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说|屋檐下的嫌贫爱富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嫌贫爱富，这四个字像枚生锈的铁钉，钉在人间烟火里，古来有之。你以为它只藏在戏文里、故事中？不，真正的嫌贫爱富从不需要刻意编排，它就长在你身边的柴米油盐里，藏在亲戚邻里的眼神语气中，像北疆冬天的寒风，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直直钻进骨头缝里——离又离不开，躲又躲不掉，随时可见，触手可及。
我说的小姨姑父，便是我母亲最小的妹妹的丈夫，是我们这些侄娃子的姑父，也是外甥女们的姨夫。论辈分，他该是亲近的；可论人心，有些距离，远比北疆的戈壁滩还要辽阔。
故事发生在11月30日，这一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日子过得真快啊，快得像伊犁河的流水，哗啦啦就淌过了秋冬。这家的侄娃子范志豪，本打算十一月上半旬就回新疆老家看看。可他在某嗨租车公司宁夏店当店长，平日里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待处理的订单清单堆得像小山，进出的车辆络绎不绝，忙得脚不沾地。回家的念头被一次次压下，归期一推再推，最后硬是推倒了11月29日才踏上归途。
11月30日，范志豪在家睡了个踏实的懒觉。在外奔波久了，难得能卸下一身疲惫，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身。母亲早已备好地道的新疆早餐：铜壶里熬得奶白醇厚的奶茶，冒着麦香的刚出炉的馕，还有清爽解腻的皮辣红——青椒、西红柿、洋葱切成丝，淋上少许盐和醋，拌匀了就是最熨帖肠胃的家乡味。他坐在餐桌前，掰一块馕泡进奶茶里，再夹一筷子皮辣红，熟悉的味道瞬间包裹住味蕾，连日的忙碌仿佛都被这烟火气冲淡了。
吃完早餐，已是十二点半。范志豪想着难得回家一趟，该给家里人带点东西。他揣着钱包出了门，在街上慢悠悠转着。北疆的冬日街头，阳光虽好，却带着清冽的寒意，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脚步匆匆。他走进一家综合商城，给年迈的奶奶挑了些松软的糕点和易消化的水果，又给可爱的小外甥女买了几盒进口糖果和一袋坚果。转到大路口时，看见一家彩票店，想着图个好彩头，便进去买了五张奖券，小心翼翼地塞进外套内袋里。
该买的都买了，该转的也转了。范志豪回到家，拿起手机想给奶奶家打个电话，又想起奶奶习惯用老座机，便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奶奶家的老座机就放在卧室里，铃声是首经典的新疆民歌，欢快的旋律在屋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没人接。此时，大姑正在厨房忙着和面，案板上的面粉堆得像座小山，她要给即将到来的侄娃子做最地道的新疆拉条子；奶奶在阳台的阳光下挑菜，年纪大了，耳朵背得厉害，座机的铃声对她来说，不过是模糊的背景音；小叔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新疆本地的综艺节目，可他常年酗酒，耳朵早就被酒精伤得听不见什么声响，只是盯着屏幕发呆；大姐因为一点家事正在气头上，耷拉着一张脸坐在隔壁卧室里，手里握着手机充电器，等着手机充满电就赶紧回家，压根没心思去接那不停作响的电话。
“这么多人在家，连个电话都不会接？都在干什么吃的！”大姑终于忍不住，“啪”地放下手里的擀面杖，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奶奶听见大姑的声音，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扶着墙慢慢跟了过来。
大姑一把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喂？”
电话那头传来范志豪带着笑意的逗趣声音：“风云？风云在不在？”
大姑愣了一下，没听出是谁，皱着眉问道：“你是谁啊？”
奶奶凑在旁边，也跟着大声问：“是谁啊？是哪个娃娃？”
这时，大姐拿着充得半满的手机和充电器走了过来，耳朵尖的她一听就辨出了声音，淡淡说道：“听这语气，是范志豪。”
“是刚娃子？”大姑立刻眉开眼笑，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是刚娃子对吧？你回来了？”
电话那头的范志豪收起了玩笑的语气，换成了正经的声调：“嗯，大姑，我昨天晚上回来的。”
“那你来不来奶奶家？”大姑急切地问。
“来呢，”范志豪答道，“过会儿两点多就过来，我和我妈一起。”
“你爸呢？”
“我爸今天还得上班，就不来了。”
“那好那好，我们等你们！中午就在这儿吃拉条子，我正和面呢！”大姑挂了电话，转身就给奶奶和小叔叔报喜：“刚娃子中午要来！”说完，脚步轻快地回到厨房，继续和面，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没过多久，卧室里的座机又响了，这次是小姑打来的。
大姑接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小姑高兴又柔和的声音：“姐，刚娃子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昨天就到家了，两点半左右来奶奶家。我想着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本来打算带他去后面那家好点的拌面店吃呢！”
大姑笑着说：“别去外面吃了，我面都和好了，就在家里做，干净又实在。”
“那也行，就在妈家吃拉条子，让他尝尝家里的味道。”小姑爽快地答应了。
那会儿，小姑正和小姑父在小区里遛狗，他们养了三只泰迪犬，平日里走到哪儿都带着。挂了电话，两人正准备往奶奶家走，恰巧遇上了从外面转回来的小叔叔。
“你赶紧回去说一声，”小姑父急切地对着小叔叔说道，“让妈把辣皮子和菜都拿出来，给刚娃子做辣皮子拌面，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小叔叔说话向来不利索，加上常年喝酒，吐字更是含糊。回到家后，对着妈妈，稀里糊涂地说着。年老耳背的妈妈，愣是没有听明白，这个小儿子说的是什么。小姑担心小叔叔说不清楚，赶紧给大姑发了条微信，让她准备好辣皮子和配菜。此时大姑正带着外孙女在楼下看邻居家的猫咪，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她点开一看是小姑的微信，立刻拉起外孙女的手，快步走进单元楼，回到奶奶家。
