远古海兽腹腔的地穴里,时间仿佛凝结成一种粘稠、厚重、令人昏聩的胶状物,散发着霉味、绝望和药剂的辛辣。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败的淤泥。


李默拖着步子,在弥漫着浓重药臭和腐烂气息的狭窄通道里机械挪动。身上油腻发臭的塑胶围裙摩擦着皮肤,像第二层冰冷的蛹壳。他的眼睛低垂,视线尽量规避着两边铁笼里那些……眼睛。不,更准确地说,是规避那些眼睛深处的空洞。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压缩到指尖——检查那些接口处油腻发黑的胶管是否出现裂纹;用桶里浑浊的酒精药水沾湿一块同样污秽的布片,擦拭吸杯那永远冰凉的表面;偶尔,在拔插某个线路板时,指尖会极轻、极快地掠过某处老化、铜线裸露的接口——那短暂的麻刺感,像埋藏进沙地中的种子,细微,却留下清晰的印痕。


身体的疲累是次要的。一种冰封般的麻木感,从四肢末梢蔓延,向内侵蚀着神经。起初那几乎撕裂灵魂的呕吐感和道德崩溃,竟也在这重复的机械劳作中被磨钝、压制,最终在胸口凝结成一块沉重如墓碑的、坚硬冰冷的实体。他只是一段行尸走肉,名为“挤奶工”的冰冷器械运转的一部分。


老张的存在,是这座死亡工厂里另一种形态的幽魂。秃顶,背佝偻,如同被无形的重负压弯的铁钉。工作服上浸透了油污和时间的气味。他总是隐匿在那几台核心机器轰鸣的阴影里,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眼神躲闪游离,极力避免与任何人的视线交汇。只有当设备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或者某个指示灯疯狂闪烁报警时,老张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的浑浊眼睛里,才会短暂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像一个老旧的开关突然被触发。然后,他会慢吞吞地过去,用长满粗茧、指缝嵌满黑垢的手指,在褪色的按钮和指示灯外壳上叩击、摩挲,翻找出比他年纪可能还大的、布满油垢的旧零件,以一种近乎虔诚(抑或绝望?)的专注替换上去。


唯一一次短暂的交汇,发生在一场不明所以的设备灾难之后。整片区域的照明灯光剧烈抽搐了几下,如同垂死的飞蛾扑翅,随即彻底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一切,只剩下机器维持运转的低沉嗡鸣——那嗡鸣因突然的寂静而陡然放大数倍,如同巨兽在深渊中的咆哮!同时响起的,是从两侧笼舍爆发的、凄厉到不成调的哭泣声浪!


“操!又他妈跳闸!这鬼电力比棺材里的还朽!”阿邦暴躁的咒骂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炸开。


唯一昏暗的应急电源亮起一片朦胧黄光。李默借着那点昏沉的光线,看到老张蜷缩在角落里一堆裸露的电线排盒前。那些盒子锈迹斑斑如同遗迹,暴露的接线端子布满墨绿色的铜锈。老张的手在一个明显烧毁熔断的老式陶瓷保险丝上停顿了一下。他那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近乎无意识地,用沾满黑色油垢的指背,擦了一下光秃前额根本不存在的汗水。然后,在取出那截断掉的旧保险丝、摸索着寻找替换物的间隙,他那枯干的手指极其隐蔽、速度却又精准得惊人地——像无意拂过空气般——掠过旁边一根同样布满历史锈迹的备用保险丝的金属卡扣边缘。


没有语言。没有眼神接触。


李默的心脏被那只无形之手猛地攥紧!一股冰冷的气流沿着脊椎窜上。他立刻移开视线,身体顺势侧倾,如同躲避迎面而来的寒风。趁着阴影的庇护,他用最快的速度,以右手中指沾了一点地面上流淌凝结的油腻水渍,在脚下湿滑的水泥地上,画下一个潦草扭曲的、只能他自己辨认的化学分子式片段——那正是某种能极大加重心律负担的催乳剂核心成分。然后,用沾满污垢的鞋底迅速抹去。


角落里,老张佝偻如石像般的脊背,似乎在那瞬间绷得更僵硬了一点。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抱着沉重的工具箱,像一台行将报废的老旧推车,悄无声息地滑回他那堆轰鸣机器的坚硬保护壳内。


这点微小到如同蚊蚋低鸣的“交流”,被巨大的恐惧紧紧包裹,投入这片绝望的死海,未能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然而,却无声地撬动了李默胸口那块名为“麻木”的墓碑,一道细微得近乎幻觉的裂隙,悄然蔓延开来。


几天后(地下没有昼夜,只有灯盏明灭的轮回),一种反常的、带着毒素般的亢奋在这片死亡之地蔓延。


看守们不再懒散地靠在墙边吞云吐雾或呵斥打骂。他们的步伐变得急促,如同发条上紧的木偶,带着目的明确的紧张。一辆平时用于运输沉重奶桶的叉车轰然驶入,叉臂上赫然摆放着几个崭新到刺眼的大号塑料浴盆。几个神情比普通看守更冷硬、目光如同淬火钢钉的灰衣人,手持粗大的橡胶水管,开始了粗暴的冲刷作业。水流如同瀑布,猛烈砸向指定区域的几处特制加固笼舍的地面和铁栏,冲走经年的污垢和陈旧血迹,同时也将水洼里尚未溶解的、苍白的注射器塑料碎片冲洗出来,在残存的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不祥的光晕。


“麻利点!把‘特优等品’棚那几个拉出来!拿新药水给老子洗刷干净!没吃饭吗?动起来!”陈彪特有的、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沙哑吼声在空旷如巨墓的空间里激荡,混合着一种被强烈欲望灼烧出的、非人的亢奋,“开‘秀’了!老子今晚的‘玉甘露’要开瓶了!流量给我烧爆它!”


