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回忆的这段故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它和它的主人公与世界有点格格不入。因此我也没有为它动笔的想法。可是前些日子,我回了趟老家,我在山坡上见到了故事的两位主人公,本以为早已湮灭的记忆迅速从我大脑中抽离而出,我才意识到,那遥远的故事仿佛就是为了今天坐在书桌前写下来而存在。
那天,我在老家的山上散步。远处是山坡和水库,有三三两两的人放牛,就在水库的堤坝上,我见到了小学同桌王亮。
他站在远处的水库河堤上,面对着脚下一大片闪着亮光的水和从更远处吹来的风。他身边站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女人。我看着他们沿着河堤慢走,慢慢变成黑色的点,继而消失在山坡后面。一阵夹杂着水草腥味的风吹来,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1994年,我和王亮读小学六年级。那时的孩子上学晚,当时我们已经有十五岁了。西中安村小学离村庄二里,在一条进城的道路旁;沿路有两排整齐的白杨树,夏天时总是沙沙作响。小学是名副其实的“小”学,四方形,两排房子夹着一个小操场,操场上有一座圆形花坛,上有一只老鹰的雕塑,房后有男女厕所;仅此而已。
教了我们五年的王汗青,在上一年秋天烧荒草引发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沟壑里的大片柴垛,以及邻近人家的猪圈,几只母猪不幸遭殃。王汗青忙于救火,给自己的脸和手臂留下了烧伤。在家里修养几个月后,王汗青回到学校。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副对联,用以欢迎老师的回归:“一进大门亮堂堂,一把大火全烧光。”
每个进教室的学生都看见这副对联,可没人去擦,反而有几声窃笑不时响起。等到王汗青进门看见对联,便像疯了一样怒吼,推翻讲桌,而后奔回家中,四十年的教师生涯就此终结。
在王汗青养伤以及狼狈逃离的五年级下学期里,我们的语文课是体育老师代教的。这位老师将语文和体育结合起来,每节课都对我们讲:“谁先把今天的课文背下来,谁就可以出去玩。”
熬过了短暂的暑假,我们重新走入校门,学校的小操场已在夏季丰沛的雨水滋润下长满了野草,草间有无数的蚂蚱、青蛙跳跃,惹得女生尖叫不断。
按照惯例,暑假结束的开学第一课是锄草,而寒假结束的开学第一课是扫雪。因此每个学生都带着锄头、铲子。
那个上午,每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操场已被重新翻铲一遍,新土混合着碎草,在烈日的暴晒下慢慢变干。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草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打更老头用锤子敲响铁板,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了,赵文香摇摇地走进教室。
如今想起来,我从没意识到那个场景在我脑海中如此深刻:汗味儿,草味儿,校外杨树上的蝉没命地叫,穿着白色带碎花连衣裙的女人站在讲台,她的黑色长发间飘出若隐若现的清新的洗发水味儿。教室的门开着,让阳光涌进来,连黑板都有些发亮了。我们看着眼前的老师,她的皮肤白皙细嫩,裸露的胳膊沐浴在阳光下,像干净的牛奶。
“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教语文,我叫赵文香。”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那一刻班上六十名学生无论男女,都在盯着赵文香的腿和屁股。教室里鸦雀无声,连聒噪的蝉鸣也变得越来越遥远。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那个下午是怎样上课的了,赵文香讲了什么也毫无印象。
一个星期六,我在家里的水稻田边的杨树下乘凉。我的任务是看着水稻田里的水,水少了就开泵放水,水多了就掘开豁口让水流走。每家的水稻田里都搭有一座坚固的塑料棚,晚上就有人睡在里面。可白天要是在里面待上五分钟,保准你中暑,本来已经是酷暑难耐,那塑料棚里聚集了太多的热气,能把人热死。所以从上午到下午,我总是在路边杨树下坐着。
就在最热的时候,王亮来找我了,他穿着跨栏背心和大裤衩,皮肤晒得黝黑,双脚沾满了黑泥。他是从别人家的水稻田里走过来的,他向来这样大胆,根本不怕人家赶他。要是有人拎起木棍赶他,他就要跑起来,那脚下踩到的稻苗就不计其数了,所以对方只能远远地骂他,任由他慢慢走出稻田。
还没等王亮走近,我就看见了他,并赶在他走进我家稻田站在他的面前。他向我咧嘴一笑,伸出黑色的胳膊,指向西边,说:“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西边就是西中安村小学。在烈日的暴晒下,红砖围墙闪闪发亮,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像是被烤熟了的茄子一样耷拉下来。
我问王亮要看什么,他再次报以坏笑。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带我去看那个传说中的洞。在一排教室后面的一段距离、紧挨着围墙修建的,就是学校那不大的厕所,半露天,男女厕所用一道墙隔开。厕所是没有门的,背靠南墙,左边是男厕所入口,右边是女厕所入口,这边又挨着东围墙,所以除了女学生和女教师,没有人会去那边,因此也不存在纠纷。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一个传说,说女厕所门口正对的东围墙上有一个洞,可以饱览女厕所全部五个坑位。我们从来没有去验证过,因为据说下面没长毛的男孩是没资格去看的。
我经常和王亮一起尿尿,我见过他的家伙,那里的毛发又黑又浓,看来他早就惦记那个洞了。我向周围看了看,一望无际,只有我们两个人,大片的水稻田反着太阳光,晃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们沿着小路向西中安小学走去,我问:“今天周六,学校有人吗?”
