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打了几个小官司
20世纪末年,啤酒行业竞争风起云涌,激烈异常,严重的时候,一瓶啤酒赚不了一分钱,上千员工偌大一个啤酒厂何以吃得消。因此,啤酒厂倒闭、兼并接二连三,比比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工厂诞生、起步,销售洗瓶剂等产品,有一大半业务都发生在啤酒厂家。随着啤酒行业亏损、倒闭的浪潮汹涌而来,我们这个立足未稳的虾米企业被冲击得翻来覆去,晕头转向。
一、与赤峰啤酒对簿公堂
话要从头说起,与赤峰啤酒这场官司起因于林西啤酒厂。前文说过,自1996年起,我们披星戴月、翻山越岭给林西啤酒厂供应洗瓶剂。业务来往不到一年,林西啤酒还欠我们一万多元货款未结。到了1997年下半年,我去林西啤酒催要货款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出现了——虽然啤酒厂还在,有关人马还在,却已经改头换面——林西啤酒厂的名字都已经不存在了,新名字已经是(好像)赤峰林西啤酒厂。
这便是早期个别企业之间兼并过程中的怪现象:没人保护小的债权人,连告知都没有,只顾大鱼吃小鱼,谁管你小虾米!
情急中,我找到原来负责采购的王科长了解情况。王科长告诉我,原来的林西啤酒已经被赤峰啤酒吃掉了,新成立的赤峰林西啤酒厂属于赤峰啤酒的分支机构,只负责生产啤酒,不负责任何其他对外业务,关于欠款问题,只能去找赤峰啤酒厂。我又去了几个部门,得到的回答与王科长告诉我的情况一模一样,他们没有付款权利,林西啤酒厂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无可奈何,我只好百里迢迢跑到赤峰啤酒厂,找到财务部门说明情况,索要货款。得到的回答却是:赤峰啤酒厂与你们不曾有业务往来,不存在拖欠货款问题。我们合并的是林西啤酒厂的有效资产,原来林西啤酒厂的欠款,你们还得去找林西啤酒厂。
什么叫“有效资产”,有效资产包不包括我们的欠款?我如入五里云雾,一时搞不明白。我只是听得明白,赤峰啤酒确实不曾欠我们货款,原来谁欠的账还得找谁还。可是,一个不曾欠账,一个厂子不存在了,我去拜那个神仙?就这样,我们那一万多元的债权,忽然间飘乎乎悬到空中,找不到还款的主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垂头丧气,无功而返。
回到家里,我左思右想:无论如何,总得有一方承担还债的责任啊?我抄起电话,联系原林西啤酒的有关人员,了解两个厂子的合并过程,寻找与我们有价值的东西。经过反复沟通,终于挖掘出一份关键证据:吸收合并协议,其中有一条规定赤峰啤酒接收原林西啤酒的全部债权债务。我出了一口长气,飘在空中的债权似乎有了一点着落。
然而,与原林西啤酒的款项只在两个单位的财务账目上记载,我们与原林西啤酒的买卖并没有书面合同。现在林西啤酒不存在了,赤峰啤酒与我们没有发生过业务,我凭什么证据来证明原林西啤酒欠我们货款,转而去赤峰啤酒要账呢?
