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的24节气(二)

如果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雪小禅的文字,我想用“惊艳”,实在没有比它更贴切的了。

雪小禅的文字那么率真,直抵人心,有时似在天地间飘舞,有时充满烟火气息,那是经过光阴锤练后的精华,读来有一种亲切,还有一种震撼。

雪小禅笔下的24节气很特别,让人耳目一新,摘录如下,与大家分享。

立秋

立了秋,蝉声减弱。立了秋的风是凉爽的,不粘了,不滞了,不傍人篱壁了。叫嚣的夏天终将离去。人生几度秋凉,又几度清欢。从立秋这天开始,顿有悟——那所有的热烈,不过为人生的收梢做铺垫。人生到最后,一定是素的、简的、饱满的,不动声色,却于无声处听惊雷。

立秋是一款七年老白茶,有了药性。是有了力量的中年人,少了孟浪与青涩。那惊天动地原本全在家长里短里。

母亲炖了肉,用土砂锅。她说:要贴秋膘啊。有一年在日本过的立秋,在一个寺院里,有惊天动地的大美。

处暑

是夏天彻底离开的时候了,是要永别的时候了。觉得夏天才刚刚来,转眼已是背景了。

像喜欢一个人,才刚要启齿诉说心中秘密,他却跑来告诉你,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你站在处暑的陌上,一个人萧瑟起来。半尴半尬的节气,又似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就那样坚持地微笑着。

“再坚持几天,天气就彻底凉快了。”

田地的庄稼收了,麻雀躲起来,在露台上煮茶要披一块披肩了。街上有人开始兜售菊花。屏住呼吸,可以闻得见静气了。从处暑开始,山水间开始有了沉凝之气。

白露

多像一个女孩子名字。《日出》中的陈白露吗?哦,不是。是天真朴素的女子,有清气有冷气,有凝起神来的那种静美,但她不自知。

白露的早晨去地里行走,露水打湿衣裳。蹲下身来看那些植物,生出无端的怜与惜。

人生不经过白露怎么可以呢?定要有那些脆弱、不堪、敏感、来不及、泪湿衣衫、无人可诉……才有回头的刹那,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站着,一直等你。

白露,看山中花次第凋落,马在饮水,冷蝉在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长夜未央,空庭得秋长漫漫,独有伊人在思、在想。

秋分

分手吧。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有你的清高孤洁冷静,我有我的狂热炽诚明烈。这是秋天说给夏天的话,这是永远的诀别。

桂花开着,香得整个城没有了魂儿,人仿佛也醉倒在一场桂花里。“你对我像一场桂花酿。”

秋风的夜里,月亮又大又红,如适逢中秋,就是桂花糕,可小酌,可品茗,可插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站在桂花树下发呆,猛然一抬头,他也在这里。据说,被秋分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人会幸福一辈子。这样一想,她甜腻得似这满城桂花香了。满城深情在,风动桂花香——怎么可以这样香呢?太过分了。


寒露

嗯,是应该喝些清酒了,就一个人。可邀秋风,可邀明月。寒露之味,如戏曲程门,有幽咽,有婉转,但亦有寒露香气。

“再坚持一会儿,那茶香就更老了。”用炭火煮了老白茶,满屋子药香。寒露时,一个人在寺庙,听晨钟暮鼓。那寒气是恰恰好的寒气。

临风君子,夜未央,一人在殿里长跪,只为今生,有恰好的遇见。再为来生,早早遇见。遇见那个人,那朵花,那抹炊烟。庙里藏了几株花,拈花一笑,光阴便在层林尽染处。此时的山峦啊,是饱经了风霜的人,每一条皱纹里全是光阴赠予的精神强度。

霜降

母亲寄来家里石榴树结的石榴,那籽饱满得似要炸开。山里人开始晒杮饼了,那杮饼上的白霜是甜腻的证明。

有些冷清的长夜,藏一刀纸,临几张旧帖,听一段老戏。闽南一带说,霜降吃杮饼,不会流鼻涕。

“一起去摘杮子吧,今年家里杮树死了很多。”

满院的杮子,红灯笼一样,人的脸也红了,摘了一个又一个。

“明年还来摘啊。”

