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王朝·畿内·煌藏峪外
文/怀山若水
不信邪
司马凛城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在车板上蹲下来,冲着葛威招招手,“葛威啊,人家能这么折腾,那是仗着有君王的宠爱。你小子跟着起哄,这又是仗着谁呀?”
葛威一下子苦了脸,就像刚吞了一把黄连,“老爷子,您真是冤枉小人了。咱一个小小的散旗,别说没势可仗,就是有,也决计不敢在您面前耍威风啊。真的,要不是披着这层皮,谁愿意受这份罪呢!”
他这话倒也不假。“理是没错,可这兵总是你带的吧。”司马凛城道,“为将之人,把兵带成这样,你可知道天底下还有丢人二字!”
“骁侯大人,您教训的是。可要是小人说这兵压根儿就不是我带的,您信不?”葛威朝前紧了一步,把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说?”凛城一愣。
葛威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挥手躯散了他的手下,这才贴近司马凛城的耳根说道:“都是太叔家送来的,打去年到这会儿,金虎营差不多都快成太叔家的旗属卫了!”
“还有这事!”司马凛城心里一惊。天御军、白宸卫和摘星卫可都是王廷禁军,担负着拱卫王都、卫护君王的重。太叔家如此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吧。他们想干嘛?
“那老褚知道这事吗?”
“能不知道吗?”葛威道,“褚大人年头上都为这事跟太叔般吵到天择殿去了。听说王上为此把太叔般臭骂了一通,还私底下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可那又怎样,消停了个把月还不是卷土重来。”
“那褚遂达就该再去天择殿!”凛城突然吼了起来。
葛威吓得连退两步,急忙扫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后,这才一脸苦相地轻声劝道:“老爷子,您息怒。您这么嚷嚷,难不成想害死小的吗?”
“你……”司马凛城猛地站起身,刚要发作,却听十九叔在身边忽然插嘴问道:“老爷,咱还走不走了?”
他这是提醒我慎言呢,这家伙真是越老越滑了。司马凛城斜了老兄弟一眼,冷哼道:“走!当然走!你跟了我六十年,几时见我走过回过头路!”
“啊哟,我的骁侯大人,我的亲老爷子,”葛威见状,赶紧冲上前两手扒住车栏,“咱先靠边上歇会儿成不?您瞧,今儿天气多好啊,四下里鸟语花香的,您先赏赏景儿,吟两首诗,回头等丽美人和得意君的车驾过了,小人亲自给您驾车开路,您看行不?”
“不行!”司马凛城干脆地回答,“你都说今儿天气不错了,那还干嘛让老夫在这里歇着呀。咱北疆的人弄不来那湿的干的,只会纵马驰骋。来,十九叔,把缰绳给我,我要亲自驾车。端着侯爷架子都憋这么久了,老夫今天倒想看看自己可还野得起来!眨什么眼睛啊,说你呢,把缰绳给我,快!”
凛城猛拍十九叔的肩膀,示意他让出驾车的位子。他并非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只是窝在心头的这把火时日已久,可巧今天被点着了,那就索性让它烧个痛快。管它什么王亲国戚,反正轩辕承业那小子人又不在这里。难不成逆了他的小妾,还能砍了我的脑袋吗?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对他们越是忍让,他们就越嚣张,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风摧旗,雪漫城,十里憧憧寒光凛,百丈猎猎杀气威……”
一把苍老而又低沉的吟唱之声,忽然从远处飘来。
“老爷,这唱的不是咱老家主当年写的《咆哮吟》吗?您的名字可就是打这里头来的呢。”十九叔歪着脑袋皱着眉,才挪开的身子立刻又坐回到了车把式的位子上。
“这还用你说!吼得跟牛叫似的,真是白糟蹋了我爹仅有的一首好词。”司马凛城乍闻歌声,便知道是老友柏青到了。这个郎中,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时候来。
歌声由远及近,倏忽而至。
“啊哟,这不是柏青老医师嘛,我说今早出门怎么右眼皮乱跳呢,原来是要路遇贵人呐。”扒着车栏的葛威因为身材矮小,所以不得不踮起脚尖给出现在马车另一边的柏青打招呼。
一头青骡,一袭灰袍,几缕长髯花白如雪。
柏青在骡背上止了歌声,呵呵一笑,用手抬了抬头上的竹笠,露出满面红光,“葛大人好啊,今儿天气真不错,您这是扒着马车练身子呢?”
“哼,就他那小身板儿,给他一座勤章殿扒着,他也练不出个鸟来!”司马凛城斜眼冷笑。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来得这么早。咦,你这又是怎么了,放着马车不坐,蹲着干吗?”柏青一脸惊讶,可目光中却满是笑意。
“我腿脚好,你管得着吗!”司马凛城故作从容地站起身,整理起身上的貂绒大氅。
“既然如此,那咱俩就比试比试?”柏青饶有兴致地抚了一把青骡的鬃毛。
“比什么?骑骡子啊?”司马凛城不屑地白了对方一眼。
“我骑骡子,你骑马,追得上我,算你赢,如何?”柏青笑得云淡风轻。
“嘿嘿……”司马凛城气急反笑,“我说你是不是赶早出来没吃饭饿晕了呀?把我约到先王的坟地上来喝茶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让我骑着马追你的骡子,你把我当猴耍呢!”