我开始恶补,学习合同法等有关法律知识。通过学习了解到“口头合同”也是有效的。可是谁来证明我们的“口头合同”呢?只能去找当时的经手人王科长。
一番联系准备之后,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里,我带着一位正在律师事务所里学习的亲属,再次北上来到内蒙林西。晚上,寻了一个上好的酒店请来王科长,盛情款待。席间,我们畅谈友谊,诉说苦衷。酒过三巡,我便详细道出这次来林西有一事相求,希望王科长实事求是,给我们出具一份书面证明。听罢,王科长当即表示,这也不是什么瞎编乱造,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我如实给你们写一份就是了,但愿你们能够用得上,也算我对得起你们。
这次来林西见王科长之前,因为企业合并,时移境迁,我还一直担心王科长会不会婉言谢绝我们的要求。这会儿,听到王科长拍着胸脯说“一点小事儿,没有问题。”让我如释重负,庆幸异常。为了防止夜长梦多,隔日生变,酒宴之后,我们便请王科长亲笔写出一份关于我们两家企业来往时间、产品买卖经过、最后欠款多少的详细证明材料。写毕,我们几个人看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很清楚,最后,我又提醒王科长按上了手印。
凭着两个啤酒厂的吸收合并协议文件和王科长出具的这份产品买卖关系及欠款证明等证据材料,我没有聘请律师,自己写了一纸诉状,将赤峰啤酒告上了法庭。
话休絮烦。几周之后,赤峰市一个基层法院如期开庭,法庭上一阵唇枪舌剑之后,最终,法院判决赤峰啤酒应当承担原林西啤酒厂拖欠我单位的债务及其利息,责令限期履行。
收到判决书之后,赤峰啤酒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我正在等待二审具体开庭时间之际,突然,又收到法院发来的通知:上诉人已经撤回上诉申请。
为什么撤回了上诉申请?当时,我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我知道我赢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个官司,没想过以后还会有几个!
二、一封感谢信
时间到了1998年,与许多啤酒厂一样,台安县黄沙坨有个小啤酒厂,顶不住啤酒市场的激烈竞争,被周边的啤酒企业压得奄奄一息,欠我们五千元货款迟迟不归。我由于尝到了前一个诉讼的甜头,又觉得证据充分,于是,也写了一纸诉状递交到台安县法院,请求判令黄沙坨啤酒厂归还伍仟元货款及其利息。
过了一些时日,接到法院传来的开庭通知,我便带着一名负责销售业务的证人和有关证明材料,提前一天来到台安县住下,因为法律知识匮乏,又补了一个晚上的课。尽管我们是原告,还有了一次诉讼经历,但是,身处被告所在地,我仍然是忐忑不安,对法官是否能够公正断案,存有深深的疑虑。
做了许多开庭时的应对准备,第二天,我们准时来到法院,法官并没有宣布开庭,而是进一步了解案情,询问各方底线态度,进行庭前调解。当时,我并不甚了解庭前调解这回事儿,不知法官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以为法官是在和稀泥。直到最后,被告同意给付四千元,法官劝我们接受这个调解结果,免去后面复杂的诉控程序,我才感觉到这位法官一直在努力做调解工作。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调解结果。
调解结束时,这位法官告诉我,你们不必再来了,我们会监督啤酒厂按照调解协议尽快将款项汇到你们厂子的账户里。
我们从台安县回来不久便收到了四千元货款。感激之余,我给这位法官写了一封发自内心的感谢信,寄给了台安县人民法院。信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对于当时人们私下里经常调侃法官“吃完原告吃被告”的说辞产生了许多怀疑。那位法官叫什么名字我也忘记了,只是有一位“人民公仆”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潆洄。
三、一张欠条引发的故事
前文里面讲过,朝阳啤酒破产让我们直接损失掉了二十六元货款。除此以外,在朝啤即将破产之前,为了尽量减少损失,我们还顶账出来许多啤酒,其中有一部分经人推荐直接赊销给了我的一个不太熟悉的老乡——承包啤酒厂批发部的柴兄弟(实名有讳,姑且称为兄弟),当时柴兄弟给我手写了一张欠条:
“今欠啤酒货款壹万肆仟元
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柴兄弟
年 月 日”
正是这张欠条引出一连串的故事。为了追讨这笔欠款,我们与柴兄弟打了四五年离奇古怪的官司。
话说将啤酒赊销出去之后,我的这位柴兄弟卖完啤酒,却迟迟不归还欠款。一年之内,我追讨多次,他都以种种借口搪塞。那年头信誉崩塌,老赖多如牛毛,靠骗货赖账发点小财的人属实不少。显然,这位柴兄弟受大气候熏陶也想试一试。
几次三番催款无果,加之我已经打了两个讨债官司,尝到了甜头,有了自信。所以,又是一纸诉状将这位柴兄弟告上了法庭。
在本地基层法院,一审如期开庭。庭上,原告、被告都没有请律师,我以白纸黑字的欠条为证,要求欠债还钱。庭审过程中,法官首先核对原被告身份,之后,重点核实欠条真伪,询问被告是否承认这张欠条,被告承认欠条的真实性,但仍以种种借口不承认欠我货款。庭审前后只有两个小时左右便结束了。
不久我收到了判决书。我赢了,与我要求的一样:判令被告归还欠款,偿还利息,承担诉讼费。
然而,官司并没有结束,大戏还在后面。我没有高兴多久,被告上诉了!