几个冰冷的编号被念出。看守粗暴地打开那些指定的笼门,将里面如同惊弓之鸟的女人粗暴地拽出,近乎拖行地摔向水流冲击的区域。其中一个女人挣扎得异常激烈,立刻被一个灰衣人反剪双臂,“砰”地一声狠狠按在湿滑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脸被迫浸泡在冲刷地面的水流中,爆发出濒死般的呛咳和窒息般的呜咽。李默被阿邦命令,推着一辆装载超大容量集奶桶的沉重推车,正经过这片因清洗而愈发混乱肮脏的区域。他本能地死死低着头,视线牢牢锁住脚下油腻的水泥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只想用最短的时间逃离这片痛苦的核心。


推车前方。一个刚被拖过来的女人脚下一滑,看守猛地一推!她像一根被随手抛下的羽毛,虚弱不堪地朝着推车方向倒伏下来。李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臂格挡——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避免推车侧翻的灾难性后果。他的手臂触碰到了对方湿透的、褴褛布料下惊人的、不正常的滚烫躯体。那热度之下,竟是一触即溃的极端无力。


女人被他一挡,勉强稳住身形。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被羞辱到极限、只剩下空洞死灰余烬的愤怒,看向这个挡住她去路的人。


头顶一盏被临时拉近、用作清洗补光的强光灯,瞬间将它的强光凝聚在她那毫无血色、湿淋淋滴着水珠的脸庞上!


轰!!!


仿佛一颗在密闭头颅内爆开的震撼弹!李默的视觉、听觉瞬间被剥离!世界的底片在强光中灼烧干净!耳畔的喧嚣——水流冲击声、看守呵斥声、机器运转声、女人咳喘声——全部消失无踪!滚烫的血液在百分之一秒内冻结成冰渣,又在下一刹那被某种来自地狱核心的冥焰彻底点燃!烧得五脏六腑片片焦枯!


那张脸……那深深刻在他少年记忆最清晰一页上的脸!纵然面颊因为极度消瘦而颧骨如刀削般突出,皮肤失去了所有属于青春的光泽,呈现出尸骨般的青灰,嘴唇干裂得布满血痂……


但那……那双眼!那双曾清澈倒映过校园朗朗晴空,无数少年在课桌下偷望时为之心跳不已的眼眸!哪怕此刻彻底失去了光,枯槁得如同久旱开裂的河床!哪怕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凝固成一片虚无的底色……


也绝不会错!


林晚!


那个在千人大礼堂聚光灯下侃侃而谈、代表最高荣誉的校花林晚!


李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过四肢百骸后又骤然凝固、抽离!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跳,继而又以摧毁胸骨的力度疯狂擂动!喉咙被一只冰凉的、无形的巨爪死死扼紧!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千年玄冰瞬间封冻的雕塑,连一根指头都无法挪动!视线如同焊死在林晚脸上——那曾经让他在毕业册背后偷偷写下诗句的容颜!看守的咆哮如同隔着一道厚重的毛玻璃传来:“眼瞎了?!滚开!”一只戴着浸透汗渍和污垢的粗麻手套的手,带着巨大的力量猛砸在他肩胛骨上!


李默被这股巨力砸得踉跄后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推车金属扶手上!推车上的巨大铁桶因冲击发出沉闷刺耳的撞击巨响!就在他被推开的瞬间,两个灰衣看守已经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牢牢扣死了林晚的手臂。她像一具失去了提线的残破人偶,没有任何挣扎,任由对方粗暴地扭过身体,拖向不远处那片被精心“准备”好的区域深处。


“妈的!脑子被驴踢了?!”阿邦的怒骂像鞭子抽来,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扯离原地,“那是‘上品展示区’!是你这个下贱胚子能碰的?滚!快走!”李默被阿邦蛮横地拖拽着离开那片炼狱入口,推车轱辘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跌撞前行。他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像一个被铁锤敲击的破鼓,每一次撞击都撕扯着剧痛。但他被拖拽的方向,恰恰能透过另一排密集铁笼交错的间隙,勉强看到一点那个被称作“特供棚”的核心准备区的局部。


那是一个用厚实沉重的黑色遮光布严密围合起来的小小空间,形成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禁忌暗示的领域。几束舞台级的探照灯炮已被点亮,散发出炽烈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白光,如同几枚燃烧的小太阳突然降临这污秽阴森的地狱深处!那灼热的白光,正无情地笼罩在核心位置矗立的那个身影上。


正是林晚。


她如同一个等待切割的标本,伫立在刺眼光线的核心。一个看守正粗鲁地将她身上那件湿透褴褛的上衣猛地扯下!另一个看守则拿着一块肮脏油腻的海绵,蘸着一种滑腻、粘稠、泛着令人作呕的蜡质反光涂料,像刷牲口皮毛一样,蛮横地涂抹在她被迫袒露的躯体上。粘稠的膏体在强光照射下,在她惨白的皮肤表面反射出一种粘腻、肉欲的、带有强烈羞辱意味的油腻光泽。


李默的双脚瞬间被钉死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寸!一股暴烈的电流猛烈地从尾椎骨窜升,瞬间炸裂了他的头皮!眼球如同被强酸喷射,灼痛无比,视野里只剩下令人晕眩的光爆和无数的光斑在狂舞。耳朵里阿邦持续的咒骂声陡然被另一种庞大、喧嚣、带着电子杂音的恐怖声浪彻底淹没、覆盖——


“都他妈给我顶上!火箭刷起来!看看这‘极品白雪酪’!妈的!正点!!”


“灯光!再近点!推!看到没!这嫩度!这品相!货真价实!……”


“……愣着干嘛?!上‘采液勺’!预热给大哥们验验成色!……”


看守们站在遮光布的角落阴影里,对着掌中的手机状设备狂热地咆哮,唾沫横飞。他们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在背后强光的逆照下,轮廓如同刚从坟墓爬出的活尸。那些话语并非对棚内任何人所言,而是对着手中那小小设备联通的外界——那代表观看者无法想象的巨大数量。就在这嘈杂亢奋的嘶吼声幕下,一种更加深邃、混乱、仿佛由数千万电子杂音混合、汇聚压缩而成的、无边无际的声浪背景轰然炸响!如同一锅亿万个疯狂的灵魂在沸腾地狱的火焰上集体啸叫!


