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小学

出山的路,在那个清晨显得格外漫长而新奇。

爹沉默地走在我前面,他的脊背像一堵移动的山壁,为我挡开黎明前最浓的黑暗和草丛里冰凉的露水。我的新布鞋很快就被打湿了,脚趾头冻得有点麻,但心里却揣着一团火,兴奋又忐忑。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我的后背,里面装着娘烙的油饼和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小包奶奶炒香的南瓜子。

二十里山路,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不啻于一场远征。我们翻过村后那道熟悉的山梁,第一次,石窝子村完整地躺在了我的身后。炊烟刚刚升起,灰白色的,缠绕在墨绿色的山腰,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许久,直到爹在前面催促。

接下来的路,是我从未涉足的领域。山谷更深,林木更密,溪流更急。爹偶尔会指点一下,告诉我哪个坳口风大,哪段路雨天容易塌方,哪里的泉水最甜可以喝。我紧紧跟着,努力记下每一个标记。

走到乡中心小学时,日头已经老高了。一座围墙圈起几排灰扑扑的瓦房,操场上立着一个光秃秃的木篮球架。比起我们村的小学堂(只有一间房,一个老师,所有孩子挤在一起),这里简直宏伟得像传说中的宫殿。

很多孩子已经到了,闹哄哄的。他们穿着各色衣裳,有些明显是城里亲戚给的旧衣服,比我们的土布衣裳鲜亮不少。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我也胆怯地看着他们。

爹把我交给一个面色黝黑、表情严肃的男老师,简单交代了两句,拍了拍我的头,就转身离开了。我看着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来的路口,心里猛地一空,鼻子有些发酸,但我死死忍住了。我记着娘的话:“崽,去学堂要听话,莫哭,给人笑话。”

那个男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姓李。他把我领进一间教室,指给我一个靠墙的空位子。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细微又熟悉的声音。

“石头哥!”

我猛地抬头,看见小芬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正扭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我,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开心笑容,两个小揪揪似乎都高兴得晃了晃。她也穿着簇新的花布衫,洗得发白,但格外干净。

还有牛金!他坐在最后排,个子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像头小犟牛似的梗着脖子,正百无聊赖地抠着桌子缝。看见我进来,他眼睛一亮,冲我龇牙笑了笑,挥了挥粗壮的胳膊。

那一刻,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倏地落了地。陌生的恐惧被熟悉的温暖驱散。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地方。

我们石窝子村来的三个孩子,自然成了最紧密的一伙。

牛金最大,八岁多了,长得又高又壮,皮肤黝黑,力气大得惊人,开学没几天就能帮着老师扛水桶。但他对书本知识毫无兴趣,字母和数字在他眼里比山上的蝌蚪文还难认。上课对他来说简直是受刑,不是趴在桌子上打呼噜,就是偷偷摆弄他带来的弹弓、小刀之类的玩意儿。李老师没少训他,罚他站,但他皮实,挨骂时低着头,一副老实认错的样子,转过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小芬最小,刚满七岁,乖巧、安静,长得又白净可爱,很得老师喜欢。她学写字特别认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她的铅笔头总是削得尖尖的,本子永远干干净净。她唱歌好听,音乐老师总是让她站起来领唱。每次她一起身,脸蛋就红扑扑的,声音像清泉一样流淌出来,总能让我听得发呆。

我,大概是老师眼里最“标准”的学生。我爱学习。那些方块的汉字,那些弯曲的拼音,那些奇妙的数字,在我眼里有着无穷的魔力。它们组合起来,就能变成张老伯口中的梁山好汉,就能描述山外的神奇世界。我听课极其专注,作业总是第一个完成,考试成绩也总是最好的那一两个。李老师经常摸着我的头,对别的老师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可惜生在了山沟沟里。”

放学回家的路,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二十里山路,不再枯燥乏味。我们三人结伴而行,甩开了学校的拘束,像三只出笼的小鸟。

牛金总是冲在最前面,挥舞着树枝当武器,呼呼喝喝,扮演着大将军的角色,为我们“开路”。他熟悉每一种野果的位置,知道哪棵树的鸟窝里有蛋,能飞快地爬上树给我们摘最甜的野柿子。他虽然学习不行,但在山野里,他是绝对的权威和领袖。

小芬则喜欢在路上捡拾各种她认为漂亮的东西——一片颜色特别的树叶,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一朵干枯但完整的小野花。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口袋里,说要带回家藏起来。她走路慢,我和牛金常常要停下来等她。

我则负责“讲故事”。我把在学校里新学的课文、从张老伯那里听来的零散故事、甚至自己胡编乱造的情节,糅合在一起,讲给他们听。牛金对这些最感兴趣,尤其爱听打仗的故事,听到兴奋处,会嗷嗷叫着挥舞他的“兵器”,把路边的草丛打得七零八落。小芬则更喜欢听那些带着点神奇色彩的传说,听到紧张处,会悄悄拉住我的衣角。