二审在本地中级人民法院民事法庭。接到法院发来的二审开庭传票之后,我感到情况变得复杂,不能掉以轻心,遂请了一位姓白的代理律师,帮助分析案情,代理诉讼。
果然不出所料,二审开庭那天,陪同上诉人出庭的是一位年轻的律师,姓武。庭审过程中,上诉人承认白纸黑字的欠条,但是,这位武律师罗列各种理由,只承认欠钱,不承认欠我个人的钱。一阵唇枪舌剑之后,法官宣布庭审结束,择期宣判。
我焦急地等待了约莫有两个星期时间,二审结果出炉,我败诉了。败诉的原因我没有预料到,律师也没有预料到,一般人可能也不会想到。
二审判决书结尾这样写道:审理查明被告欠单位货款,不欠原告个人货款,因此,一审原告以个人名义诉被告属于一审原告主体不对。二审判决:撤销一审判决。
看完二审判决书中的这个结论,我有些懵懂,马上翻出那张欠条,仔细察看,认真阅读了好几遍:“今欠啤酒货款壹万肆仟元。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柴兄弟。”原来这张欠条上只列明了欠款数额和欠款人姓甚名谁,却没有说明欠那个大爷的钱。
这时,我才有所醒悟,如何打欠条,这里面有许多学问哦!这位柴兄弟请了个高人武律师,分明是钻了这个空子。此时,我心里五味杂陈,即怨恨这位柴兄弟不够哥们,又佩服这位武律师的诡辩能力。
接到二审判决书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寻思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总归你是欠人家钱吧?既然二审判决你不欠我钱,欠单位的钱。那我就以单位的名义重新起诉你,看你柴兄弟还能如何抵赖?
这会儿,我对那个白律师已经失去了信心,又找了一个律师事务所,请了一位姓杜的中年律师。以我的单位为原告,重新写了一份诉状,递交到了基层法院。
等了很久很久,已经不记得几个月了,第二个民事一审终于开庭了。跟随被告柴兄弟出庭的还是那位三十岁上下,却显得老成持重的武律师,我则带着新请来的杜律师出场。看着武律师不慌不忙,神清气爽,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没有底数。真不知这回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庭上,武律师仍然对欠条没有异议。却振振有词,矢口否认被告欠我们货款,而是反复强调被告代表的是啤酒厂,是啤酒厂欠我们货款。这套辩词又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这握着欠条的人,反倒是处于被动境地,只是反复强调欠条上是柴兄弟的签名,理应是柴兄弟欠下的货款。双方都喋喋不休,唇枪舌剑,没完没了。法官早已看得明白,遂宣布庭审结束,择日宣判。
又是一两个礼拜,我收到了法庭判决书,结果我又败了。这次判决结果是被告主体不对,就是我们起诉柴兄弟不对,应该起诉朝阳啤酒厂。
我的妈呀,上次是原告主体不对,这次是被告主体不对,左右都不对。和这转了一圈,我们从啤酒厂顶账来的啤酒,现在又转回啤酒厂去了。果真如此,我们当初还顶个什么鸟账啊?此刻,我是彻底蒙圈了,那次在黄沙坨得来的对法官的好印象,几乎一扫而光。
然而,判决书白纸黑字,这是法院判决,不服你也可以上诉。无奈我又翻出了那张我看了无数遍的欠条,仔细核对是不是法官搞错了,我可否找出上诉的理由。欠条上手写的白纸黑字:“今欠啤酒货款壹万肆仟元。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柴兄弟。”看着这两行字,我反复琢磨:上次因为这欠条上没有注明债权方,判我原告主体不对。这次又因为这欠条上多了“朝阳啤酒厂经销部”几个字,又判被告主体不对。转来转去,没有被告的事儿了。这小小欠条可是真有大文章啊!
