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设在苏府西跨院的玉兰厅。苏绾穿着鹅黄缠枝莲纹的夹袄,鬓边只别了支素银簪,跟着嫡母佟氏踏入厅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吹得叮咚作响。主位上坐着父亲苏明远,下首陪坐的几位官员里,有个穿宝蓝团花锦缎的中年人正含笑说话,袖口翻出半截羊脂玉镯,正是苏州织造署的老搭档李大人。
“苏大人这趟进京,可是带了两船的云锦?”李大人捻着胡须笑道,“听闻连宫里的尚衣局都等着验货呢。”
苏明远刚要答话,厅外忽然传来通报:“吏部员外郎赵大人到——”话音未落,青石板上已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穿石青缎子的男子带着个书童模样的随从步入,腰间玉佩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绾指尖骤然收紧。那玉佩呈半莲状,莲心处嵌着的东珠,竟与她颈间玉簪的东珠一般无二,连光泽流转的纹路都似出同源。男子抬头时,眉峰如刀的冷肃眉眼映入眼帘,正是前日街头见过的四阿哥车架里的人。
“赵大人客气了,”苏明远忙起身相迎,“快请上座。”
男子微一颔首,目光掠过厅中众人,在苏绾身上稍作停留。她垂眸敛袖,只作寻常官家女眷打扮,颈间玉簪却在东珠相触的刹那,传来极轻的震颤,像冰层下初融的春水。
酒过三巡,嫡姐苏缨端着青瓷盏过来敬茶。她今日穿了桃红色缠枝莲纹裙,鬓边珠翠叮当,正是待选宫女的盛装。“赵大人请用茶。”话音未落,袖口流苏勾住盏托,玉盏“当啷”坠地,滚热的茶汤泼在男子手背上。
“啊!”苏缨吓得脸色发白,佟氏在旁急得直使眼色。厅中众人皆噤了声,书童模样的随从已手按刀柄上前,却见男子抬手止住,目光落在苏绾身上——她不知何时已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浸过薄荷水的绢帕,轻轻覆在那道红肿的手背上。
“烫痕未起水疱,尚可冰敷。”苏绾声音平稳,指尖隔着绢帕按住男子腕间的内关穴,“若有薄荷膏,涂些便可止痛。”
男子垂眸看她,指尖的凉意混着薄荷清香,倒比这满厅的熏香更提神。书童递来瓷盒,苏绾取了些膏体抹在伤处,动作轻得像在临摹古画:“赵大人常握笔杆子,这双手可要护好了。”
厅中气氛总算缓和。苏明远连声赔罪,佟氏狠狠瞪了苏缨一眼,拉着她下去换衣裳。苏绾退到角落时,男子忽然开口:“苏二姑娘精通医理?”
“不过略懂些民间土方。”苏绾福了福身,眼角余光瞥见他腰间玉佩的莲心东珠,正与自己玉簪的珠子呈逆时针转动,“赵大人的玉佩倒是少见,半莲式样,可是有什么讲究?”
男子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讶异:“早年得自一位故人,说是‘花开并蒂,各守半阙’。”他指尖抚过玉佩断口,那里隐约有金线修补的痕迹,“姑娘的玉簪倒与这玉佩有些渊源。”
更鼓响过两声,宴席方散。苏绾回到厢房时,翠儿正守在门前,见她回来忙不迭道:“陈嬷嬷方才来过,说有事要寻姑娘,在西角门的老槐树底下等着呢。”
春夜的风带着寒意,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陈嬷嬷佝偻着背坐在石凳上,见她来,忙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姑娘,这是您生母临终前缝在衣襟里的,老奴一直没敢动……”
锦囊里装着半块残破的玉佩,同样是半莲形状,断口处的纹路与四阿哥的玉佩严丝合缝。苏绾忽然想起残画里的“玉佩成双,可回庚午”,庚午年正是康熙二十九年,四阿哥随驾亲征的年份。
“您母亲……”陈嬷嬷咳嗽两声,声音压得极低,“原是前明宁藩的后人,当年闯王破城时,是老夫人救了她一命。那幅残画里的山水,藏着当年朱三太子留下的……”
话未说完,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陈嬷嬷猛地将锦囊塞给她,颤声道:“姑娘快回去,明日卯时三刻,老槐树底下——”
话音戛然而止。黑影闪过,陈嬷嬷软软地倒在地上,颈间勒痕触目惊心。苏绾伸手去探鼻息,指尖却摸到她紧攥的纸片,展开来,是半首残诗:“寒山寺外钟声响,半阙莲心映月凉。”
更声渐近,苏绾将纸片和锦囊藏入袖中,心跳如擂鼓。她忽然想起宴上四阿哥的玉佩,想起母亲的玉簪,还有那幅画着未来年份的残画——原来早在三百年前,这半阙莲心的缘分,就已在时光里埋下了伏笔。
回到厢房,苏绾取出残画,借着月光细看。“辛卯年春”的题款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用银针刻得极浅:“庚午年秋,木兰围场,玉佩合璧之处。”
窗外,玉兰花瓣簌簌飘落。苏绾摸着颈间的玉簪,东珠忽然发出微光,在墙上投出完整的并蒂莲影——那是两半玉佩合璧的形状。她忽然明白,母亲未说完的“等你及笄”,原是要等她带着这半阙莲心,去赴一场跨越百年的邀约。
更漏声中,苏府角门“吱呀”开启。穿石青缎子的男子立在月光下,书童捧着个锦盒恭敬站立:“爷,方才在苏二姑娘厢房外,拾到这个。”
锦盒里躺着半块残破的半莲玉佩,断口处的金线与他腰间玉佩的修补痕迹分毫不差。男子指尖抚过玉佩,忽然轻笑一声,眼中寒霜化尽:“原来,她就是当年寒山寺外,那个抱着断簪哭了整夜的小丫头。”
夜风卷起满地落花,将玉兰厅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苏绾吹灭烛盏,黑暗中玉簪与玉佩的东珠遥相辉映,像两颗跨越时空的星子,终于在康熙三十六年的春夜里,踏上了彼此追寻的轨迹。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