我们也分享各自带来的干粮。小芬娘有时会给她带一小块用糖腌过的姜,或者几颗脆脆的炒黄豆。牛金带的总是实打实的粗面馍馍,管饱。我的油饼通常是最受欢迎的。我们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吃着,笑着,分享着,二十里路也就不觉得远了。

然而,学校并非总是风平浪静。乡镇上的孩子,或多或少有些瞧不起我们这些更偏僻山沟里来的“野孩子”。我们口音更土,衣服更破旧,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柴火味和泥土气。

麻烦很快就找上门来了。

带头的是镇上一个叫姜石头的孩子。他爹好像在乡政府做饭,家里条件似乎好些,长得也胖墩墩的,身边总围着几个流着鼻涕的“手下”。他看我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尤其看小芬长得白净可爱,就总想上来招惹。

起初,他只是在我们背后怪声怪气地学我们说话,或者故意撞一下牛金(当然,每次都是他自己被弹开)。牛金懒得理他,瞪他一眼就算了。

但姜石头把这当成了怯懦。

一天放学,我们正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姜石头带着两个人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拦在我们面前。

“喂,石窝子的野娃子!”姜石头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喊,“把你们的好吃的交出来!”

我知道,他是盯上了小芬早上拿出来显摆过的那几颗糖腌姜。小芬吓得立刻躲到了我身后,小手紧紧抓着我的书包带。

我虽然心里也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不给!那是小芬的!”

“嘿!还敢说不给?”姜石头上前一步,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书包甩出去老远。泥土和草屑沾了我一身,手掌也被地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屈辱和害怕让我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石头哥!”小芬惊叫起来,带着哭音。

“妈的!”一直没吭声的牛金,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低吼了一声。他把自己的破书包往地上一扔,猛地冲了过去,一头就撞在姜石头的肚子上。

姜石头“嗷”一声惨叫,像只被踢飞的皮球,圆滚滚的身子向后倒去,压垮了一小片灌木丛。他那两个手下吓傻了,愣在原地不敢动。

牛金骑在姜石头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去,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力气大,打得姜石头嗷嗷直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让你欺负人!让你推石头!让你抢小芬东西!”牛金一边打一边吼,眼睛都红了。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和吓呆了的小芬一起,上去拉牛金。“牛金,够了,够了!别打了!”

牛金又狠狠捶了两下,才喘着粗气站起来,指着地上哭爹喊娘的姜石头和他那两个筛糠似的同伴:“以后再敢欺负石头和小芬,我见一次打一次!听见没?!”

那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姜石头跑得最快,连哭都忘了。

牛金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怒气,他走到我面前,粗声粗气地问:“石头,没事吧?摔疼没?”

我摇摇头,拍拍身上的土,心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有被保护的温暖,又有自己无力反抗的羞愧。“没事……谢谢你,牛金。”

小芬也凑过来,眼睛红红的,把她那几颗珍贵的糖腌姜全都塞到了牛金手里:“牛金哥,给你吃。”

牛金愣了一下,黑脸膛上居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他把姜糖推回去:“我不要,你留着吃。”说完,他帮我捡起书包,拍掉土,递给我,“走吧,天不早了。”

从那以后,牛金就成了我和小芬在学校里公开的“保护神”。姜石头那伙人再也不敢明着招惹我们,只敢在远处偷偷瞪几眼。牛金的“凶名”也在低年级传开了,没人再敢来找我们麻烦。

但我“好欺负”的印象,似乎也落下了。虽然没人再动手,但偶尔的嘲弄和孤立还是有的。比如分组活动时没人愿意和我一组(除了小芬和牛金),或者我回答问题时有人在下面对口型学我说话。

这些,我都默默忍了。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书本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和避难所。我知道,只有学得更好,才能让李老师更看重我,才能或许……有一天改变些什么。

牛金对此很不以为然。有一次,他又看到有人故意从我身边走过时撞掉我的本子,他立刻要冲过去,被我拉住了。

“理他们干啥?”我说,“踩脏了,我擦擦就行。”

牛金瞪着眼:“你就是太老实了!越这样他们越欺负你!就得揍!揍怕了他们就不敢了!”

我摇摇头:“打架不好。李老师说了,好孩子不打架。”

“屁!”牛金啐了一口,“李老师又不管这些破事!就得靠自己!”

小芬则总是细声细气地劝:“牛金哥,算了算了。石头哥,我们不理他们。”

我们三个,就这样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互补着,依存着,走过了最初那段略显艰难的时光。我的老实和牛金的强悍,我的沉默和小芬的温柔,仿佛奇特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屏障,抵挡着外部小小的恶意,也温暖着彼此漫长的求学路。

天气渐渐转凉,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黄、飘落。我们上学路上的话题,也从夏天的知了、溪水,变成了烤红薯、捡柴火。我们的友谊,就像脚上越来越旧却越来越合脚的布鞋,踏过晨露,踩过夕阳,在那条蜿蜒的山路上,一天天变得坚实起来。

我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他们在身边,似乎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山外的风或许凛冽,但我们一起走,总能走出点温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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