那无形的、纯粹由无尽窥视、猎奇和占有欲组成的、粘稠得化不开的声波海啸,瞬间淹没了李默!耳膜在超高频的噪音下发出尖锐的悲鸣!大脑皮层如同被亿万根细小的钢针反复刮擦穿刺!胃袋猛烈地痉挛、拧绞、灼烧,他本能地弯下腰去,如同承受着灵魂内部爆开的强烈冲击波,用尽全身每一丝意志压制住那冲破喉咙管、翻江倒海的剧烈呕吐!


在这疯狂的光线、看守撕心裂肺的叫喊、百万双无形的贪婪眼睛目光舔舐下——强光核心那个被迫袒露的身躯——林晚——她的头颅突然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


那幅度极小,不是因为看守的摆弄。更像是……一具早已风干成枯柴的玩偶,被一阵不知从何吹来的阴风扫过。


她的脸向李默藏身的、那片由冰冷铁笼投射的浓重阴影的方向,极其艰难而缓慢地,偏移了微不可查的一丝角度。


那张脸依旧惨白如纸,干裂的嘴唇在强光照射下如同粗糙的树皮。眼神凝固着那片被彻底摧毁的空洞荒漠。然而……


在瞳孔最深处、那片如同凝结冰湖倒映着地狱火焰光亮的瞬间——李默捕捉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几乎不存在的东西!


不是泪水。不是乞怜。


那更像是在……早已被彻底碾碎、腐烂成灰的灵魂基底深处,在接触到“李默”这个唯一带着“旧世界”残余气息的符号时,被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缕……名为“羞耻”的微尘。那点微尘,在绝望的漆黑废墟里,竟本能地、带着自我毁灭般的怨毒,迸发出了一点火星!


冰冷。枯寂。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只余下对自身和对这世界最深刻诅咒的恶意。


仅仅只有万分之一秒的刹那。


看守粗壮的手指已经用力箍住她的双肩,野蛮地将她的身体扭转成一个更便于“展示商品特质”的姿态。那点幽微到几近幻觉的光芒,瞬间被粗暴的动作和吞噬一切的强光彻底碾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李默喉咙深处滚过一串类似野兽垂死挣扎的“嗬嗬”声。他猛地抬起右手,却不是捂嘴,而是五指张开,如同鹰爪般狠狠罩住了自己的双眼!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指甲深陷入额角薄薄的皮肤中,压出四道惨白的月牙痕!胸膛里,那块名为麻木的墓碑,在那无声绝望的一瞥之下,如同被数吨烈性炸药从内部引爆!所有被强行压抑冻结的情感——惊恐、绝望、屈辱、恶心——在那骤然升腾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灵魂风暴中轰然坍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被彻底点燃、如同岩浆般炽热粘稠、混合着对世界最深刻诅咒的——沸腾的疯狂!


他缓缓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整条手臂因刚才的极致用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原本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球,此刻却在浓重的阴影深处,凝结出两点锐利如淬火磨砂玻璃般、不带一丝人类温度的反光!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穿过冰冷铁笼的缝隙,投向那片强光肆虐的地狱舞台核心。这一次,那双深陷的眼窝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烧毁,又瞬间重构,凝固成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杀戮和摧毁的意志。


“喂!等老子给你八抬大轿呢?!”阿邦不耐烦地用手中沉重的管钳猛敲推车的铁架,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噪杂中更加难听。


李默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瞥阿邦一眼。沉默得如同一块刚刚从熔炉深处取出的锻铁。他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推动那辆满载污秽的桶车,朝着更深邃、更阴暗、如同墓道般通道的深处碾去。他感觉自己踩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骨骼都在呻吟抗议。口腔里,牙齿紧咬,铁锈般腥甜的气息如墨汁般扩散开来。


那冰封的眼瞳深处,无声的野火在猎猎燃烧。


混乱如同失控的瘟疫,毫无预兆地在这座庞大运转的机械坟墓深处爆发开来。区域西侧,两台老旧得如同出土文物的大型奶罐清洗机,几乎在同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哀鸣,紧接着黑烟裹挟着浓厚的绝缘层烧焦的刺鼻气味迅速蔓延!几个技术员如同无头苍蝇般扑了过去。几乎同时,另一区的老旧电力分配箱处爆发出“噼噼啪啪”的刺眼电光,细小的蓝色火花疯狂跳动,带着硫磺气味!


“操他妈!拉总闸!快他妈拉闸!”一个技术员在焦糊浓烟中嘶哑惊喊,声音都变了调。


混乱像沸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陈彪的咆哮如同受伤暴熊的怒吼,在浓烟的某个方位轰然爆响:“阿邦!老张!操!给我滚到九号泵站去!稳住电压!泵停了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阿邦刚拔腿冲向这个方向,看情形是想抓这个“懂点医的”当垫背或帮手。


“彪哥!”李默的声音不高,却在刺耳的啸叫和混乱的呼喊中奇异般穿透而出,带着一种混合了机械般冷静和不易察觉紧绷的颤音。阿邦的脚步猛地顿住。陈彪那如同刮骨钢刀、布满血丝的凶戾目光瞬间横刺过来,死死钉在李默的脸上。


李默的视线快速扫过浓烟翻滚、火苗已窜起的机械故障区,又迅速投向另一侧不远处那几台发出“嘎哒、嘎哒”不规律异响、灯光也开始明灭不定的奶泵设备。他的语速如同精准投放的命令:“火烟太大!总闸附近根本靠不过去!你看那边泵——”他的手指定格在一台声音最刺耳的设备上,那只手在空中极其轻微地颤抖,却恰到好处地传递着强烈的不祥信号,“电压太不稳了!再硬顶着开,里面的高敏感感应线圈承受不住强电流冲击!一个泵烧了就是几千个单位的奶……全报废……一天……所有的损失……”他故意卡在关键处,眼神越过陈彪的肩膀,紧紧盯着那些在昏乱灯光下如同风中烛火的设备,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数字神经上!


