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歌颂战争,因为战争历来残酷。
法国人总是可以用他们浪漫又现实的文化素养,将一个关于战争与生活的故事讲述得残忍与浪漫并存。
十多年前的《漫长的婚约》如是,如今的《天上人间》亦如是。
不论是影视剧还是文学创作里,描写战争本身的作品多如过江之鲫,但是真正描写战争之后那些被损害被出卖的人们,以及他们的生活状态的作品就显得稀少了许多。
毕竟和战场上那些对冲对杀的热血与酣畅淋漓而言,描写战后的作品就因为描写内心状态较多,而显得内敛和深沉。
战场上,显性的冲突很容易通过视觉和情节轻易的挑起观众的激情,而战场之后,那些残存在身体和深埋心底的伤痛,若非亲身经历过,很难感同身受。
而十多年前,《天使艾米丽》的导演让·皮埃尔·热内借用塞巴斯蒂安·扎普瑞佐的小说《漫长的婚约》完成了自己向好莱坞进军的企图。
而如今的2018年,则是阿尔贝·杜邦赛尔借用皮耶·勒梅特2013年法语文学最高荣誉——龚古尔奖作品《天上再见》,企图再现《漫长的婚约》的盛况。
不同于热衷于战争来撩拨观众的热血沸腾,法国人骨子里是厌恶战争的。
因为他们热衷于享受日常生活里的轻松与惬意,并且很抗拒这种生活被打破的事物。
所以,如果没有那一场战争,他们就可以继续享受生活里那些美好,那些闲适的生活就不会改变得如此剧烈;
如果没有那一场战争,爱德华还是那个青春期的叛逆男孩,和父亲一天到晚的争吵不休。
或许会在某一次争吵过度的夜里离家出走,去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展现自己细腻又绚丽的想象力;
如果没有那一场战争,艾伯特或许还在规规矩矩的做自己的小会计,成天在数字和顾客之间来回奔波,最后平静的和一个女子终老,去生儿育女做一个工整而平凡的人;
如果没有战争,马蒂尔达会一瘸一拐的守着她的男孩马涅克,让整个村庄刻遍“M M M”这样的爱情宣言;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蒂娜会和她那个被人们视为坏人的安吉在巴黎辗转流离,虽然难免生活困顿,但是最起码相守在一起;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很多人都可能平静终老,在安稳与波澜不惊的时间长河里,享受自己的人生惬意!
可惜,人间没有那么多 “如果”……
所以,战争还是在发生,人们还是在死去。一如“黄昏宾果”战壕里,不愿意参加战斗的士兵,依旧被推出去接受对方战火的洗礼。
一如,识破长官阴谋的士兵,被逼迫着走向阵地,却被从背后射杀;
一如,诸事懵懂的爱德华为了从泥土里刨出艾伯特而失去了下颌以及说话与进食的能力……
更多的就如同艾伯特和那些底层的士兵一样,失去了战争以前的安稳生活,变成一穷二白的失业人群;
而促成他们身体残破,生活落魄的始作俑者,却依旧活跃在这个社会的上层,凭借那些普通士兵舍生忘死铸就的功勋,甚至借用死人的名义,来达成他们如今飞黄腾达的资本根基!