“没人我来干啥啊,我听说,今天有几个班补课。”王亮低声说,像是怕旁人听见。
我感到有些紧张,太阳又毒又辣,仿佛万物都暴露在阳光下,无处遁形。我能感觉到刚刚钻出皮肤的汗水立即被晒干,留下一点点盐分贴在皮肤上。热风吹过路边茂盛的野草,也吹过大片的稻田,王亮骂了一句:“真他妈热啊。”
即便是我们两个谁也不想表现得心急,没有刻意走快,仍然没用多久就走到了学校的东围墙。隔着围墙,只能看到厕所半露天的顶,我们就用这样的定位,在可能是正对女厕所入口的围墙上找起来。
那个洞并没有想象得那样难找,它就在半墙高的位置,对于我们来说,不需要弯腰,稍稍低头,眯起一只眼睛,把脸凑过去,就可以看见女厕所的入口,以及里面干净的五个坑位。洞很小,还没有小拇指的指甲大,可是往里面看去,却能看见很大一片区域。那时我尚不懂物理,当然也无心在意这个,我陷入了看与不看的挣扎。
“这里面没人。”我小声说。
“废话,人家还一直在里面蹲着等你吗?”
“那啥时候能有人?”
“急啥啊,你别说话了,让人听见就完了。”王亮把眯起一只眼睛,把脸凑到洞前,说:“我给你盯着。”
墙边有一块阴凉,我躲了进去,望回我家稻田的方向。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出神,附近的稻田里的水被太阳吸走了许多,稻苗有些摇摇欲坠,我开始担心家里的稻田。学校里鸦雀无声,我又想可能根本没人来补课。
这时,我听到学校里传来铛铛铛的敲击声,那是打更老头在敲打铁板,提醒学生上课或下课的时间到了。我赶紧站起来,看见王亮的脸还凑在洞口看着,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我小声说:“是不是有人来了,给我看看。”
王亮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说:“那你看吧。”
夏天还没慢悠悠地划过时,王亮的母亲死了。我听说是得了什么病,但是不记得名字了。我不知道中国其他地方的葬礼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们那里的葬礼和电视上看到的很不一样。先要摆上几桌,跟结婚的流程很像,只是少了结婚的喧闹,来吃饭的人给好礼钱,安静地吃完饭就离开;如果是老人高寿的喜丧,有钱人家要请人来唱二人转,还要雇几个专业哭的,替他们去哭死去的亲人。下葬的早上,死者亲属要披麻戴孝,雇上吹唢呐的人,从家里出发,一直把骨灰盒送到山上墓地,边走遍撒纸钱。
王亮家的葬礼简单许多,因为是他的母亲是病逝,而且很年轻,的确令人唏嘘。那阵子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他请了许多天假。他现身学校的那个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后,赵文香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同学们一阵窃窃私语。
我跟其他人一起走回村里,回家吃午饭。下午第一节课,王亮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悄悄递给我,上面写着:“上次你在洞里看见啥了。”
这段话又让我想起那天下午的所见,在那之后的连续几个晚上,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起来那幅画面,无法摆脱。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比我低一个年级,文静得过于沉默,她褪下裙子的动作也是慢而优雅的。我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王亮,我揉碎了纸,骂了他一句。他低头坏笑看着我,意思是他已经懂了。
教师节过后的第三天傍晚,天黑的很慢。一阵摩托车的轰鸣远远传来,没过多久,站在家门口抽烟和蹲在家门口吃饭的人们,见到了一个打扮新潮、脸上有络腮胡的男人骑着摩托呼啸而来,他的左胳膊下夹着一把很长的砍刀。
他那粗犷的嗓音大过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响:“我找王亮!”
