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总要理,也有理,故少了些人情味。
在老家,人与人相处说起来也简单,愿意吃亏的人相聚在一起,就和和睦睦,不愿意吃亏的人相处在一起就争吵不断,但大部分都是下一种,愿意吃亏的人和不愿吃亏的人聚在一起,结果就是时好时坏,这就是老家的生活。
阿爷是不愿吃亏的,但讲理,当然,前提是得用理讲过他,你可以将其看作一场辩论赛,真理、方法、技巧、加上口才,稍有缺失便会败下阵来。村里许多人,都被阿爷的口才气的说不出话,他们大多会在心里想,道理是那个道理,但从你口中说出怎么就那么气人呢,最终只得撂下一句,你这人可真没人情味啊。
我理解阿爷,阿爷这辈完全是另一个时代。阿爷庆幸读过几年书,也惋惜只读过几年书,我有时会想,倘若阿爷出生在如今的时代,定会活成个人物,像科学家,研究学者啥的,最不济也是个在课堂上传道解惑的教师,定不像他孙儿这般,过着半吊子的人生。
阿爷不高,正正一米六,但他的力气与体型不成比例的巨大。阿爷不苟言笑,但笑起来很慈祥,可若是惹他生气,用母亲的话讲,阿爷生起气来脸上有股子杀气。阿爷日常喜欢戴一个帽子,摘下帽子,头发总是短短的,看着很精神,
阿爷原先的理想是当老师,这是他私下与我谈心时说的。我们爷孙俩谈心时刻很少,母亲打趣,将这种谈心时刻比作上政治课。每每过后,母亲见到总会调侃一句:“你阿爷今天又给你上政治课啦。”小时候阿爷严厉,我不怎么与他亲昵,长大后才明白阿爷的性格,他打心底里对我好,但我已经长大,有些事很难有所变化。每次“政治课”,阿爷会说起他的过去,以前的日子苦,想要像我这般安安分分的坐在教室里读书是梦里的场景。冬天,阿爷在透风的教室里上课,自带火炉,时常上到一半,就要回家干农活,收谷子,割稻子,与牛为伍。在阿爷的学生时期,家里不宽裕,中途辍学了两年,等阿爷再回到学校,老师说阿爷不可能再跟的上,大有让阿爷放弃读书的意思。那会没有义务教育,初中要凭成绩考上去,阿爷便挤时间自学,想来刻苦程度不亚于古人凿壁偷光,悬梁刺股。
阿爷成功了,他成为村里仅有的几个考上初中的人,还是在缺席两年课堂的情况下。阿爷说,他早早想好了,接下来还要考上师范院校,要当老师。阿爷说,他一定能考上师范,只要他想考,就一定能考上。阿爷的自信十足震撼我,我毫不怀疑他说的。但阿爷也失败了,因为家里拿不出供阿爷读初中的学费,终了,一生与农田山林为伍。
即便如此,阿爷的与众不同仍在日常的乡下生活中体现,阿爷种的地永远要比别人种的多,上山打散工要的工资也得比别人多十块,按阿爷的话讲,我做事就是比别人要快,要好,多出的钱是我应得。如今阿爷七十九高龄,老家仍有十亩田。
阿爷要强,无论何时都有着一股劲头,一股要比身旁人更勤奋的劲。阿爷的原话是,我不要你多优秀,但要比身边的人好一点。阿爷对所有人都有过责骂,唯独对我没有过,即使我并不是一个很顺他心意的人,从始至终,我只能算是一个乖孩子,距离阿爷的标准还差得远,但我还是这么过来了,普普通通地走到现在。有时候,我会为我的普通感到惭愧,因为阿爷说的比身边人好一点,我至今都未曾真的达到。
阿爷与阿奶膝下有五个子嗣,在那个年代这不算多,除父亲之外,还有大伯、小叔、大姑、小姑,大伯在我未出生时就已离世,留下堂姐一人,而小姑远嫁东北,难得回家,所以这个家族相比其他人家不算热闹。家里人的人生大事,可以说都是阿爷一手操办,即使是一开始与阿爷唱反调的小叔,小叔对阿爷说:“我不要你插手我的人生,找媳妇我自己找。”阿爷说,他就静静等着小叔有一天自己撞南墙。如阿爷料想的,小叔一年一年仍旧寡人一个。阿爷给小叔找了一个相亲对象,小叔一眼就喜欢上,阿爷不打马虎眼,一杆就上了果岭。小叔结婚了,阿爷拿的彩礼钱也如他一直秉行的特点,比一般人要高一点。小叔的人生大事是如此,大伯和我父亲也是如此,唯一的区别便是少了一开始唱反调那趴。
我越来越能理解阿爷,也清楚阿爷的性格养成,他从过往就一直用自己的付出将所有人带上正轨。阿爷一生中遇到了太多太多难题,他都一一解决,无一遗漏,也不乏有不相信他的人,认为他是错的,但他都用行动证明,正确的方式是哪种,正确的人是谁。阿爷用实践去验证自己的真理,并得到了有效的反馈,这一切在他看来一定都是对的,因为真实存在的事物,远远比口头上的真理要更有说服力。
