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是乡下的野孩子。
只要一点虚松的土地,一把豆的种子,手中的小铁锹稍稍狠下点心在大地上割下几个小口子。蚕豆儿种下去了,它就能生长,在路边,在河坡,在园子的四周。春天里,蚕豆长绿叶,开红白黑相间的花,像蝴蝶儿蛰伏着。
可这个春天,我蜷缩在三水小城里,天气总是摆出一副酷冷的面孔,除了节气里的立春惊蛰雨水,春天只是遥远。立夏日,回到了乡下,我才知道蚕豆已然在大地上华华丽丽地走过了,她披着大氅,花格子裙裾里包裹着丰腴的身子,可迟钝的我错过了它生命最蓬勃的时期。
是时,蚕豆已经悄悄结果了,叶子嫩绿肥美。站在巷道上,我手上杯子里翻腾着去大山里采茶叶的乡邻带回的白茶,普遍叶子粗大,她们说清明前后山上的茶树长得疯,呼啦啦一下子叶儿全成熟,这茶叶品相不是太好,吃着总是一股清香。眼前的蚕豆也如此,才立夏就饱满,拽得植株开始歪斜。
父亲曾告诉我,立夏得吃嫩蚕豆,吃鸭屁股里刚刚掏出的青壳蛋。去年立夏日的蚕豆粒如苔米大小,嫩的眼睛看看都能有水冒出来。今岁此时,吃蚕豆已经开始吐皮了。有些人家更是奢侈,把剥了外壳的豆瓣儿放在油锅里走上一遭,用笊篱焯出来,嚼在嘴里沙沙的声音,这豆瓣酥得入口即化。不要有什么妒忌的,在乡下,也就这点便利了!
青蚕豆大多还在绿株上悬着,自下而上,由饱满到青涩,路过了就得摘一两个,习惯性地选择顶上豆荚还是空落落的那种,像牙齿没有长全的娃,里面的豆粒还是小巧,蜷在硕大壳的一隅,真的像熟睡的婴儿,豆粒摸在手上是清凉,嚼在口中是清爽,还有带着清新与青涩的味儿,旁边的长者看了笑着说我在吃娃娃,他们不是心疼,只是想着好的庄稼需要等待。
“四月八,才有蚕豆瓣儿敬菩萨。今年的蚕豆确实早,我家蚕豆瓣儿蛋汤已经吃了好几场。”“别说这个,我家蚕豆炒蒜苗,熬咸菜几乎都已经吃腻了。”邻居看我新鲜的样子话茬儿打开了,我知道她们在笑话我这个根在村庄却把上半身挪到城里的二流子。
乡下风多野,尘土也是,蚕豆叶子灰头土脸的,可是那种肥嫩丰腴是遮掩不住的生命场,路过的孩子已经不在为这蚕豆为这蓬勃的生命滞留,他们有作业,有海量阅读,再不济还有王者荣耀、头脑王者等新奇的游戏。他们的日子很匆忙,无暇为此逗留。可蚕豆在我们的童年是有过地位的,男孩子尝鲜时用他喂食自己腹中的馋虫,女孩子扯几把嫩叶用彩线一扎就是只毽子,脚上可以变着花样的踢。春节时拜年,也不讲究瓜子花生水果,走一圈下来收获最多的就是一家家用糖料熬制的炒米糖与炒蚕豆,回到家手上是黑的,口袋里也是黑乎乎的。
看青蚕豆,总想起幼时的初夏,只要村子里来了露天电影,家人会把颗粒饱满的蚕豆用棉线穿起来,而后放在盐水里煮熟,挂在脖子上,看电影的闲当里来一两颗,恰是美味,这是真正的罗汉豆吧。父亲也喜欢煮上几把蚕豆,也是盐水,旁边搭着几根红红的“朝天吼”,四五两瓜干也就下去了,我们在一旁索要,他没有孔乙己的那股酸腐,一把一把地抓。蚕豆,总会想起冬天里奶奶的暖脚炉,黄灿灿的炉子里是棉花壳在燃烧,放几个豆子进去,过一会就会“咯嘣”一声爆裂,一段慵懒的时光在蚕豆焦香与奶奶的《山海经》里安然度过。
幸福原本就是如此简单,初夏里不错过那野性十足的蚕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