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人生
红油在铜锅里翻涌成浪,花椒与牛油碰撞出的香气漫过玻璃门,在冬夜的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老李用竹筷挑起薄如蝉翼的吊龙,在滚汤里三起三落,肉色从粉红转成淡褐时,他夹起肉卷往蒜泥香油里一裹,喉头滚动着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雪花肉得配沙茶酱才够味。”邻桌穿貂皮的女人把手机往桌上一墩,屏幕还亮着刚拍的火锅视频,“我家那口子就不懂,非说麻酱才正宗,老思想。”
老李没搭话,自顾自抿了口二锅头。他总在七点准时坐在这家“牛鼎记”靠窗的位置,点一份双人套餐,对面的空位常年摆着副碗筷。老板娘知道他的规矩,每次都多送一碟炸腐竹,像默认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穿校服的男孩背着书包冲进来时,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他把湿漉漉的伞往墙角一靠,校服下摆还在滴水:“张姨,来份牛百叶,多加小米辣!”男孩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老李桌上的手切鲜牛肉。
“小宇又来给你爸打包啊?”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手里的漏勺正捞起浮油,“今天期末考?”
“嗯,最后一门刚结束。”男孩搓着手哈气,视线仍黏在那盘肉上。老李把没动过的牛肉往他那边推了推,男孩红着脸摆手:“不用李叔,我爸等着急呢。”
红油翻滚的间隙,老李瞥见男孩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夜,男孩父亲——那个总穿褪色工装的水电工,就是在这里突发心梗倒下的。当时他正给儿子夹最后一片匙柄肉,说等开春就换套新工具。
“加份胸口油。”老李朝后厨喊了声,“算我的。”
穿貂皮的女人突然接话:“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我家那个天天补习班,连火锅都得用外卖解决。”她对着手机镜头调整角度,“你看这纹理,配九宫格蘸料绝了,发朋友圈肯定一堆人问。”
小宇的打包盒在吧台上冒热气时,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醉醺醺的男人扶着门框摇晃,酒气混着寒气扑面而来。他领带歪在一边,衬衫第二颗纽扣松松垮垮地悬着,看见穿貂皮的女人时眼睛亮了亮:“王总?这么巧。”
女人往椅背上一靠,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赵经理啊,不是说今晚陪客户吗?”语气里的讥诮像刚捞起的花椒,麻得人舌尖发颤。
男人的笑僵在脸上,踉跄着找了个空位:“老板娘,来份牛尾锅,要最大份的。”他掏钱包的手在发抖,抽出的银行卡却被机器吐了出来,“怎么回事?”男人拍着收银台,声音陡然拔高,“上周刚存的钱!”
穿貂皮的女人嗤笑一声,对着手机说:“有些人啊,打肿脸充胖子,不知道信用卡早刷爆了。”她起身时,貂皮大衣扫过男人的肩膀,留下一阵香水味。
老李默默把对面的碗筷收进消毒柜。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妻子在这里夹起一片肥牛,说等退休金下来就去云南旅游。那时她还笑着抱怨他总点重复的菜,却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吃火锅。
男人最终用现金付了账,牛尾锅端上来时,他却趴在桌上不动了。老板娘叹着气递过热毛巾:“小赵啊,谁还没个难处?我这牛尾给你多加了萝卜,暖暖身子。”
十二点的钟声响过,老李起身结账。穿貂皮的女人早已离开,桌上留着没吃完的雪花肉;小宇的伞还靠在墙角,大概是忘了拿走;那个男人歪在椅子上,鼻息间发出轻微的鼾声,锅里的牛尾汤还在咕嘟作响。
老李把伞塞进男人怀里,又把那盘没动过的雪花肉打包。推开门时,寒风灌进衣领,他裹紧外套往巷口走,塑料袋里的肉香混着夜色漫开来。路灯下,他看见小宇正蹲在公交站牌旁写作业,书包当桌,铅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叔帮你热了肉。”老李把打包盒递过去,蒸汽模糊了眼镜片。小宇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雪花,接过盒子的手冻得通红,却在触到温热的包装盒时,突然埋下头,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铜锅里的红油渐渐平息,老板娘擦着桌子哼起老歌。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城市的喧嚣都盖进白色绒毯里。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些沸腾过的故事又会随着蒸汽消散,只有那锅老汤还在文火上熬着,等着新的客人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