陈彪脸上的肌肉如同濒临爆裂般猛地一抽!技术术语他不懂,但那“所有的损失”、“全废”的字眼,像毒针扎进神经!损失!天大的损失!“老子的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吼叫。“总闸在西南角配电室!都跟我去!”他恶狠狠地指着几米外一群慌乱的技术员暴吼。最后,他那刀子似的目光剐了阿邦和老张一眼,如同要剜下他们一块肉:“泵!给我稳!稳!住!”他几乎是拖着旁边另一个看守,像一股黑色的狂风,直扑配电室方向。


被点到名的阿邦脸色刷白,惊慌失措地在几台发出“咔咔”怪响的设备上扫视,又惊惧地望向浓烟滚滚的远处火光,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显然已被责任压垮。老张不知何时已经像幽灵般无声挪到了主控柜前那几台最核心的泵机操作面板旁。他的背佝偻得如同被压弯的老树根,布满油污和裂痕的手指在那排早已褪色的老旧按钮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摸索着,最终停在一个疯狂闪烁的红色过载警告灯上。浑浊的眼珠透过油腻的镜片死死盯着那个跳动的红灯,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吐出几个被周围噪音彻底湮没的字节。


李默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砸在胸腔薄壁上。他一步跨到老张的侧面,身体微侧,声音压缩到极限,气流摩擦着干裂的喉咙,如同垂死者最后的耳语:“就泵站后面……那个拐角墙缝……最老的线路……绝缘皮……快磨没了……”他的眼角余光锁死了惊魂未定的阿邦。


“这他妈的要命电压!”阿邦焦躁地原地踱步,突然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空铁皮奶桶上!巨大的哐当巨响回荡!“操!出事全算老子头上?操他祖宗……”他陷入狂躁的自语状态。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看守灰头土脸、捂着口鼻剧烈咳嗽着从陈彪消失方向的浓烟里钻出来,用浓重的地方腔调嘶声大喊:“邦哥!彪哥让懂电路的赶紧去!西南角配电盒烧起来了!乱喷火!”


“操!”阿邦惊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半尺高!他慌乱得左右张望——那两个真正懂技术的,此刻正把自己锁在浓烟深处的奶罐区域焦头烂额——他的目光最终只能锁定在佝偻着背的老张身上,随即又扫向旁边这个“懂兽医、还说电压不稳”的李默!他的眼神瞬间被恐惧和对更大责任的想象彻底攫获!


李默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撞出喉咙!


一直如同石像般背对他们的老张,那副僵硬的骨架突然抽动了一下!他那只摩挲着控制面板的枯手猛地、像用尽全身力气般狠狠按在了主控台巨大的绿色启动按钮上!——那根本不是现行电压下该做的操作!泵机发出一阵如同垂死哮喘般剧烈尖锐的电流咆哮!庞大的机身剧烈震动!几盏重要指示灯如同被扼住喉咙般骤然熄灭!


“电压……压……太低了!启……启动不了!要……要烧!要烧了呀!”老张的声音第一次拔高,带着一种因“技术失序”引发的、刻骨真实的恐惧颤音!他猛地把那张布满惊恐、皱纹纵横的脸转向阿邦,厚镜片后的眼白在昏光下显得分外可怖,“邦哥!你快……快去彪哥那……拿应急钥匙!只有备用发电机才能稳得住!不然……不然这几个泵全炸了……我们……死定了……”那个“死”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砭骨的寒意!


阿邦的脸霎时惨白如纸!刚才李默描绘的“所有报废”场景和老张那扭曲的恐惧表情瞬间在他脑中叠加成末日图景!责任!比天大!比他的命重!“日你祖宗!老张你顶住!敢掉链子老子先扒你的皮!”阿邦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句话,随即像一枚失控的炮弹,连滚带爬地朝着浓烟最深处、陈彪消失的方向亡命奔去!


阿邦的身影一头扎进翻腾的黑烟和扭曲的管道阴影之中。


角落深处,刺目的强光区,看守们极度亢奋、因肾上腺素飙升而扭曲变调的直播嘶吼达到了顶峰:“开!上!大场面来了兄弟们!!”


李默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在阿邦身影被浓烟吞没的瞬间启动!他没有任何犹疑、停顿、观察!身体重心沉低,爆发出远超平时的灵活和力量!贴着冰冷潮湿的墙角、利用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报废零件的阴影掩护,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直扑那片黑暗核心——特供棚林晚的笼前!


所有记忆中的死角、看守的站位死角,如同印刻在脑中!


靠近特供棚厚重的黑布仅在一角留了个供人出入的缺口。一个看守叼着烟,背靠着门柱,完全沉迷在手中手机屏幕里翻滚的礼物提示和弹幕,唾沫横飞地“解说”着。另一个看守背对着李默方向,同样紧盯着一个控制小屏。巨大直播屏上传来的混乱电子合成音浪如同狂暴的海啸,彻底淹没了李默如幽灵般逼近的脚步!


扳手!冰冷、沉重,布满了油腻和深色污渍的扳手!就在门口一个阴影墙角!阿邦刚才踢翻的那个沉重奶桶旁边!李默在冲刺中甚至没有低头看——那位置早已在脑海中规划了千万遍!他的右手在高速运动中精准划过,如同磁石吸附铁块,紧紧握住那冰冷的、缠绕着汗味铁锈味的金属手柄!


力量!从炸裂的胸腔、从每一个在屈辱中淬炼过的骨节里爆发出来!他的身体因发力而拉成一张紧绷到极限的强弓!扳手撕裂浑浊沉闷的空气!没有怒吼!只有纯粹、暴烈到要将一切碾碎的力量!目标不是看守!不是直播设备!而是那沉重主灯光源——最粗壮合金支架与其上方管线密集区域的连接处!


