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的薄荷糖

抽屉被拉开时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在冬日的阳光里漂浮。我蹲在娘家旧房间的地板上,手指触到了那本被遗忘的日记。皮质封面已经有些发脆,翻开时发出轻微的 "咔嚓" 声。然后,那封信就那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像一片干枯的枫叶。


"云海" 两个字映入眼帘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小小的、没有笔锋的字迹,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1993 年初夏,锁厂的铁门在晨光中闪着冷光。我第一天上班,穿着我最体面的水红色外套和灰色裤子。师父是个干瘦的上海知青,姓徐,说话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


"这是云海,比你早来两个月,但学得慢,你比他大,算是他师姐。" 徐师父指着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说。


男孩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你好,我是云海。"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车间的机器声。中等个子,蓝色外套,里面是格子衬衫,蓝绿色的裤子熨得笔直 —— 一看就是城里孩子。我那时不知道,这个腼腆的笑容会成为我青春里最明亮的印记。


我在仓库做仓管,云海是车间统计。他每天都要来领料、核对报表,却总是磨蹭到最后。其他人都走了,他才夹着那本硬皮笔记本出现,坐在我对面那把给机修工领料准备的旧木椅上。


"你的字真难看。" 有一天我忍不住调侃他,指着报表上蚂蚁般的小字,"字如其人,小气。"


云海的耳尖立刻红了,却还是固执地用那种小字填每一张表格。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写大字会多用墨水 —— 他妈妈在邮局工作,对纸张笔墨格外珍惜。


七月的午后,仓库热得像蒸笼。我把卷帘门拉下一半挡太阳,光线从缝隙里斜射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云海就是在那道光里第一次吻我的。


那天他递给我账本时,里面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拆开的瞬间我就知道是谁写的 —— 那些小气的字迹我太熟悉了。


"林小满同志:"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严肃得可笑,"我很喜欢你。想做你的男朋友。云海。"


我抬头,看见他站在光里,眼镜片上反射着细碎的光点,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我笑了,说:"好。"


然后他就俯身过来,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记忆中,他的唇是甜的,带着薄荷糖的味道。


恋爱后,云海来仓库更勤了。我们趁着没人的时候,在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后偷偷接吻。他的吻总是很轻,像蝴蝶停在花瓣上,生怕碰碎了什么。下班后,他和朋友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我坐在他后座上,搂着他的腰。他骑得飞快,风把我们的笑声吹散在小城的街道上。"抓紧了!" 每到下坡他就这样喊,然后故意加速。我吓得抱紧他,把脸贴在他背上,闻到他衬衫上阳光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周末我们去工人文化宫跳舞。云海跳得不好,却坚持要学。二步、三步、迪斯科,他笨拙地跟着节奏移动,眼镜老是滑到鼻尖。"别看了。" 他红着脸说,却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宵夜通常是一碗阳春面,加一个荷包蛋。阿涛总是把蛋黄夹给我:"你太瘦了。" 他说。我嘲笑他像个老妈子,心里却暖得像喝了热汤。


有一次我感冒没去上班,第二天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盒感冒药和两个橘子。药盒下面压着纸条:"吃药。多喝水。云海。" 字还是那么小,却让我鼻子发酸。


1994 年的冬天,工厂效益开始下滑。车间里的机器声越来越稀疏,像老人疲惫的咳嗽。我是农村户口,第一个被通知调去车间做普工。


"我去找我爸说说。" 云海皱着眉头,"他在海运公司认识人..."


"不用。" 我打断他,"我已经决定辞职了。"


其实我没告诉他,上个星期我去邮局寄信,正好遇见他妈妈。那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女人上下打量我,然后客气而疏远地问:"你就是小满吧?云海常提起你。" 她的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的衣领和磨破的袖口,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云海的家庭是典型的城市双职工家庭,妈妈在邮局,爸爸是海员,家里有彩电、冰箱,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而我家住在郊外的农村里,只有爸爸有工作,还要供妹妹念书,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辞职前一天,云海带我去了他家。那是栋二层的小楼,墙上爬着常春藤。我们坐在他整洁的房间里,他给我看他收藏的邮票和外国硬币。


"我爸带回来的。" 他骄傲地说,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小满,等我爸下次出海回来,我就带你去见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看着他闪亮的眼睛,没忍心告诉他,我已经买好了去杭州的车票。那时候买一个城市户口要六千块,相当于我三年的工资。


傍晚,在他妈妈下班前,我坚持要离开。云海送我到大门口,突然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肩窝里。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的衣领。


"给我写信。" 他哽咽着说,"一定要写信。"


我只写了一封分手信。信很短,只说我们不适合,让他忘了我。他回信说会等我,就是现在躺在我手心的这封。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有些褪色,但那些小小的字依然清晰:


"小满:我不同意分手。我会等你。不管多久。云海。"


我把信放回日记本,轻轻合上。窗外,路中间的老枫树在风里摇晃着光秃秃的枝丫。就是在那棵树下我最后一次见到云海。


那是 1996 年,我已经和现在的丈夫订婚。深秋的傍晚,我回娘家,远远看见枫树下站着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云海,他瘦了很多,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你怎么在这儿?" 我问,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笑:"我女朋友是这儿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也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闻到熟悉的薄荷糖味道。


后来听以前的工友说,云海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最后在我们村听说我要结婚了,回去就发高烧,病了一个多月。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是我们厂组织春游时拍的。照片上的云海站在我旁边,腼腆地笑着,手悄悄放在我腰上。背后用他那小气的字写着:"1994.3.6与小满在灵峰寺。"


我把照片放回去,连同那封当年未拆的回信一起锁进抽屉。有些爱情就像 90 年代的锁厂,曾经坚固耀眼,最终却抵不过时间的锈蚀。而青春,不过是抽屉深处一封泛黄的信,字迹模糊,却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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