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录·其一——
七点零三分,父亲的助行器在走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像座老钟在计量晨光。我端着药碗跟在后头,看他的驼背在晨光中切割出一块移动的阴影。
“慢点,还有时间。”我说。 他不停,反而走得更急,左脚拖鞋擦着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的拖沓声——那是去年中风留下的签名。
康复中心就在社区老年站二楼。淡绿色墙漆剥落处露出灰白底色,如同结痂的伤口。护士小陈正在给理疗机预热,机器发出低鸣,像是冬天捂热被窝时发出的叹息。
“老规矩?”她问。 我点头,把父亲扶上理疗床。他僵硬地躺下,像放倒一尊石像。
电极片贴上腰椎时他抽了口气。热浪顺着导线爬进身体,他手指微微蜷曲。窗外的樟树正在落叶,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窗台上,与他手指挥动的节奏莫名合拍。
二十分钟后仪器嘀声响起。小陈过来起针,父亲突然抓住她手腕:“姑娘,这机器...能修好吗?” 他问的是机器,眼睛却望着我。 小陈柔声答:“正在修呢,一天比一天好。”
回程时他坚持自己走。助行器在前,我在后,保持三步距离——这是他最后的骄傲半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像在调试合适的相处尺度。
路过菜场门口时他忽然停步,指着韭菜摊:“买些吧,你妈在时常包饺子。” 我应声去挑拣,他就在路边石墩坐下,喘气声像破风箱。摊主把韭菜递给我时轻声说:“老爷子今天多走了十米。” 我这才发现,我们竟比平时多绕了半条街。
上楼时他让我先走:“你挡着光,我看不清台阶。” 于是我变成他的探路杖,用背影为他辟出光亮。台阶共二十级,他的脚步在第九级打滑,我伸手抵住他肘部,两人俱是一颤。
进门后他直奔阳台,查看那盆龟背竹是否浇过水。我打开冰箱取药,看见最下层冻着母亲包的最后一盒饺子,像白胖的月牙卧在霜气里。
药盒上我写了新便签:“一日三次,饭后。” 他在身后忽然开口:“字和你妈越来越像了。” 我们都愣住。晨光漫过窗台,把药瓶照得通透。
后来他睡着在旧藤椅里,助行器斜倚墙边。我收走凉透的茶时发现,他右手还虚握着什么——那是长期扶握形成的肌肉记忆。
窗外有孩童跑过,笑声清亮。我关窗时看见玻璃反光中的我们:他的白发与我的黑发交织在光影里,恍若时光正在为我们镀上相同的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