没人敢回答。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这人是来打架的,要是为他指明了王亮的位置,将来出事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这个男人没有找到王亮,他骑着摩托车在村里转来转去。人们就那样看着,不时低语几句。
村长报了警。那个男人在派出所住了一夜,被没收了砍刀。第二天他又骑着摩托车来了,后座上绑了一个袋子,里面是几块砖。这次我们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赵文香的丈夫。
王亮的父亲将赵文香丈夫迎进了家门。王亮已经消失了两天,一起失踪的还有我们的班主任赵文香。她的丈夫将王亮家砸了一遍,扬长而去,回到县城的情人那里。
在此之前,没有人怀疑他们。王亮逃课成瘾,不来上学实属正常,而代课的老师也告诉我们,赵文香请了几天病假。
王亮和自己的老师私奔的消息只用了一个下午,就传遍了十里八村,连那些最善良的人也无法停止恶意的猜测。刚刚失去妻子的王亮父亲,儿子又失踪,他生了一场大病。
王亮和赵文香是真的失踪了,我旁边的座位久久地空着。他们的失踪实在突如其来,我思索了很长时间,始终想不通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的,我甚至怀疑他们没有私奔,而是仅仅是一个巧合。
后来的日子,我上了初中、高中,又去了江苏泰州上了大学。我很少回西中安村,大四寒假时,我背着一大堆行李下了火车,坐客车到了县城,准备吃一盘饺子,再等待客车回村。结果再一次遇到了王亮。
我几乎认不出来他了,他宽阔的额头上多了许多皱纹,手指粗糙干裂,但是整个人精神焕发,一如很多年前的学生时代,总是拥有无尽的活力与气魄。
他也是刚进这家饺子馆,但他不是打算回村,而是去另一座县城拿钱。两盘饺子,一盘花生米,一瓶白酒,王亮跟我说了很多过去的事,他给我解开了当年的谜团。
王亮告诉我,那天是教师节,在老杨家的玉米地里,两个人脱光了衣服。赵文香比他大十四岁,也就是二十九岁左右,脸色通红,偷着害羞和坚定。
王告诉我,那是赵文香的第一次。她与丈夫结婚多年,新婚之夜由于她的胆怯而拒绝了丈夫,被丈夫用皮带抽打了一夜。第二天,赵文香搬回了娘家,两个人便一直分居。
王亮告诉我,后来他们躲进了临县的一家旅馆里,整整住了七天。赵文香卖掉了自己的手表后,两个人坐火车去了沈阳,五年之后才回来。
王亮告诉我,他们回来后,赵文香才与丈夫正式离婚。王亮带着赵文香回到了西中安村,他的父亲早已因劳累和思念及村里的流言蜚语而白发苍苍,王亮回来后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村里人假装很平静,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事实证明那不可能,王亮和赵文香的身份从回来的那一刻就定格了:胆大妄为的学生和伤风败俗的老师。
王亮告诉我,村里的人开始将他们视作空气,毫不顾忌地在他们面前指桑骂槐,甚至还处处刁难,来显示自己高尚的道德。他们在离村很远的地方盖了一间小房子,夫妻俩像其他人一样,守着自己的土地生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你当时一个学生,她怎么看上你了?”
王亮喝了一口酒,嘴里发出长长的“哈”,他说:“还记得有个周六咱俩从女厕所外的东围墙的洞偷窥吗?当时下课钟响你挤过来要看,我就让你看了。其实在这之前,赵文香去了厕所。我就那么看着,然后她也看见我了,我们两个对着看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站起来,慢慢提上衣服。就那一刻,我就决定不再看其他任何女人了。
“后来没多久,我妈死了。赵文香把我叫进办公室,说愿意以后照顾我。其他老师都去吃饭了,就我们两个人。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想起那天的一幕,我就抱住了她。”
上面这些话,全部出自王亮一人之口,真假难辨。想必,其中一定有许多似是而非的事实。
我所看到的事实,已经讲述完了。我所听到的事实,也已经讲述完了。哦对了,还剩下最后一句话,那就是王亮和赵文香安静地在西中安村生活,直到现在。
这不是一个关于偷情的故事,而是一个每天都在发生和结束的爱情故事。我们愿意相信任何爱情都是伟大的,但人性往往是卑劣的,所以许多爱情悲剧都是人性的悲剧。所幸,我们的故事不是个悲剧,也不会令人不齿,它就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和两个相信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