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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译
(一)
五月,搬家带来的烦人事已使我焦头烂额数日。大家具都搬得差不多了,房屋空空荡荡的,只剩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小物件。窗外的盎然绿意悄悄从纱窗涌入屋内,在我打开木盒的刹那,春和尘的气息一同闯入了我的鼻腔。
木盒里,一台相机静静躺着。我端起相机眯眼贴近取景器,对着快搬空后显得冷清的家试着按下快门。但相机显然已经受潮老化,成了摆件。恍惚间,我竟听见了快门声,似是从脑海中传来的,停滞了四五年的声响。
“咔嚓····”
眼前模糊了一瞬。
我从取景器前缓缓移开,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又明亮。相机屏幕中,家具整齐地摆放着,橘猫趴在大书柜上,父亲在书柜边的沙发上看着报纸。母亲在一旁的厨房炒菜的声音使正发呆的我“醒来”了。
我将屏幕转向父亲,向他展示着我新鲜出炉的大作。他却头也不回,沉着声音打断了我的得意洋洋:“收收心吧,做好你这个学生应该做的,玩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被扫了兴。
“你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喜欢买相机,喜欢摄影吗,爷爷都告诉过我的!”
父亲被我的话噎住了,翻阅书的手停了下来,没再回应我。
那年我十七岁,几乎是毫无征兆地迷上了摄影。说来有趣,我和父亲是极像极像的。当然不止普通的样貌上的相似,母亲和爷爷都曾说过,我同父亲年轻时,简直是一个人。
可我不认识年轻的父亲,我所认识的他自律得像机器人,又死板又固执。
从爷爷醉酒后的回忆里,年轻的他的形象才在我脑中被一点点拼凑完整。
在基因无声的指引下,我和父亲在不同时空的十七岁,同时端起了相机,于快门声中忘我沉浸。
(二)
同父亲一样,母亲也不支持我学摄影。但争论时我总会请出兴趣爱好和劳逸结合这两位救兵,她说不过我,也只好顺着我。
学会新相机的基本操作后,我外出拍照的频率直线升高。父亲管我管得严,只要他在家,我就很少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外出拍照。
终于等到父亲出差,那时的我再也装不出收心的模样,天一放晴,就端着相机冲出房门。见母亲在阳台发呆,我边下楼边喊道:
“妈,我要去南面那个公园,你空着就送我去下吧!”
“啊?噢!你先下去,我马上下来。”
依稀听见了母亲开关了抽屉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在收什么东西啊,窸窸窣窣的。”
“没啥,就水电费的单子。”
时间过得真快,日子一天天积聚成年,单子一张张堆叠成山。
公园离家很近,没撞上红灯的话开车五分钟就能到。正因为近,我小时候的休闲活动被这里包揽了大半。捉蝉、捞鱼、钓虾······我足足从幼儿园玩到了初中。可初中往后,湖里的鱼虾愈发稀少,再后来,公园边开始建高架桥、开始通新的地铁,公园中的湖被填了八成。
透过取景器,我又一次审视了这个同我童年记忆已截然不同的地方。
眼前忽然多了一片黑影。
“帮妈妈也拍两张吧。”
“你没有回家吗?”
看着突然闯进我镜头的身影,我疑惑道。
“多陪你一会儿嘛······来,这片花真好看,给我们合个照吧!”
说罢,母亲侧身进入花丛,对着镜头笑起来。
面对这送上门来的模特,我自是欣然前去。
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惊讶。过去我也多次找过母亲,要主动给她拍照,可她每每面对乌黑的镜头时,总是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她表情紧绷着,时而皱眉,时而又叹息。
我实在见不得如此一副苦样,便总催促她笑一笑。她努力牵动嘴角,表情变得更奇怪。我也只好作罢了。
回过神来,眼前的取景器里,母亲被正当季的绣球环抱着,笑得弯了双眼。
“咔嚓······”
快门帘落下,母亲的笑脸第一次留在我的相机中。
我放下相机,仔细端详起照片:
高清镜头下,母亲脸上的皱纹和眼袋一览无余。
像植物的根,像盛放的花朵在地底藏起的、又细又密的根须。在艳丽的花旁边,她毫无气色,像干涸的大地。
可她又是笑着的,笑得那样真切,倒使我罔知所措了。
“怎么样,好看吗?”
母亲打破了我的沉默。
“好看的······妈,你先回去吧,我再逛半个钟就回来。”
母亲点头,嘱咐我要注意安全后便往回走去,一步三回头。
那日的公园摄影并不尽兴,拍出的作品也极度压抑,让我全无回看的意愿。
到家照常把照片备份进移动硬盘后,我便将这些照片抛之脑后了。
(三)
没过多久,我正式步入了忙碌的备考阶段。进入高三后的每一天都如同按下了加速键,我忙着和各类知识点会面,时间过得快到不够用。高考的临近使我焦虑不堪,一日比一日地心慌。
不知是不是家中氛围奇怪的原因,直到出了考场,低沉的感受仍未消减。
但毕竟到了考完后该放纵的日子,我和同学朋友一起没日没夜地玩,把一切都放在了休闲娱乐之后。
毕业典礼结束到家后不久,父亲的电话突然打来。
“到家了对吗,收拾收拾来一趟xx医院,科室和房间号发给你了。”
父亲电话挂得焦急,什么也没多告诉我。
我带上挎包就冲出房门。
出家门前环顾家中四周时,始料未及中,眼神聚焦于沙发边未合拢的抽屉上。心中似乎有声音指使我向它走去。
我恍恍惚惚地拉开抽屉,映入眼前的却不是什么水电费单,而是早已被翻旧的体检报告。
······
核查完房间号,我在病房门口静默着站了五分钟,才推开门进入。
病房洁白,让我觉得身体发冷。
住校的这一学期,母亲都未曾给我打过视频电话,再一次见到的她,已是半躺在床上,面庞惨白,用尽全力地对我笑。
一边的父亲转身看向我,眼眶极红。
“你现在都明白了,对吗?”
