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天气转凉,再没有什么重要的大活可干了。人们在地里补种一些蔬菜苗,剩下的就是等待着生产队规划沟拢水渠,大家一起上阵,为来年丰收打基础做准备。
就在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吃饱饭的时候,大队接到了命令,公社要趁农闲时,大力兴修水利,开山挖土,修建一座大型水库,需要各村各队,组织人马。各种先锋队,老爷们队,铁娘子队,铁姑娘队,全部浩浩荡荡地开进山口,新一轮的劳动竞赛又开始了。
壮劳力都开进了水库工地,只留下三两个人在村子里照顾老弱病残和孩子。李老栓把大伙儿分成三支队伍,一支是“硬骨头”队,全是大老爷们,专门负责开山破石。因为火药紧缺,很多时候全凭铁钎大锤,硬生生靠人力把巨石破开砸碎。父亲因为在抗美援朝时修建过坑道,当仁不让地在承担起这支队伍的队长。
“铁娘子”队负责土石方的拉运任务。人拉肩扛的时代,用有限的几辆小独轮车装运,已经很牛了,剩下的就只能土筐挑了。还有一支小分队,负责后勤保障,统一由公社指挥。
母亲和大胖娘们依旧是铁娘子队的正副队长,接受任务后,带领大家来到工地,把一面大号的红旗插在一个小土坡上,撒欢似的干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大家心气都非常高,喊着号子,热闹非凡。公社大锅饭,虽然没有细粮,但粗粮管饱,水库工程进度还是挺快的。为了在竞赛中力拔头筹,李老栓号召大家吃住在工地。
头一天就遇见问题了,转眼已是深秋,后勤队搭起的破帐篷跑风漏气,被褥也很潮湿,眼看在这样睡下去,身体都得落下毛病。母亲悄悄跟大胖娘们说:“姐,这样不行,咱们可比不了那些老爷们儿,在这阴冷潮湿的帐篷里睡觉,不等水库修好,咱们的身体可就全完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呀,可后勤队就这些玩意,老栓一个劲儿地让咱们克服,克服,再克下去,我们都服了,唉!”大胖娘们一脸无奈地说。
“我有好办法,就是需要我们多费点力气。”母亲笑了笑说。
“妹子,你快说,什么好办法,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给你磕一个。快说,快说呀!”大胖娘们一听母亲有办法解决潮湿的问题,一把抱住了母亲,恨不得现在就给她下个跪磕个头。
“你忘了吧,我可是有名的左手镰,来的时候,我怕别人笑话我,偷偷地别在了后腰,没让人看见,现在是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们去找干草,割下来铺在褥子上,又暖和又干燥,就是怕大伙儿累了,没有精力去割草,还是咱俩去,辛苦点就辛苦点,谁让咱俩是带头的呢!”
水库周围有的是荒草,两个人下工吃了饭,趁天还没有黑,悄悄地到土坡后面割草去了,还专门挑选已经特别干的草割。母亲割上一大堆后,大胖娘们用绳子捆好,把它背到帐篷里,二十多个人,需要大量的干草,直到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大胖娘们来来回回不知道背了多少趟,每个人才都在身下铺上了有暖和又柔软的草。这一晚,大家睡得格外地香,早晨起来时,有几个甚至赖在草堆上,想多躺一会儿。
母亲用干草铺垫着睡觉的消息不胫而走,李老栓灵机一动,又去公社领导哪里请功了。
“我怎么没有想到,让咱们半边天劳累一天睡在潮湿的地上,算我失职,快,快去把小琴喊来,把她从你们铁娘子队里单门抽出来,就干割草的活,我再派几个人,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各村各队的帐篷里都堆上干草。”
全公社上千人,这份割草的任务也不是很轻松,再说,干草铺上几天也会变潮,需要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而附近的干草又不多,还要走出很远才能割到足够的草。后来,母亲干脆不分干不干的了,割了以后先晾晒,轮换着铺,这才彻底解决了所有人潮湿阴冷的问题。
转眼就到了冬天,水库工程进度慢了下来。天气的原因是一部分,最主要的是公社的粮食出现了问题,粥越来越稀,窝头越来越小,分到每个人的手里,只能坚持一会儿。本来大伙儿就缺油水,再吃不饱,活又累,慢慢就出现大量减员的情况。有的人甚至出现了浮肿,更有干着干着昏倒在工地的。
父亲是“硬骨头”队长,必须带头坚持完成每天的艰巨任务。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想着母亲。为了能给每天拼命割草的母亲增加一点点营养,父亲下了工,凑合吃点,找到距离水库很远很远的一个小水泡子,当时水面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他挽起裤腿,破冰摸鱼。大鱼是没有的,摸了很久,才摸到五条小鲫鱼。
狼多肉少,父亲不敢把鲫鱼带回工地,只能就地点火,用军用饭盒熬了半饭盒鱼汤,自己舍不得吃,摸着黑,晃晃悠悠地找到母亲,来到背人的地方,悄悄让母亲把鱼汤都吃了。
水库终于修成了,父亲和母亲回到家中,随之而来的是大饥荒,别说大水坑里的鱼虾,就是连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剥光了。幸运的是,母亲娘家殷实,姥爷舅舅办法多,底子厚,经常接济母亲,而母亲从姥爷哪里拿来的食物,大部分都给了爷爷奶奶,这才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李老栓比较开明,也有见识,主动找到父亲,说不能干等着饿死,全村几百号人,都看着他呢。听说大西北地广人稀,尤其黄河对岸,没人吃鱼,瓜果蔬菜遍地都是,粮食也不缺。让父亲带着几个伙伴儿,远赴西北,看看能不能给全村带来希望。
父亲担起责任,跟母亲道别,把爷爷奶奶交给她来照顾。直到在西北三局之一的海勃湾矿务局扎下了根,不断地把粮食邮寄回村,又把爷爷奶奶和母亲接过来。
夜已经深了,微风吹过,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听完了母亲的故事,也悄悄地隐藏起来了。小妹躺在妈妈的怀里,睡醒一觉又睡了,姐姐们也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母亲让我们挤回防震棚里,躺下的时候,看见我还瞪着眼睛,就说:“快睡吧,等你们再大点,妈还是要出去干活挣钱的,不能只靠你爸,好的生活,就是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拼,‘天上不会掉馅饼’,只有拼命地干,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母亲用左手镰刀在挥汗如雨地割麦子,一会儿,我却变成了母亲,同样用左手在割麦子,同样割得飞快。金黄的麦田在金色的太阳照耀下,闪耀着辉煌而绚丽的金色,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金黄色,就连左手里握着的母亲的那把镰刀,也变成了黄金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