带着他所有积压的绝望、愤怒、被碾碎的尊严!


“哐啷!!!!!!”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如同天罚般炸响!连接处瞬间扭曲崩裂!重逾百斤的巨大灯头带着烧断的电线和漫天刺眼的蓝色电火花,如同垂死的巨兽轰然垮塌!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玻璃和金属碎片如同弹片般疯狂四射!断裂的电缆像狂舞的电蛇般在空中抽打!蓝色电弧噼啪炸开!


“操!!!”正对着设备吼叫的看守被爆炸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片冲撞得向后急退,手中的直播设备脱手飞出!


黑暗和浓烟因巨灯坠落而更添混乱!李默借着这股巨大的混乱冲击波,身影如鬼魅般从迸射的碎片和蓝白色电弧光中穿过,一步踏定在林晚那被强光笼罩的笼门前!守卫的看守已被眼前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去抓橡胶棍!


来不及迟疑了!扳手!那柄染着污垢的沉重金属!在李默手中高高扬起!手臂上每一束肌肉都因超负荷爆发而颤抖!他的瞳孔缩成最危险的一点!所有的意念——生的欲望,死的疯狂,对眼前景象的极端憎恶——全部凝注于手臂挥动的轨迹!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扳手带着无可匹敌的沉重和仇恨,划破混乱的空气,狠狠凿击在笼门那锁鼻与门栓焊接处的脆弱连接点!


锵——————!!!!


比之前更恐怖、更持久的、如同天外陨星撞击地核般的狂暴巨响轰然炸裂!巨大的金属撞击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横扫整个地下空间!刺目到让人瞬间失明的巨大金属火星,混合着焊点爆裂飞溅的铁屑熔渣,呈放射状扇形猛烈喷涌!整个铁笼如同被重炮击中般剧烈震荡!笼中的林晚因这巨大的震动弹起又落下!


金属疲劳断裂的刺耳尖叫紧随其后!粗壮的锁鼻从根部被蛮横撕裂!扭曲变形!连接处彻底断开!


“草你妈!住手!!”守卫终于嘶吼着扑过来,橡胶棍裹挟着风声扫向李默!


李默根本不管背后袭来的风声!他的身体被砸门巨大的反冲力震得向后一晃,但脚下如同生根般死死钉住!第二击!带着撕裂虎口的代价!在对手扑来的瞬间再次爆发!力量更猛!落点更精准——直指那已断未彻底脱落、仅存最后一点连接的锁环!


咔嚓!!!!


如同钢铁骨骼被彻底掰断的惨烈声响!粗大的挂锁连同半截扭曲的锁鼻完全脱离!飞弹出去!当啷一声砸在远处的水泥地上!


巨大的门栓失去了锁的拉扯,瞬间松动!


“去你妈的!”扑来的守卫橡胶棍带着恶风已经砸到!


李默眼中最后一丝作为“人”的迟疑在火星喷溅中彻底熄灭!没有理智!只剩下野兽护食般的绝对反应!他怒吼一声!不是向敌人,而是向自己极限的宣战!在橡胶棍砸中肩背的剧痛传来的瞬间,李默借着这股撞击的力量,拧腰!屈膝!灌注了全身最后一丝力量的右脚,如同攻城锤般,从下往上狠狠蹬在已经松脱的门栓末端!


哐啷——!!!


铁笼的栅栏门被这狂暴的一脚彻底蹬开!沉重厚实的金属门铰链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敞开的门扉撞在旁边的栅栏上,如同垂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悲鸣!


门洞大开!


黑暗、飞溅的碎片、刺眼的电火花、女人的尖叫哭嚎、看守狂暴的嘶吼、橡胶棍挟带的风声……所有的声、光、形,在这最狂暴的一刻爆炸达到顶点后,于时间尘埃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只有特供棚中央那块巨大的、依旧亮着主屏幕的直播墙,兀自闪烁着狂乱滚动的弹幕洪流!


荧荧的彩色光芒映亮了扑在笼门口、满身是汗是血是污垢的李默那张彻底扭曲的脸——那张脸上只有毁灭一切的烈焰在燃烧!——也映亮了笼门敞开的阴影深处,那个被突然解除了物理束缚、蜷缩在那里的——林晚!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笼门撞击余音的震荡,还在空旷的穹顶下发出金属衰弱的回响。


隔着倒塌的灯架形成的破口,在残存摇曳的幽暗光线和直播屏疯狂闪烁的诡谲彩光交织下,陈彪那张布满凶悍气息的刀疤脸在翻滚浓烟中显露出来!每一道旧疤都因为极致暴怒而充血涨红,仿佛要重新炸裂!他那双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球,如同两颗烧到熔点的烙铁,瞬间穿透了翻腾的烟尘、呛人的火焰、奔逃的惊恐人影,死死焊死在李默身上——这个他从泥地里捞上来、亲手打造成工具的狗!竟敢背叛?!撕碎!必须彻底撕碎!那把曾挂在腰间的黑色手枪已然抬平,冰冷的枪管在直播屏不断变幻的色彩映衬下,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李默的眉心!


那漆黑的圆孔如同深渊的入口,在混乱的背景中成为唯一清晰的焦点,吞噬一切光芒。


李默甚至感觉到了枪口弥漫出的硝石寒气穿透空气直刺皮肤!


笼内,蜷缩在最深处阴影里的林晚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如同一截即将熄灭的火炭在余烬中爆出最后一点火星。她的头,在强光彻底熄灭后更深的昏暗中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没有时间思考生死!肌肉记忆支配了一切!就在枪口爆焰即将喷吐的零点一秒,李默的身体像一个被极限压缩后释放的弹簧!他不再仅仅是扑向林晚,而是要将她连根拔起!右肩狠狠撞击在她干瘦冰冷的侧肋,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同向铁笼最深的角落滚去!用自己的背脊完全封堵住枪口的方向!


