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家乡还没有通上电,更不用说看电视、听录音机啥的了。人们了解外边的事情主要靠挂在墙头上的小喇叭。遇上信号不好,小喇叭里哧哧拉拉,都听不出广播的什么。后来,家家有了收音机,方便多了。
我家的收音机是一只半导体,木质带花纹的外壳,十分漂亮。一家人都很喜欢它,姐姐把一块儿带牡丹花的手巾,盖在收音机上,摆在里屋的板柜上,成为我家为数不多的与电池有关的物件之一(另一件是手电筒,我们也叫“电棒子”)。隔三差五姐姐还要仔细擦拭一番,收音机始终保持干干净净的。每天早上还没有起床呢,我就让娘把收音机打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男一女两位播音员,你一段我一段,有板有眼絮絮叨叨播送着。遇到整点,收音机都要报时,一般是“嘟,嘟,嘟……”地打六下,最后“嘀儿”一下,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x点整。
我对新闻不感兴趣,认为国外的、国内的那些事儿离我们远着呢。我们南家庄发生的大事儿,比如双喜儿娶媳妇,二嫂子生双胞胎这样的大事,在收音机里都没有播。所以,收音机中那些新闻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听收音机只是为了图个热闹。
每天中午十二点才是我最期待的,因为十二点左右收音机里开始播评书。听多了,从评书中也学到了很多评书专用的语言,比如“各位看官”,比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比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痴迷于评书,唯恐耽误了其中的一节一段。每天十二点不到,我们几个就早早地等候在收音机前,平心静气,专等那一声“各位听众,现在是评书连播时间,请欣赏刘兰芳播讲的评书《杨家将》。”
刘兰芳说起评书来声音非常洪亮,干脆利索,很适合说演英雄人物与征战故事。特别是模拟马蹄由远及近的声音,模仿抽兵器的“仓啷啷……”的声音,非常逼真,惟妙惟肖。还有说士兵溃退的场面,一般是“兄弟们啊哥哥们啊,可了不得了,杨家将来了,快跑啊,哗……”,我们感觉风趣幽默极了,那种场面就好像在眼前一样,令我非常着迷。《杨家将》是一部武戏,两军交锋多,战役多。战争场面被刘兰芳描绘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比如她在《杨家将》里面说杨六郎与韩昌交战,是这样的:
“……说罢,二人动手杀在一起!枪碰叉,叉盘响。叉碰枪,闪金光。虎奔狼,狼奔虎,六郎战韩昌!枪要刺上把命丧,叉要挑上一命亡。一个是北辽第一名将,一个是宋朝架海金梁。一个为保国保民杀敌寇,一个要夺取江山逞凶狂。一个好比下山的虎,一个犹如吃人的狼。虎逞雄威豪情壮,恶狼难把猛虎伤,韩昌使出平生的力,难胜郡马杨六郎!”
一大段合辙押韵,琅琅上口,再加上她高亢洪亮的嗓音,抑扬顿挫的声调,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语言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每每听到类似的战争场面,从小爱舞棍弄棒的我们精神为之一振,无限神往……人在收音机旁坐着听着,心却已经不知不觉飘到旌旗招展、人喊马嘶、战鼓喧天的古代战争现场,久久不能平复。
孟良焦赞是杨六郎手下的两员猛将,武艺超群,特别是孟良的“四大绝招”:劈脑门儿,扎眼仁儿,剔排骨,砍肉槌儿,更是让人领略其招式之恨。平时我们打草放牲口,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窑凹,那里空场子多庄稼地少。我们把牲口一撒,就在土窑的遗址上玩打仗,玩“占山为王”。常常模仿着评书中的语言、声音,加上自己设计的动作。孟良的四大绝招更是不厌其烦地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玩得不亦乐乎,不到天黑回家不算完。
《杨家将》中,以杨业为首的男将们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可谓英雄门第,结局却非常悲惨。评书中对此也做了总结:
大郎替了宋王死;
二郎替了赵德芳;
三郎马踏肉泥浆;
四郎流落在番邦;
五郎出家当了和尚;
七郎乱箭一命亡;
李陵碑前碰死了杨老将;
只剩一个杨六郎。
每每听到这里,刘兰芳声音哽咽,我们也听得热泪盈眶,纷纷为忠贞报国杨家将们的悲惨命运鸣不平。他们是不幸的,但他们的英雄事迹也留在了民间,千百年来为老百姓所传颂所纪念。
在我的家乡,正月十三是一个忌日,叫做“杨公忌”。这一天忌做活,忌出行,人们都要待在家中,什么也不做。传说这就是为了纪念杨家将。评书中也说到宋太宗中了辽国计策,前赴北国会谈。杨家将在杨继业率领下,七郎八虎闯幽州,前往保驾北征。行兵到两狼山前,杨继业认为此次行兵犯了地名之忌,自己姓“杨”,“羊”遇“狼”,又遇两“狼”,难以取胜,告诫子弟官兵都要小心。结果,正如老令公所料,遇到了埋伏,兵败金沙滩,杨家将受到严重损伤。这一天是正月十三,这个日子就成为杨家将的忌日。人们为了纪念保国忠良,就把正月十三定为了“杨公忌”,流传了下来。
《岳飞传》是我喜欢的另一部评书。“岳母刺字”“枪挑小梁王”等故事情节,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印象最深,感到最有意思的还是秦桧家那八大家将,什么长尾巴狗、短尾巴狼、铁笊篱、不漏汤、钟不响、铁铃铛、胎里坏、一包脓。还有哈米蚩齉着鼻子说话的声音:郎主啊……更是让人笑得岔气。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上地打草的间隙,我和伙伴们都捏着鼻子,学着哈米蚩的声音……
多少年过去了,一群伙伴围着收音机听评书的日子,早已消失了。但有时候,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又就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儿时代:低矮简陋的屋子里,阳光斜照在土炕上,暖暖的。我坐在木格格窗下,一台古色古香的收音机就摆放在窗台上,我两手托腮,全神贯注地听着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