母亲想用手撑起微斜的身子,却没有力气。
“对不起啊,妈妈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那天,我和父亲守在母亲的病床边一整夜。
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想永远记住她漂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也愈发涣散,用力地攥着我和父亲的手,靠在我肩上的脑袋一点点变沉。
(四)
家中,我锁了卧室的门,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放在过去,父亲不会允许我锁门。每次吵完架我用力摔合卧室门后,他一发现拧不开门,便会再度勃然大怒,疯狂拍击门,直至我认输般地开锁。这一次,父亲并未来打扰我。
醒着的时候总是很难受,眼睛肿得睁不开,鼻子和耳朵也都堵着,嗡鸣声吵得人心烦。我无处发泄,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梦境中。
梦里,有妈妈。
她陪我逛公园,捉鸣蝉,捞鱼虾,踮起脚来为我摘嫩粉的合欢花,带着我一点点长大。
这一次,我也终于听了她的话,不再继续赖床了。
扭过锁,推开房门,父亲正坐在走廊的沙发上,似是专门在等我。他同我一样,在几天里肉眼可见得变得越发沧桑和瘦削,眼圈泛着不浅的乌青色。
“都整理好了对吗?”
他站起身,示意我跟随他一同下楼去。
这几天里,父亲应该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底楼的会客厅被布置成了一个微型的灵堂。以巨大的奠字为背景,供桌上,花束和蜡烛环抱着一张黑白的遗照。
我愣住了。我从未想到,我的作品第一次出现在正式场合,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按下快门,定格了笑着的母亲。母亲笑着离去,在后来的时光里,一点点地带走了过去的日子和过去的我。
会客厅站着很多人,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母亲的同事和朋友。她们低着头踱步,时不时地同我父亲说上一两句节哀顺变。
盯着照片看了许久,黑白的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皱纹呢?你为什么那么苍老疲惫呢?你明明那么美,你明明不长这样。
母亲没有回答我。
(五)
父亲带着我一步步完成了仪式,在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后,我才有时间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父亲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见我望着不远处的黑白照片,突然张口说道:
“她生前照片拍得太少了,当时在病床上,她点了名要拿你拍的那张做遗照。她说,你把她拍得特别美。”
他顿了顿,低下了头。
“我母亲的遗照也是我拍的。”
我心头一紧。
他按着太阳穴,低沉地诉说着过往。
他说,他用他的第一份奖学金的一半买了相机,在像我这么大时,最喜欢的就是给家人拍照。奶奶一直觉得他浪费钱、无聊得很,整天摆弄着这个黑疙瘩,咔嚓咔嚓地到处照。但每次面对着黑疙瘩的眼睛,也总会依着他,笑一笑。他拍下了厚厚一本相册的照片,放在床头柜的抽屉中,恨不得每天都翻上几遍。
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张全家福,只可惜照片中少了端着相机的他。但还好,家人们都在。
他说,奶奶是死于意外的。那天她在从省城赶集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桑塔纳撞出好几米远。那时的医疗没能让她撑多久,他最后见到的她,是半盖着白布的,惨白的,鲜红的,破碎的。护士交给他一个相框,告诉他,这是他母亲生前紧紧攥着的。
他擦拭了一天一夜的相框,失魂落魄地,把全家福同相框一起,放进了柜子的角落中。
“再后来,我似乎做什么都没了趣,就把相机卖了,和那另一半奖学金一起,交给你爷爷,补贴了家用。”
他颤颤地叹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都回不到过往了。生活还要继续。”
我说不出话,一张开嘴,鼻子就酸得厉害。
几分钟的沉默过后,父亲先我一步起身,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我浑浑噩噩地推开门,朝着屋外走去。室外的空气同样浑浊,无法唤醒我疲劳的身体。街上空荡冷清,出殡时撒的纸钱大多已飘进的街边的草丛。为数不多剩下的一些,被路过的汽车碾过,轧在水泥地上,忽有风起,纸钱也显得沉甸甸。路上的尘土被轻轻卷起,草草描摹了秋风的离去。
来自过往的粉尘呛得我浑身难受,不停地咳嗽,直至瘫坐在地上,望向手中颤抖着的相机,仍是心有余悸。扶着额面大口喘息时,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
相机重新回到了小木盒中,镜头前端多了一道摔在地上时的擦痕。
如若放在过往,我定会心疼上几天几夜罢。
可惜阔别快门声数年,我终是违背了过往的意愿,成了和我认识的父亲一样的人。
死板的、固执的、思念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