扑倒、翻滚的惯性尚未停止!左臂如同钢索探出,死死箍住林晚那异常纤细、带着滚烫体温的手腕!同时,右臂以肩胛脱臼般的极限幅度猛地向后反拧!那柄刚刚砸开地狱之门的沉重扳手,带着毁灭万物的动能,被狠命地甩脱出去!


扳手在空中高速翻滚,发出撕裂空气的厉啸!


没有砸向陈彪!太远!力量也不足!


李默的手臂以一个超越人体极限的角度猛力挥向斜后方——目标是那片最刺眼、被火苗已经开始舔舐的巨大直播屏幕顶部悬挂着的、垂落的电缆残端!那些裸露的铜线在崩裂的屏幕框架边缘闪烁着危险的电弧!


扳手旋转着砸中屏幕边框!轰!碎片飞溅!


就在扳手飞离的瞬间!李默那只挥出的手五指紧握成拳——但掌中空空如也!


轰!!!!


扳手沉重的前端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如同愤怒陨星,狠狠撞碎了直播主屏幕的左下角!坚韧的钢化屏面瞬间崩塌!无数闪烁着刺目彩光的玻璃碎片如同被惊扰的毒蜂群,狂乱地向四面八方迸射!屏幕内部骨架的断裂声清晰可闻!


紧接着——


吡!!!!


一道比之前粗壮十倍、边缘锐利得如同激光、掺杂着幽蓝鬼火的巨大电弧光柱,猛然从扳手击穿位置的内部,沿着屏幕上方裸露的、因碰撞断垂下来的两股粗壮铜线疯狂窜流!滋滋作响的电流如同狂暴的雷蛇,沿着垂落不足一米、即将彻底熔断的电缆末端——像贪婪的蛇信狂猛地卷向地面!


那蛇信尖端距离下方黏腻的、流淌着奶白色原料、混杂着易燃消毒油脂的污秽混合物——仅仅寸余!


刺目的弧光只是闪烁了一下!


那一滩污秽、已经被零星电火点燃的混合物如同被无形巨拳猛击!炽白色的、温度瞬间达到数千度的等离子火核凭空闪现又湮灭!恐怖的冲击波向四周猛推!旁边一个被之前巨震掀翻在地、正不断向外渗出浓稠乳白色原料的半人高塑料桶,桶壁被这股力量完全撕裂!


轰——隆——!!!


一场规模虽小但更为致命、由高浓度奶粉粉尘、易燃有机原料和油脂共同构成的气云爆燃!如同深渊喷发的熔岩!粘稠的蓝绿色烈焰带着恐怖的尖啸,瞬间向上反卷、喷射、膨胀,如同地狱之花般骤然怒放!


刚刚好,将那位于爆燃核心点正前方不足一米、因开枪瞬间巨大后坐力而身体微微前倾、此刻正欲调整姿态开第二枪的持枪者——完全吞噬!


“嗷——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腔、混合着极致痛楚、瞬间被烈焰蒸干空气的恐惧哀嚎,彻底穿透了火场所有噪音!


是陈彪!


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火炬!暴烈的、带着诡魅蓝绿光晕的火焰贪婪地裹住他整个人!他像一根被投入炼狱的蜡烛,在烈焰中徒劳地扑腾、翻滚、拍打!那火焰如同来自地狱的蛆虫疯狂啃噬一切!那惨绝人寰的嚎叫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更可怕的、皮肉脂肪被高温炙烤发出的剧烈“滋啦”声所取代!那个举枪的、磐石般的身影瞬间失去人形,扭曲、融化、如朽木般坍塌下去!


手枪被炽焰吞噬,瞬间化为一滩赤红的铁水。


巨大的燃烧屏幕发出最后的呻吟,带着燃烧的断架和喷吐的火舌,如同垂死的熔岩巨人,彻底扑倒下去,将那片区域完全覆盖!只剩下疯狂翻腾的、夹杂着惨绿色的地狱之焰和滚烫刺鼻的焦臭浓烟!


李默的身体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推搡着撞在冰冷的铁笼深处棱角上,剧痛让他的意识模糊了一瞬。眼前的一切都在热浪升腾的空气中扭曲变形,铁栅栏像烧红的烙铁,墙壁在烈焰舔舐下呻吟剥落,浓烟遮蔽视野,像一幅被烈焰灼烧后正急速褪色崩坏的油画。空气滚烫而粘滞,每一次挣扎呼吸都让肺叶像被砂纸反复摩擦般剧痛难忍。身下,林晚像一具早已失去所有水分的躯壳,冰凉而僵硬。然而,当李默因剧烈咳嗽而牵动身体,试图调整姿势时,一只冰冷、枯瘦如同树枝的手猛地向上探出!死死地、带着一种溺水者本能的力量,抠住了他布满汗水和血污的前臂!那力量大得几乎要抠破皮肤,深陷入肌肉之中,每一个指节都因用力而绷紧凸起,带着临死般的痉挛和绝望!这不是寻求庇护,更像是绝望的灵魂在彻底沉沦前,本能地、徒劳地抓住了身边唯一能触碰到的“实体”,哪怕这“实体”本身也正在烈焰中分崩离析。


警报凄厉的长鸣如同冤魂永不消散的尖啸,贯穿翻滚升腾的焦臭浓烟。工厂深处某根承重柱在烈火持续舔舐下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呻吟破裂声。


浓烟如同翻腾的墨汁巨兽。滚烫、刺鼻、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恶臭以及令人窒息的粉尘颗粒,足以让任何生物瞬间失去意识。眼前的景象如同跌入灼烧地狱的万花筒:近处,铁笼冰凉的栏杆在熔炉般高温下迅速变色发红,如同滚烫的刑具;稍远处,燃烧的生产线流淌出粘稠橙红的液态火河,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腾起的滚滚黑烟带着硫磺和死亡的甜腻;更远的核心处,巨大的直播屏残骸彻底被扭曲火焰包裹,如同一个被推倒的钢铁骸骨火巨人,而巨人之下的位置,原本吞噬陈彪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死寂跃动的蓝绿色烈焰,无声却无比狰狞地宣告着终结。