霜降以后,枫叶红起来,赴死一样的红,像爱上一个人,连命也不要了。有一年,我站在京都的枫树下,比站在京都的樱花下心里更绝望。美,总是令人绝望的。

立冬

“那把日本的老铁壶呢?该拿出来煮老茶了。”

小时候围在炉子边,祖母往炉灶上扔上几粒枣,开始说关云长、七仙女、四郎探母……

那枣味一直蔓延到现在。

“入城沽老酒,独饮过五更。”就这样站在了冬天边上,就这样站在了人生边上。

“那一个的冬天来得真早啊,花还开着,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

“是呢,那是2009年的11月1日……”他们都笑了。人一生记得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刹那、几个瞬间。而有那么几个刹那、几个瞬间,足够了。

“你听,雪在落呢!”

“一起去雪中走走吧。”

小雪

“真像你的名字啊!”他说。

一个小字,美妙了、灵动了。似午夜听黄莺莺的《野草闲花逢春生》,又似雪日临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抑或一个人看倪云林的画。这样的节气是不含人间烟火气的,但我们所要的所求的,有时恰恰是不含人间烟火气。

冰清玉洁的女子,在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痴心等着自己的恋人,她叫小雪,她把自己站成小雪,与天地、光阴、爱情一起站成永恒。

红条的竖版宣纸上,手写一封寄给春天的信:你知道吗?今日小雪。天在下雪,我在想你,你什么时候来呢?你什么时候来,我便晶莹剔透地去迎你。

大雪

大雪压了红尘。宝玉出家了,李叔同出家了。

大雪之后,一切皆破。有些人看破走了,有些人看破不说破。

该围炉夜话了。中国式雅致生活,就从大雪体现吧。

大雪纷飞、三五知己、茶酒小食、吟诗作赋。炭是上好的橄榄炭,酒是陈年女儿红,茶是陈年普洱,加了牛篣,惊天动地的香气。

雪在飘,雪在烧。夜已深,炉边人渐醉了,唱起昆曲——你是杜丽娘吗?

突然想起了年少时。一个人在大雪中奔驰,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什么不重要,此时便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林冲夜奔了,裴艳玲夜奔了,木心也夜奔了。

大雪,一个人私奔吧。

冬至

每到冬至,母亲便去买羊肉,父亲一生只喜欢吃羊肉馅饺子,母亲便了一辈子。冬至这天更要包。

天寒地冻了,少时在河床上滑冰,耳朵冻得红肿,风也尖叫着,冬至的阳光刺眼明烈——像誓死决裂的两个人,再也无法挽回的冷,连冷都是僵的。万物仿佛都沉寂,一切已经到谷底了,还能如何?

母亲包饺子,父亲拉着二胡,外婆剪着窗花,那窗花是“花开富贵”。

有一年在泉州过冬至,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坐在东关吃肉粽子。路边的水仙开得正好。“冬至,带盆水仙回家吧”。

小寒

孤清的女子,似张爱玲的小说。她叫小寒,眼神里全是杀气和寒气,没有人间烟火。小寒还是范宽画里的那个人,又寂静又孤独,他还是倪瓒画里的那棵树,独自在风雪中。朋友从山西带来漆器,放上线枣,在路边烤着吃。

小寒总让我想起张火丁。骨子里清奇孤冷,半丝不热络,别人的疯狂迷恋与她无关。她兀自唱下去。她不管别人,她唱给那光阴听。

有时候会想起八大。那画里的节气,多是小寒吧,那么空旷,那么冷寂,连一丝温暖都没有,但偏偏那么迷人——越是拒绝越是迷人,人是犯贱的。

大寒

千山鸟飞绝,只能去钓雪了。还能去钓什么?也只有雪了。

无人可交流,只与天地、光阴对话。不要懂得,也不要人书俱老,什么都不要了。连言孤独都觉得耻。

不诉说,不沟通,以极度决绝的姿态与世界隔绝——嘉宝说:“我不参加三人以上的聚会”。

张爱玲万年只一个人待着,切断与世界所有联系。她连自己都不联系,她是大寒那场厚雪,铺天盖地,天地是她的,时光也扭曲了,在她的背影上折了弯,然后折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如果是在大寒,就与天、与地成为知己,与大雪私奔到时光的深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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