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在纽约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我喜欢发高烧40度写作。发热发到不倒下,好开心。”
80年代末,他为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文学远征”———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讲。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一节课每人收费20美元(夫妇算一人)。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年轻的艺术家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他说老子自恋,是老牌那耳喀索斯,但不以泉水照自己,而是以全宇宙照观;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比喻佛陀是飞出生命迷楼的伊卡洛斯;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他将杜甫晚年诗作与贝多芬交响乐作比较;他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他说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他说鲁迅的幽默其实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他形容莱蒙托夫的厌世,“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陈丹青还记下了他一句粗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这是这个孤傲了一辈子的人,飘零海外时,偶尔念及的温暖记忆。自然有人非议,有人冷嘲。他笑嘻嘻地要学生替他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健康的老头子。他对旅美的艺术家圈子保持距离,冷眼旁观,“来美国11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后来,陈丹青整理了那五年那五册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的个人文学记忆,是木心之所以为木心的渊源。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
四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自称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流亡到祖国、故乡。
2006年,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香樟、榆树丛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他是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
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木心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一辈子的不合时宜,一辈子的干净清醒。
2011年12月21日3时,乌镇。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