“唉,看来这人啊,不怕别的,就怕老。老了老了,胆子就小了,除了火气也就没啥了。”柏青笑叹道。
“扯!”司马凛城一个纵身跳下马车,“收起你那套激将法吧,比就比,怕甚!老子就算没心没肺,也不至于没了胆子!十九叔,把车辕下了。”
“啊?老爷,这马没驯过呀。”十九叔犯难道。
“没驯过又如何,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司马凛城就是骑一匹三条腿的马,也能跑过他骑八条腿的杂种!”
“可是……老爷,咱出门没带马鞍啊,要不问葛大人借一个?”十九叔跟着跳下车,瞅了瞅在马车另一边已经傻了眼的葛威。
“无妨、无妨,”柏青大笑着说道,“十九啊,你是不知道你家老爷的本事。别说是没有马鞍,他就是不穿裤子,也能在马上颠个三天三夜,对吧,倔驴?”
“你少废话,真是越老嘴越碎了!”司马凛城嘟哝了一句,随即又朝十九叔喊道,“还愣着干嘛,快卸车啊!”
“呵呵……那老朽就先走一步了,你可快些跟来!”柏青丢下一长串笑声,催着青骡,一头钻进了路边的林子。
秋天的山风虽疾,但好在今天阳光充足,吹在身上并不冷。空气里有松针和野菊花的清冽香气,闻着让人心情畅快。
司马凛城骑在卸了车的马背上,把身子压得很低,以免树林里旁逸斜出的枝杈刮到自己。虽然没有马鞍,缰绳也不合适,但这些都难不倒他。他用双手牢牢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双腿则夹紧坐骑的两侧,使自己的臀部微微抬起,整个人随着马背的起伏作着规律性的上下配合。
柏青说的没错,当年在流沙人的部落里,他为了逃避当地部落酋长的逼婚,只围了一条浴巾就翻上了马背,这一跑就是整整三个日夜。不过,要不是后来柏青妙手回春,那他的屁股可能也就永远都坐不了凳子了。
这流沙人也真荒唐,酋长嫁女儿就跟抢劫似的,看中谁就直接套上麻袋扛回家,洗干净了往床上一扔,便算是完婚了。要不是自己当年机警,恐怕这辈子就留在那儿吃沙子了吧,司马凛城在马背上胡思乱想着。
柏青和他的骡子就在前方树丛中时隐时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时不时的,还有歌声传来。
比骑术?得了吧,他不就是怕我跟太叔家的女人杠上嘛。唉,都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了,谁不知道谁啊。
司马凛城骑马跑了一段,在连着越过两道林间低沟之后,他忽然发现胯下的畜生明显有些抗拒起来。
“乖,听话,只要你给老子争了这口气,回去就给你配俩媳妇儿,否则老子现在就阉了你。”司马凛城朝着马耳朵发誓,可惜作用好像不大。
马儿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在一处上坡路前打起了转。
周围是一片榛树林,地上积满了厚实的枯叶。
“喂,倔驴,还比吗?”柏青骑着青骡不知何时出现在矮坡上,乐呵呵的,像是在看笑话。
胯下的坐骑“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四只蹄子踢起满地黄叶。司马凛城知道再逼也没用,只得怒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东西”,便无可奈何地从马背上纵了下来。
“呵呵……跟一头畜生都要置气,你真是越老越出息了。”柏青驾着青骡缓缓下坡。
“我可没你那么看得开,”司马凛城弃了那匹不听话的马,嘟囔着走到一边,微微喘着粗气,“无官一身轻,无禄不折腰,无妻少牵挂,无子无烦恼。你说你,活着还有啥滋味?”
“那也好过你总是为了一口气,自己为难自己。”柏青来到近前,翻身下了骡子,摘下竹笠轻轻地摇着,雪白的发梢随风而动。
“我那叫真性情!算了,跟你扯不清楚。”凛城看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虽然才骑了一小会儿,可他的腰腿却已隐隐作痛。
“走,这道坡后面有座园子,咱们去那里歇歇。”柏青建议。
“怎么,不去不息林了?你约我,不就是想去子悟大师那里蹭茶喝嘛。”
“子悟不在,去东边的海岚城办事了。这园子是我一个故人的别院,收藏了好些天下名茶,今天就请你去尝一尝。”柏青说着,便徒步上坡,那头骡子似通人性般尾随而行。
“就你故人多,上哪儿都能蹭,下辈子投胎,我也当个医师。”司马凛城冲着老友的背影赌誓,随即瞅瞅自己那匹躲在一边吃草的懒马,只得愤愤地一跺脚,跟着朝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