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拿起又放下,我终于看完了《无可慰藉》。冗长的文字、跳跃魔幻的情节、始终笼罩的压抑、烦躁的气氛……这本书相较石黑一雄之前之后的作品不可谓不难读,简单对比一下:在语言风格上《无可慰藉》更粗犷、生硬,读者和主人公一同被困在迷雾中被推着向前,复杂的场景、接连出场的人物、突如其来的回忆,密集的叙事几乎不给读者喘息的机会。而典型的石黑风格的作品如《长日将尽》精美、简练又节制,我们始终与故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细品作者完美的文字控制。之前作品中那种娓娓道来波澜不惊的口吻不见了,我们被困在主人公的梦魇里,这让熟悉石黑的读者有些摸不着头脑。
故事框架很简单,钢琴家瑞德受邀来到欧洲小城演奏为当地居民解决精神危机,在四天三夜里他不断偶遇故人,过去的记忆与眼前的人物交织出现。小说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瑞德初到酒店,其余三个部分都是瑞德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但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瑞德的梦境,随着每一天的到来,梦境都更加深入,不协调的矛盾感也越发强烈。瑞德在城市的各个地点为解决各种问题奔走,赶路中伴随着大量的对话,人物背景和这个城市的问题逐渐暴露。对话结束往往目的地就到了,两个地点间彷佛通过任意门连接,城市变成了人物活动的舞台,不像现实更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切违反常理事件的发生才显得有迹可循。技术不成熟的斯蒂夫代表瑞德的青年时代,他们都没有实现让父母听到完美演奏的愿望,总不能让父母满意;被人们放弃的演奏家布罗茨基则代表老年瑞德,他们都失去了曾经美好的婚姻家庭。
《无可慰藉》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但又不同于典型的石黑作品,瑞德常常获得一种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获取一些正常情况下得不到的消息。但这种视角的转换显得十分突然,也让阅读变得吃力。我们时而带入瑞德体验现实,时而从上俯瞰这个世界,而这也正是梦境的特点:在梦中,“我”不是现实的我,这是“我”的梦境,我可以没有因果地获取到其他人信息。《无可慰藉》展示的世界就是瑞德的世界,瑞德在遇到的陌生人身上投射了他的记忆。酒店经理、迎宾员及其女儿、外孙、青年钢琴家、中年演奏家、老年指挥家、接待员……众多的人物几乎投射出了瑞德的一切:童年往事、初恋回忆、同学友谊、家庭矛盾……
书中最能体现梦境感也是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关萨特勒纪念碑的部分。两个记者邀请瑞德前往萨特勒纪念碑合影,在过程中他们不断对瑞德品头论足“所以呢,有关这栋建筑的重要意义,千万别给他任何提示。你只要编些附庸风雅的理由,解释他为什么非得一直在他前面……像所有其他这号人一样,他非常自负……”最初读到这一段时,我以为瑞德听到他们的私语后会生气离开,但瑞德好像对这些话语无动于衷,当他们再次说起类似的话语甚至变得更具侮辱性“貌似我们已经说服了那狗屁家伙。我举得他会配合的”时,瑞德仍表现地像没有听到这一切。“我”的视角里叙述的文本突然出现了“我”不知道的背后故事,也就是说,瑞德实际上并没有听见记者的谈话,或者说瑞德的潜意识安排了这段交谈但瑞德其实“没听见”。
虽然和石黑的前几部作品相比风格迥异,但就主题上说《无可慰藉》几乎是其集大成者。古斯塔夫和女儿的相处像《远山淡影》中的母女用自欺来安慰内疚,瑞德接近《浮世画家》中表面反思内里倔强的旧日画家小野增次,老迎宾员古斯塔夫又像《长日将尽》里一生克己不断错过的英国管家史蒂文森。从水墨画到浮世绘到油画,石黑的前几部作品一部比一部厚重,处女作《远山淡影》时奠定的风格也在被不断锤炼,而《无可慰藉》则是这种风格的延续与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