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快要不行了”,这句话我这几个月已经听过好几次了,昨天晚上的那句让三百公里之外的大表哥连夜开车赶了回来,也让一千四百公里之外的二表哥订了今天的机票带着一家人赶回来了。但外公挺过来了,我却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也是昨天才回到老家,第一眼看到外公的时候,大姨正在喂他喝稀米糊,他已经不能吃固体食物了,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双唇也因为牙齿掉光而陷进嘴里,大姨三岁的小孙女甚至觉得他看上去很可怕而不敢靠近。我问大姨外公还认得她么,大姨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完全不认识了,我却暗自松了口气,我想如果外公神智突然清醒了,发现自己这样躺着,心里该多难过啊。
我印象中的外公话极少,却是我四位祖辈里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他们说外公当过村长,十分受村民敬重,就是这样一位在别人口中聪明又能干的男人在晚年得了老年痴呆,从一开始的健忘、偶尔迷路到现在的神智不清、卧床不起。我想外公在清醒的时候回首一生该是觉得踏实而无悔的,勤勤恳恳在田间劳作,养育了五个儿女和好几个孙辈,儿孙如今都过得不错,都继承了他勤恳、纯良的品性,如果他能无疾而终,那他的人生便能以“圆满”来概括了。
可他偏偏在人生的最后这两年病了,在最后这几个月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还能感到痛苦吗?我不知道,只是我今天再去看他的时候,看到他试图把氧气管从鼻子里拨出来,他们说他鼻子不舒服,然后把他绑在床护栏的手套上的绳子系得更紧了。我昨天问他们这不分手指的手套有什么用,他们说他会抓自己,还可能把尿管碰掉,还可能……然后话被打断了,原来是还可能自己“不小心”把氧气管拨出来。我看到外公偶尔扭动身体,嘴里还发出呻吟声,我无法在这两个动作前面加上形容词,因为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是假想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我也会试图把氧气管拔掉吧。
姨妈、舅妈和舅舅们真的把外公照顾得很好,我在进外公的房门之前已经做好了闻到一股久病之人身上散发的酸腐味的心理准备,但是推门进去之后却发现房间里的空气十分清净,也没有任何脏乱,他们已经竭力让外公感到舒适了。这件事说起来实在很微妙,大家每天聚在一起、小辈每天看望、长辈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做这一切的同时,大家其实都在心照不宣地等着一件事——那就是外公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一种不夹杂任何期望的等待,是一件只有时间能了结的事情,很无力也很无奈。
我曾经设想过等自己老到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该怎么做才不会拖累儿女,我想过烧炭,但是在听说烧炭不成功就会伤害脑神经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今天才发现,原来真的到了无法自理的时候,作为父母的“不拖累”和作为儿女的“不亏欠”是很难两全的,所以是不是做父母的到最后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顾,好让儿女在回想起自己的时候少一些后悔和自责,毕竟之后还要活着的人是他们。我以前认为“我为何而生”、“如何面对死”便是人生的终极问题了,没想到“老”和“病”也是终其一生也可能不得解的问题,原来“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亡面前的一道墙”是这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