换成《漫长的婚约》里面的女性们那寻找和守望的心态,会尽力使得残酷的过去与平静相守的现实达成一种默契。
所以,她们会尽力的平息事态,希望伤害和损失随着时光渐渐淡去。
但是,《天上再见》换成了易怒与好斗的男性思维,所以,整个事态就变得危险而激烈起来。
毕竟,作为男性,任谁看见伤害了自己,摧毁了自己生活与人生的人,还要去伤害更多其他善良平静生活的人,都会选择摧毁这个人,去为自己复仇,为其他人捍卫尊严与平静。
爱德华有着被战争与仇恨激发出来的旺盛创作欲望,而艾伯特有强烈的不公平感觉与复仇欲念。
所以,两个人终于找到晦暗日子里生存下去的借口与动力。
借着为战争牺牲者修建纪念碑的契机,他们展开了自己的复仇——爱德华用自己超凡的天赋与完美的身份伪装,获得了设计纪念碑的资格。
艾伯特利用自己会计的职业优势和爱德华经理人的身份,加入整个修建纪念碑的工程,并且明目张胆的在账面上做手脚,大肆侵吞那些投资者的战争财,准备让害得两个人投入最后那场无谓的冲锋的指挥官来扛下该有的罪名。
可事情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艾伯特发现纪念碑是爱德华那个投机商父亲在借此机会悼念自己死去的儿子(爱德华不愿意回归父亲主导的生活,在艾伯特的帮助下,用另外一个身份伪造了自己的死亡,借以逃脱他反感的投机商父亲)。
而且,原本造成他两如今境地的始作俑者,开始惦记上了爱德华温柔的姐姐和家族资产,整个事态就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一场揭露罪行的复仇,终于变成必须用生死来解决的不可调和。他们其实不是穷凶极恶的恶人。
不过是被战争创伤和窘迫的生活逼迫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法国电影工作者的厉害之处体现在一部影片里题材与情节的转换与整体合成,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融合很多方面的题材和情节类型,然后用最精准的镜头语言在一部电影里将这一切展现给观众!
(《漫长的婚约》里这个被风吹过的麦浪,成为很多田园电影里不可超越的镜头。)
例如我们就很难用一言半语来定义《天上再见》的影片属性。
他有战争的残酷,也有青年人对于父权的反抗与回归,还有巴黎生活的纸醉金迷,而这一切,用战争的晦暗残酷与战后社会的浮华掠影相交替,包裹在一个华丽浪漫且极具黑色幽默的复仇故事里。
而且,从头到尾,它又遵循着二三十年代法国那种极致绚丽与极致干瘪相互交织的社会现实里,仿若一卷昏黄色调的浮世绘,勾勒出一战以后整个法国社会的上升与堕落!
而在这个善恶颠倒的世界里,爱德华保存了最后的单纯与华美。
他一直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从反抗父权逐渐成长,开始反抗整个社会的扭曲,用他全部才华凝结成的37副面具,和一个与艾伯特联手制造的骗局,向他的父亲,害得他们丧失所有的前指挥官,以及让这种罪恶存活的世间,发动了属于自己的反击。
而写到这里,不得不把男主角爱德华的扮演者纳威尔·佩雷兹·毕斯卡亚特和艾伯特的扮演者阿尔贝·杜邦泰尔拿出来单独表扬。
阿尔贝是法国演艺界“演而优则导”,从多年表演转入执导电影行列的新人。
参演过大量电影拍摄的他,终于确定自己也要拍摄出足够醒目的电影作品。
所以,他从参演的《漫长的婚约》里借鉴拍摄技巧和叙事风格,借用题材和情节类似的《天上再见》,将自己推上了2018年第43届法国凯撒电影奖最佳导演的宝座。
而出生于1986年的纳威尔,则是一颗正在法国新生代往中生代实力派昂首阔步挺进的明日之星。
拥有一双又大又圆的“会说话眼睛”的纳威尔,拥有着用自己的肢体和眼神说话的优势。
在电影镜头里,他考验轻而易举的用自己的眼神与姿态,不用台词衬托就完整而精准的表达角色所需要呈现的精准状态。
不论是活力四射,还是含情脉脉,当然最拿手的还是那种凄楚可怜,和爱恨交织的矛盾感,他都可以用眼神而非台词完整而精确的展现给观众看见。
经过《每分钟120击》那种希望与绝望相互交织呈现,从相见甚欢到依依诀别的层层递进,纳威尔用精确而脆弱的状态,复活了一个刚刚沉浸在爱里就要去面对死亡的青年形象。
并且借用这种张扬与脆弱并存的状态,轻松拿下同届法国凯撒电影奖最佳新人奖。
而同时,在《天上再见》里,纳威尔更进一步,将爱德华因为战争创伤损坏下颌部,造成口不能言,只能通过肢体和眼神传达情感的困境,塑造的丝丝入扣。
观众考验从他隐藏在面具后面的蓝色眼睛里,完整的看出爱德华整个生命历程的情感转变和递进。
可以说,全片他不发一言,就完整了人们对于这场战争所有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