落款“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柴兄弟。”难道可以理解为柴兄弟是代表“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的,而“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又代表了“朝阳啤酒厂 ”,能这样代表吗?还是应该理解为欠款人柴兄弟是“朝阳啤酒厂经销部 ”的柴兄弟,而不是其他地方的柴兄弟?
看着这张褶皱的欠条和这些新鲜的判决书,想来想去,我是心里明白,嘴拙词穷,如坠五里云雾,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揣着这些文书和欠条,到处请教律师,拜访朋友,寻求对策。
我能起诉啤酒厂吗?啤酒厂顶账给我们啤酒的手续、发票都清晰记载在账目上。如果起诉啤酒厂的话,法院会判决原告、被告主体都不对!更何况这个啤酒厂早已经破产不存在了。哪里去告?
一番周折之后,有律师建议,不要走上诉程序了,干脆去检察院申请抗诉吧。我感觉这个建议有道理,欣然采纳之。
然而,抗诉申请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获得批准的。我们写完抗诉申请,递交到检察院以后,迟迟没有回音。我以为已经石沉大海,没有其他路径可走,只能认输,甘愿败北了。
又过了一年多,关于这个官司的事情,我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或许柴兄弟还可以偷笑,我则忙于其他工作了。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基层法院消息,通知关于去年那个判决结果,检察院已经抗诉,请做开庭准备。那一刻,我好像又找回了相信国家法制的感觉。同时,又想柴兄弟应该也接到了通知,或许他正抓耳挠腮,团团转呢。
为了确保这次抗诉庭审证据充分,我又拐弯抹角托人找到已经破产的啤酒厂的一大堆财务账目,仔细查阅,翻出当年转给柴兄弟的顶账啤酒发票,复印几份,以此证明啤酒厂已经发出这笔货物,不欠我们这笔货款。当年这批啤酒已经直接转到了柴兄弟那里,而柴兄弟是这个批发部的承包人,盈亏自负。
正当我们全力以赴,认真准备开庭的时候,我们新聘请的霍律师(与武律师同在一个律所)打电话给我说,柴兄弟托请,希望庭外和解。这个官司已经打了几年,弄得人困马乏,筋疲力尽,我早已经厌烦了。这次重新开庭审理,也是胜负难料。听到对方希望庭外和解,我也没有扭捏,直接在电话里讲了自己的条件,让霍律师转告对方。过了几天,霍律师又来电话说,对方想见面好好谈一谈。
说实话,官司打到现在,都因为双方斗气,互不相让。如果柴兄弟早说钱紧,缓一缓或者少付一些。那么,都是老乡,低头不见抬头见,差一不二的也就完事儿了。既然现在终于服气了,那就过来谈呗。
一天上午,霍律师带着一男一女,来到位于光明街二段十号我的办公室。男的便是柴兄弟,我们已经交手几年,这会儿点头哈腰很是客气。经霍律师介绍,一起来的中年女人是柴兄弟的姑姑,记者,在报社工作。祡记者也是异常客气。老乡长老乡短,她的这位侄子如何不对云云,说了一堆好听的。话里话外,无非是道道歉,少给我们一些钱,和平了事儿。
有了面子,我自然心软,几年的火气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同意对方支付我们八千元,和解了事。
之后,我们互相算了算账,打了几年官司,请律师代理,找朋友参谋,交诉讼费用,人吃马喂的都花了七八千元。到最后,柴兄弟一分钱便宜也没有赚到,我们则等于一分钱货款也没有讨回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临走时,柴兄弟深有感触地说:“今后再也不想打官司了。”
我则想告诉他:“今后再也甭想坑绷拐骗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