所以,这是阿爷一直以来的处事惯性,某种角度,听从他的安排,这是阿爷想要的,如果你想法背道而驰,阿爷会有意见,尤其还是在你不听从他的建议下,让事情发展走向了糟糕的一面,那事后的阿爷便会直接一点了,阿爷嗓门大,稍有不慎,感受到的就绝对不会是关爱。想想也是必然,毕竟在阿爷原先的设想里,这糟糕的一切本可以避免。
我上述的这些,阿爷的几个子女间或多或少都有挨着一些,但父亲感受尤为深刻。小姑远嫁东北,小叔成家后不再着家,近十年来,都未回家一次,大姑嫁到外婆村,离得近,但总归有自己的家庭。只剩父亲,与阿爷生活中交集多一些,交集多,矛盾自然也就少不了。
知晓的因果越深,也愈加感到无奈,因为你不能想着去改变一个成年人的性格,我能做的往往只有换种沟通方式,让原本可能会冲突的场面变得缓和一些。但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需要换位思考,有时即使能做到前者,后续也未必有勇气付出行动,我偶尔能做到,但也经常深感无力与痛苦。
父亲性格是像阿爷的,至少在我看来是有许多相似地方,比如,母亲同样对我说过的话:“你父亲生起气来与你阿爷一般,脸上有杀气。”父亲不如阿爷坚韧聪慧,但他俩都执拗,有自己坚定的认知,你几乎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他俩唯一的大不同,父亲会经常隐忍,将情绪藏在心里,阿爷则相反,从不隐藏自我,情绪完全直给。总将心事藏着的人,容易引起旁人的误解,阿爷与父亲之间便是如此,他俩性格太相似了,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注定一方会压过一方,至少在明面的局势上,父亲全然下风。
主观感受,在阿爷这里,父亲一辈子都不被讨喜,受的委屈也有一辈子,有时与阿姐聊起,阿姐表示很担心父亲的身体,她觉着,父亲总是将情绪藏在心思,长久下去,容易憋出病。儿子不受待见,儿媳也跟着一块不被喜欢,母亲一辈子也委屈,老实的父亲,无奈的父亲,就这样夹在中间,缓缓了一辈子。
母亲要强,一辈子要强,在母亲身上,我有过与在阿爷身上相同的思绪,倘若母亲受过多一些的教育,也定会是个人物。但在母亲的时代,对乡下女性而言,读书是一件奢侈品,似乎在决定不能读书的那刻起,母亲就注定会过上这苦难的人生,或许应该更早一些,从来到这人世间便已注定。
父亲和母亲之间不缺矛盾,因为琐事、家中的不公平待遇、父亲的性格、阿爷的态度……太多太多的事情让母亲上火,而父亲无法改变这一切,许多时候父亲只有沉默,长此以往,问题积累着,母亲不会忘却她所遭受的苦难,和阿爷对他的不公平待遇,母亲说,阿爷做过的坏事,她一辈子都记得,她恨阿爷,恨得浑身发抖。
父亲与母亲争吵,母亲与阿爷争吵,后来母亲寒心不与阿爷交集,见面都不再招呼,母亲只想躲着他远远的,阿爷开始责骂父亲,听到阿爷对父亲的责骂,母亲对父亲也有情绪,责怪他为什么不反抗,任由阿爷欺凌。在这来来回回的家庭情绪转换中,我一度有离开的想法。在他们最矛盾的时期,我和父亲母亲在偪仄的房间里,母亲坐在床上哭着,父亲在床边默不作声,我说:“我们离开这个家吧,即使是过年也不再回来,断绝家里所有的人情,过好我们自己的生活。”当时的我太年轻,也太自私,浅浅一句话,似乎要将他俩杀死在生活里。当然,这是我后来才发觉的,父母一辈子为人情,家族关系而活,即便有时会十足的痛苦,但同时在某些时刻,体会到的满足快乐也是真真实实的。
这些复杂矛盾,早已经完全融进他们的身体,流淌在血液中,进到骨髓里。而我却有试着将它们从父母身体里抽离出的想法,这无异于夺走他们的生命,这点,或许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一代有一代的认知与圆满,我想我必须尊重他们的快乐与痛苦,你无法完全剥夺他们的痛苦,就如同你从不忍心让他们舍去快乐。
在此种情形下,我疲于应对。其中一半多问题是沟通层面的问题,一方无法意会对方的意思,做出了对方不会认可的举动,矛盾情绪由此而生,大家各执己见,不愿退后一步。他们把人看作完美的存在,或是定义错了完美的含义。犯错、矛盾、犹豫、偏执、自私、不解风情,这些是人在兼备其他美好的同时所同样具备的,是同等正常的存在。但他们不认可人的这部分,誓要将其从人的世界里完全隔离开来,由此,他们见到了诸多非人的举动,从而怀疑起整体。