看守们混乱的秩序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层,瞬间炸散。有人在更远方疯吼,指挥砸开被重物和变形的铁门堵塞的紧急出口,撞击声在轰鸣的火场中显得渺小脆弱;有人彻底被眼前炼狱景象吓破胆,涕泪横流地在浓烟和断壁残垣间无头苍蝇般乱撞;两个刚刚撞开残破铁笼的女人,如同被彻底唤醒的困兽,正将一个呆愣绝望的看守扑倒在地,用手撕,用牙咬,凄厉的尖叫和痛苦的惨嚎混合在一起。


禁锢的绝望与猝然爆发的自由在这焚炉中相互撕扯、吞噬。混乱的烈火如同熔炉的巨口,暂时吞没了秩序的眼目,也烧穿了维系这地狱的最后规则枷锁。那火焰吞噬陈彪的恐怖景象,一瞬间震慑了所有残余的控制者。


李默的心脏在胸口疯狂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拉扯着肺部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强行掰开林晚那只抠进他皮肉里、如同铁钩般的手(她那残余的力量此刻根本微不足道)。顾不得后背撕裂般的剧痛,他摸索着抓住林晚冰凉且异常纤细的手臂,猛地将她从铁笼深处向外拖拽。


不能停在这里!这里是火焰和浓烟的核心通道!


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的野兽在体内复苏、咆哮!李默半拽半扛着林晚几乎毫无支撑的身体,像两只在沸腾熔岩河流边缘逃命的蚂蚁,凭着记忆中那庞大地下场区模糊的线路图,朝着一条支线通道口那片堆满报废电机和破旧油桶的阴影处艰难爬行。每一步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步都带起全身的剧痛与眩晕。


攀爬……拖曳……跌撞……


终于,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抽去所有骨架,重重摔进那个勉强被巨大生锈电机和几个扭曲变形的空油桶围拢起来的、烟尘略薄的角落里。后背撞上冰冷凹凸的水泥墙,李默喉咙里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痉挛都让视线发黑,口腔里满是铁锈腥甜混合着浓烟的苦涩。他用沾满污黑油渍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的汗水和不知哪里流出的血被揩得一片模糊。


林晚无声地瘫靠在他旁边的冰冷墙壁上,头颅失去支撑般向后仰去,裸露的后颈磕在粗硬的墙体上。她的脸庞被厚重的烟灰和污浊的泪水糊成一片灰暗的模糊,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布满纵横的血口子。本就褴褛的衣物几近遮蔽不住身体,更多焦灼破口暴露在炽热空气下。那些被反复摧残的皮肤区域——布满青紫针孔和异常肿胀——此刻又在高温炙烤下浮现出一片片细密的红色燎泡。


但李默的目光越过这些惨烈,如同穿越废墟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了林晚的眼睛上。


那双曾被他认出旧时印记的眼眸,此刻空洞地睁着,望向污秽不堪的金属穹顶深处。瞳孔涣散,对不上任何焦点。然而,在烟尘翻滚的间隙,当几处远处最猛烈的火柱顽强刺穿浓烟的阻碍,将扭曲闪烁的光束投向这个角落,在她眼底留下短暂掠过的光影碎片时——


李默骤然屏住了呼吸。


在那片原本只剩下绝对虚无荒原的瞳孔最底部,当强光瞬间刺破浓重烟幕投下的瞬间缝隙里——


不再是被深渊彻底吞噬的虚无。


也不再是那曾如同淬毒冰晶般刺穿他心脏的、带着彻底毁灭意味的羞耻磷火。


那更像是一片……被数十年黑暗深渊彻底冰冻凝固的冻土层,突然被外部疯狂燃烧的能量强行凿开一个豁口!在那深不见底的冻土核心……暴露出来的,是瞬间被高温气化的冰晶,升腾起的一缕……极度稀薄的……灰白水汽?那水汽里没有任何情绪的形状,只有最原始的……茫然?


如同一个在深寒死寂宇宙中漂流了亿万年的孤魂,骤然被猛烈的引力捕捉,狠狠拽入一个炙热、沸腾、充满毁灭尖叫和疯狂火焰的星球表面。意识尚未从绝对零度的僵硬中解冻,躯体却已暴露在炼狱的烈风中。大脑无法处理这种剧变,只剩下纯粹的、淹没一切的、近乎宕机的茫然无措。


她残余的呼吸极其微弱,不成节奏,如同一缕随时会被热风吹散的细烟。瘦削的胸廓随着每一次微弱急促的进气而无力地起伏。那只曾被李默掰开的、枯瘦如柴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落在身侧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五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然而,她的肘部上方,那块曾被异常撑胀、此刻在热浪红光映照下更显惨不忍睹的皮肤区域……纵横交错的暗色针孔、还有……几道细长的、刚刚渗出新鲜血珠的指甲抠抓痕。


仿佛在她昏迷的身体深处,在那片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之外,那饱受摧残的神经系统仍在徒劳地、以一种自我毁伤的形态,反抗着被强行注入的暴虐!那抓痕触目惊心。


浓烟还在无孔不入地汹涌逼近。警报如同垂死巨兽无休止的悲鸣。整个工厂仿佛一颗点燃引信的炸弹,结构崩塌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加剧着毁灭的狂潮。


李默费力地扬起头,脖颈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颤抖。越过面前锈迹斑驳的机器残骸和眼前翻腾旋转的浓厚黑烟,望向这巨大洞穴的其余方向。火焰是唯一的主宰,在幽深得如同地狱前厅的空间投射下巨大、摇晃、如同熔岩监狱栅栏般的暗影轮廓。更远处,新的、更剧烈的垮塌声传来,某段支撑穹顶的钢梁轰然断裂坠落!火光无法完全穿透的遥远阴影里,隐约有绝望的人影在浓烟中踉跄奔逃、拍打滚翻……也有人渐渐在浓烟中停下了奔跑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声无息地倒下。


