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回来时,远处一轮金黄色的大火球正缓缓地隐到山的那边,光依旧很烈,他眯着双眼,不由得抬起手挡住那最后的一抹光芒。
“太阳落下去了。”周围的景象逐渐染上最后一丝黄昏的色彩,终究是全然没入黑暗中了。随着他身上那点余晖的消失,大山低喃了一句。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便可以隐隐约约发现一条被藤蔓枯枝覆盖近八成的小道,石头凹凸不平的铺在路面上,在山林的遮掩下看起来狭窄的很,一般人大抵是发现不了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人们满足于一日三餐,整日勤勤恳恳的劳作,四季丰收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然而大山并不这样想,他不甘心一辈子做个老实本分的山里娃,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大山上了很多年学堂,他羡慕那些建功立业的人,羡慕走出山村开拓视野的
人,所以大山开始反对“养娃放羊,放羊娶媳妇。”的观点。
大山知道,这次就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今天不顾爹娘的反对到城里去那一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要改变,他不愿意一辈子守着队里分下来的土地生活,更没有想像过他未来会和父亲一样整天为一点收成欢欣雀跃的样子。
大山步履沉重地往里走,突然发现山里的树木茂盛了许多,树干周围都是被压低的枝丫,从远处看去倒是层层叠叠的,波澜起伏,倒也壮阔。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山从来没有感受过比今天更美的小村落。
快要离开了,大山似乎有些依恋。通知书上烫金的几个大字闪着耀眼的光,好似在警示他:这里是你的家乡。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无数次的幻想,等自己出人头地,一定要将这个美丽的马牙子村落建设的更加秀美迷人。
这样想着,大山紧握手中的通知书,加快脚步。
村里倒还是热闹得很,今年的这个春天可谓是风调雨顺,家家户户仿佛是看到了来年黄灿灿的金水稻一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山走在村落里,眼见大街小巷都是热情洋溢的氛围。
除了最后一户人家。
马牙子村落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那户人家,灯光从破败的木门缝隙漏出来,铺在门前的土坡上。老王呆立在院子里,干涸的嘴唇噙着烟枪,有一下没一下的抖动着,伴着阵阵咳嗽,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倒不回去,竟把他憋得满脸通红。
他觉得自己刚刚的话语确实有些重了,甚至后悔那样伤了孩子的心。这样想着,老王瞥了眼窗台后那模糊的身影,竟想要抽自己一巴掌。烛火跳动着,映着他的脸颊也有些闪烁,他本该知道这是个令人欢喜的日子,却……
院落东边的小屋子亮着灯,灯光很暗。大山身后的窗户是黄油纸糊的,里里外外好几层,但是风吹日晒的时日多了,窗户纸明显有些摇摇欲坠,也禁不住下一次的风沙了。
大山伸出手堵住漏风的窗户,窗纸呜呜地响,吵得他心烦意乱。
少年抬头看看他的母亲,嘴巴张张合合,犹豫多次才咬着牙说出自己积郁在胸口的话。
“娘,我真的没有机会么?”
他明知道答案,可是他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大山等了很久,屋子里寂静无声。他的娘低垂着头,手指攥着儿子带回来的通知书,几个大字竟然像火苗一样灼烫,烫的她指尖疼。她自觉有愧,眉目低垂,甚至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唉。”一声叹息从娘的口中吐出,却排山倒海般击碎了一颗充满希望的心。
‘’娘,我不去了。‘’
艰难的说出这句话,大山再抬起头时,眼眶竟然红得可怕。“儿子早该知道,不该难为你和爹。”他颓废的蹲下来,回想着他那么多年的努力竟因为家贫而毁于一旦,蓦然湿了眼眶。大山压抑着自己想哭的冲动,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紧紧的攥在身旁。
他低下头,眼神斜睨着母亲,她的双手不断地揉搓着,原本局促不安的神情在听到他的话后恍然释怀了,她顺畅的呼吸起来,仿佛是压在她胸口的那一块石头终于被儿子的妥协声击碎。
“我和你爹对不住你啊。”娘轻叹一声,迈步离开了小屋,回望着蹲在那里埋头不语的孩子,她能听到儿子内心最悲嘁的呼吸,突然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大山躺了好几天,他的生活只剩下晨升夕落。这一天他依旧起得极晚,日头早早的挂在当空,阳光落在院子里。大山走出门,感受着暖洋洋的日光,他想:该活过来了。他走出小屋,尽力的将头昂的很直,带着满身的盔甲和骄傲,倒是活像一只刺猬。
大山走了一圈,发现小小的院落没有一个人影,农具在墙边依旧摆放整齐,三套,如同他们三口人。
今天没有上田么?
“大山!大山!”大山正疑惑着回屋,一阵熙攘的吵闹声迫使他转过身。
大山回头,那副景象竟是让他在原地呆愣了许久,觉得日光都有些刺眼了。满山谷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闹腾着,终于把他拉回现实,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混沌,又清明许多。
“你看谁来啦!”大山看见领头的人是村长李伯伯,此刻正一脸笑意的领着人马朝他走过来呢。
随着人群慢慢靠近,大山这才看清后面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再近点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他们竟是三天未曾讲过话了,大山有些羞愧。
“哎呀,这就是我们马牙子村的骄傲啊。”西装革履的男人先开了口,他握着村长和老王的手,抑制不住的称赞道:“我们必须得好好培养,可不能半途而废咯。”
“是呀是呀,这个孩子可是努力的很。 ”
“还是得感谢您啊,不然这娃子估计也没有出路啊。”
“……”
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大山忽然有些明白了。正恍惚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只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才赶忙接过父亲手中的凳子,端正的放在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
“不好意思,刚刚太过激动了,让您见笑了。”
县长欣慰的看着面前这个不卑不亢的男生,心下觉着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
“唉,没什么,你这孩子,要不是你的爹娘一直向县里反映你的情况,我们岂不是白白丢失了一个人才?你可得好好感谢你的爹娘嘞。”
“都说山里人目光短浅,我看就是瞎说!我们照样培养人才……”
“你啥都不用担心了,好好地上学去,这样的人才,政府会好好照顾的,哪怕是我个人也不能让一个大学生无学可上……”
大家欢聚一堂,具体聊了多久,大山也忘了。
他喝醉了。
只记得给父母磕了个响亮的头。
那一晚,马牙子村人都来了。
他们知道,穷沟沟里出状元郎了。
大山也知道,他和村民一样为今年的开春的风调雨顺感到心情雀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