在有限的空间与时间里,我能做的往往只有当时当下的关爱与调节,我逐渐不责怪任何人,这是他们那个时代赋予的因果,也是在历史长河的流淌中,必然会被敲响的丧钟。
阿爷命苦,为整个大家付出很多,但最后呈现出来的模样却与阿爷理想中相差甚远。阿爷想要整个家族热热闹闹的,他想要一个大家里面许多的小家,每个小家之间相处融洽。但这太难了,至少在我看来,一直以来,都有背道而驰的迹象。小姑说,她当初做的选择就是为了想离家远远的,但其实这些年她很想家,尤其在阿奶去世后,小姑每每喝醉酒都会哭,她想念家里,想念阿奶,想念家里的老父亲。
阿爷的强势任何人都无法拿捏,除了阿奶。
阿奶比阿爷要高一些,最先是长发,日常会扎个麻花辫。经历了一次事故后,便剪了短发,好打理。藏青色的上衣和近乎相同颜色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这些是阿奶习惯的穿着。印象中,阿奶身体不好,有高血压,记忆中清晰的画面,阿奶几乎每天都会吃降压药。
那天是在小学三年级时期发生的事,傍晚放学回家,我记不清我和阿爷阿奶谁先到的家里,他俩总在田里忙活,一忙就是一整天。她俩在回来的路上,牛拉着板车,板车上是装袋封好口的谷子。牛受惊了,阿奶受伤。现场的情况阿爷阿奶从未主动与我提起过,但我记得自己看见的。阿奶斜躺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阿爷半跪在地,搂着阿奶的肩膀,哭着,巨大的恐慌让阿爷重复相同的话语,我从未见过阿爷哭,那是唯一的一次,至今仍是。阿爷起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根断了的八仙桌腿,穿过谷仓,走进牛栏。我站在阿奶身边,只是站着,只有站着。牛栏那边传来棍子大力闷在皮肉上的声音,牛栏被撞击的吱呀作响,还有阿爷恨意的声音:“畜生,畜生,畜生……”
那次过后,阿奶身体更加虚弱,手脚没有之前灵活,日常能自理,但地里的活肯定是干不了。往后的日子,没什么变化,以前没有注意到这点,不过我现在注意到,日常原本两人的劳作全部压在了阿爷的身上,阿爷每年还是种着相同亩数的田,去山上打相同的散工。生活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但阿奶明明变了,她不再健康,农忙时,也不再陪着阿爷早出晚归。一开始我未察觉,后来才注意,阿爷也变了,阿爷回家更晚,皮肤更黝黑。
事情总在发生过后,才察觉因果,不知不觉,后知后觉。
初中,二舅托关系,我去到县城读书。与六年级一样,每周回家一次。周五下午,回家的客车会多坐一站,下车的地方是通往外婆村子的路口,我依旧总是去外婆家。上初中后,生活费不再由阿爷阿奶给,这下,我便连回家的理由都没了。
我不喜欢回那个家,它是如此的让我不自在,可阿奶对我很好,阿爷虽然严厉,但他也打心底里对我好。稚嫩的心灵被表层的情感所左右,我喜欢慈祥疼爱我的外婆,喜欢阿威与我作伴玩耍。
一个无比寻常的周五,我坐上返程客车,路过熟悉的路口,车继续往前开,我选择在外婆家度过周末,打算连周日也不回家。那个周六,或是周日,我收到阿奶住院的消息。阿奶在厨房摔跤,无法起身,一个人也不知在厨房瘫坐了多久,几天住院后,阿奶从医院被接回到家里,像上次牛受惊的事故一般,阿奶躺在床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但这次阿奶没能再起身,几天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葬礼上,我没有流泪,那时的我,只是安静的在人群中,在队伍前,完成了这场送别仪式。
阿爷将阿奶的遗像挂在客厅桌子的上方,一进门就能见到。
阿奶走后两年,能听到关于阿爷负面的消息多了起来,阿爷又和村里的谁吵架了,村里人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来回说好话。有一次最严重,阿爷和另一个阿爷动起手来,他俩年纪相仿,但那人辈分比阿爷大,阿爷都得管他叫阿爷。不知因为何事闹的很凶,对方无意之中用棍子顶了一下阿爷的肋骨,骨裂了。
生活真的变了,这次,是所有人都能察觉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