核心区域那曾经闪烁疯狂的巨大直播屏,最终被焚毁的火焰骨架彻底吞没,最终完全化为一地扭曲的、燃烧着的焦黑余烬。疯狂的文字被真实的火焰舔舐干净。


李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吸气都灼烧肺腑。视野边缘因为汗水和烟熏火燎而变得一片模糊。


林晚的头颅忽然极其轻微地向内侧偏了一下,额角一缕干枯打绺、沾满污垢的发丝,如同枯死的藤蔓,悄然垂落下来,扫过李默颈侧同样布满污垢汗水的皮肤。那触感冰冷而脆弱。


那一瞬间的靠近,带来一股微凉的、混杂着尘土和极淡血气的风。


她的脸庞依旧深深陷在浓重的烟影深处,被炽热的气流吹拂。只有一小片下颚的弧线,被近处一盏断壁中顽强喷吐的小簇橘红色火苗映亮。那光影摇曳不定,勾勒出她瘦骨嶙峋的下颌轮廓。


在这由火焰主宰的巨大空间——这个燃烧、咆哮、在最后悲鸣中走向崩塌的地下洞穴边缘角落——李默的身体和支撑这具躯壳的全部力气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他不再有任何动作抵抗身体下滑的本能,任由脊背沿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无声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积满厚重油泥煤灰的地面上。地面的冰冷却穿透衣服,带来一丝真实的、微弱的触感,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够锚定他存在的标记。


他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动头颅。


目光先是凝滞在林晚被烟灰和凌乱发丝半遮半掩的脸颊上——烟尘在她脸上涂画出不规则的灰色泪痕。视线缓缓下滑,掠过她微微起伏、在灼热气流冲击下显得脆弱不堪的胸口;最终凝固在自己垂落在同样冰冷肮脏地面、正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的手掌上。


那只手,此刻彻底成了污秽的化身。手背布满深浅不一的擦伤和污垢形成的黑痂,像一张斑驳的地图。指甲劈裂了数个缺口,凝固的暗红血块和墨黑的油泥搅和在一起,糊住了指甲缝和指关节的每一道褶皱。掌心更是纵横交错,遍布着被粗糙边缘摩擦绽开的细碎伤口,好几处深的裂口仍在渗出暗红色的粘稠血珠,但很快就被黑灰色的污物掩盖。


李默失神地看着这只血迹斑斑、污秽不堪的手。


就是这双手。


曾温柔捧起难产母兽腹中滑出的幼崽;曾镇定地缝合过猛兽撕裂的巨大伤口;曾将温热的药膏涂抹在受伤生灵的创口,传递过微渺的暖意与生机。


而此刻。


它们砸开了缠死鸟的铁链,将那轮早已沉沦污渠的皎月从笼中拽出,却也亲手点燃了……将这无边罪恶熔炉付之一炬的地狱业火。


嗓子深处猛地溢出一丝短促、破碎如同枯叶摩擦的笑声。嘶哑得不成调,摩擦着干裂如砂砾的咽喉内壁,带起一阵腥甜撕裂的剧痛。


有什么可笑?


不知道。只是恍惚觉得这只污秽的、滴着血的手,无比陌生,又无比真实。真实得像刚刚烧断地狱锁链时飞溅的熔渣砸进了骨头里。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依旧在头顶无尽盘旋,但在火焰持续的咆哮吞噬和金属结构崩塌的巨响中,成了单调且无力的伴奏。油脂在高温下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塑料在焚烧时扭曲融化发出的诡异“滋滋”声、远处某个巨大支撑体彻底扭曲断裂时发出的、令人牙酸心颤的金属嘶鸣……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股席卷一切、足以彻底撕裂精神的庞大背景噪音。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噪音海洋里,一丝极其轻微、尖锐得如同用指甲刮蹭粗糙水泥面的“嘶啦……嘶啦……”声,悄然钻透所有喧嚣,刺进了李默的耳膜。


是林晚。


她那只原本垂落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手,此刻正极其缓慢、僵硬地抬起。动作仿佛锈蚀了几百年的齿轮,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带着艰涩的摩擦声。那手没有伸向他,而是……艰难地挪向自己的身体。沾满灰黑油污、遍布细小划痕的手指,在那早已破损得无法蔽体的、边缘如同破烂渔网的衣襟边徘徊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坚持,用开裂带血的指甲尖端,抠抓着自己腰腹一侧、那片曾被冰冷的机器反复吸附、蹂躏过的、布满深褐色针孔和灼伤燎泡的皮肤。


一下。一下。缓慢、执拗地抠抓着。指甲刮在肿胀的燎泡边缘,发出细微的破裂声。仿佛那片皮肤之上沾着某种渗入血肉、永世无法洗净的污秽烙印。


李默低垂的目光,从自己那只残破、陌生、粘稠着深红与墨黑的手掌上缓缓移开,落在林晚那只近乎机械重复着自我刮擦动作的手上。停留片刻。然后,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循着那细瘦的手臂向上,最终定格在林晚的脸庞上。


摇曳不定的火光照亮了她半张脸,另一半则深埋在油污与阴影交织的混沌之中。那张脸上写满废墟般的茫然。然而在那双深深嵌入浓重阴影的眼窝深处,被摇曳的火光偶然照亮一线微光的刹那……


李默仿佛看到了极其微弱的一丝涟漪——如同冻结千年的冰面之下,一颗沙粒无声沉降,激起了肉眼根本无法观测的、却真实存在的、一圈圈向外扩散的……细微震动。


这细微到近乎幻觉的波动,是沉寂废墟里唯一能捕捉到的活物气息。


近处,一小块被烧透的布料从上方飘落,落在几尺外布满油污的地面,继续无声地蜷缩、燃烧、发出微弱红光。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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