“妈，小妹说让把辣皮子拿出来一些，还有拌面要用的菜也准备好，刚娃子爱吃辣皮子拌面。”大姑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奶奶从橱柜里翻找辣皮子。
客厅里，大家都忙着准备午饭，气氛热热闹闹的。而卧室里，大姐已经收拾好了背包，她走到客厅换鞋子，打算不等范志豪来了，自己先回家。就在她弯腰系鞋带的那一刻，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小姑父走了进来。
小姑父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换鞋的大姐，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奶奶，皱着眉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奶奶想都没想，随口答道：“昨天来的。”
小姑父的目光又落在了站在电视机前的大姐的女儿身上——那是他的小外甥孙女，他指着大姐，对着小外甥孙女问道：“这个人是谁啊？”
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小姨姥爷，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说话。
小姑父见她不吭声，脸上的神情顿时冷了下来，语气生硬地对着小姑娘说道：“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那就把这个人，赶紧赶走！看那样子就没什么钱，待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眼睛睁得更大了，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还是没敢说话。
大姐系好鞋带，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背上背包，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她心里憋着气，饿着肚子，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回到自己家。
大姐刚走没多久，范志豪就开着他爸爸的车，载着妈妈来到了奶奶家。奶奶家的门一直敞开着，就是特意为他留的。
“奶奶！”范志豪一进门，就像个孩子似的，快步跑到奶奶面前，一把抱住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一口。奶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瘦了不少啊，在外面肯定没吃好。”
大姑看到范志豪，也赶紧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他：“刚娃子，可算回来了，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
小外甥女也凑了过来，仰着小脸，甜甜地喊了一声：“小舅舅！”
小姑父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听见外面的动静，探出头来，脸上堆着笑容：“刚娃子来了？别急啊，你最爱吃的辣皮子拌面，马上就好！”
没过多久，几盘热气腾腾的拉条子就端上了桌。每盘面上面都盖着满满的辣皮子炒肉，红油鲜亮，香气扑鼻。这时，小姑也牵着三只泰迪犬来了，狗狗们摇着尾巴，在客厅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大家围坐在餐桌旁，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气氛温馨又热闹。
吃完饭，范志豪从背包里拿出之前买的糕点和水果，放在桌子上，一边分一边说：“这是给外甥女买的糖果，这是给奶奶的糕点，软乎，好消化。”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那几张奖券，笑着递给小姑父：“小姑父，这是我今天上午买的福利彩票奖券，我已经刮了一张中了点小奖，剩下的这些你拿去试试手气，说不定能中个大奖呢！”
小姑父接过奖券，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不停地说着：“好好好！刚娃子有心了，有心了！”
范志豪又兴高采烈地说道：“小姑父，我这次回来还有个好消息，我把之前的汽车和摩托车都换了，换成宝马了，以后出门也方便些。”
“真的？”小姑父拿着奖券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激动了，一边翻看着奖券，一边对着在场的人说道，“看看，看看！刚娃子就是有本事！他们这一代的娃娃里，就属刚娃子最能干，最有出息！”
他说着，立刻站起身，穿上外套，对着小姑说道：“走，咱们先把狗狗放在这儿，赶紧去彩票店兑奖去，别耽误了！”
小姑也连忙穿上外套，两人打开房门，脚步匆匆地朝着热闹街区的彩票店走去。楼道里，还能隐约听见小姑父的声音：“还是刚娃子有本事啊，年纪轻轻就换了宝马，以后肯定更有出息……”
客厅里，奶奶还在念叨着让范志豪多吃点，大姑在收拾碗筷，小外甥女拿着范志豪给她买的糖果，吃得津津有味。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可没人想起，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个人饿着肚子，带着满心的委屈，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北疆的冬天，阳光总是显得格外珍贵，可有些人心底的寒凉，却不是这阳光能轻易暖热的。嫌贫爱富，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恶行，它就藏在这些细微的差别对待里，藏在那些冷漠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里，悄悄消耗着亲情本该有的温度。而这样的故事，或许正在许多个寻常人家的屋檐下，悄悄上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