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以东_第八章 乔治

第八章 乔治

乔治敲了敲门。办公室里传出主管的声音,说请进。乔治站在一旁。

主管的头发所剩无多,但却梳得很整齐。他抬起头来,额角的皱纹重叠在一起。

“我想请假。”乔治开门见山。

“不用跟我说,你直接去找朱莉就行。”

“我跟她说过了,她说时间太长,得经你同意。”

“多久?”

“三个月。”

“三个月?这么久!家里有事?”主管啪地一声扣上了笔记本的盖子。

“最近压力有点大,想歇一歇。”

“你才不过三十,有什么压力?我看了你们上个月的业务量,挺不错的,得再接再厉!你是公司的老员工了,在我手底下干了五年了,工作兢兢业业,我看好你。况且现在大环境不好,市场低靡,现在好多细胞治疗公司都在破产的边缘,行业前景大家不看好啦,咱们手里那些做蛋白药和基因治疗药的客户,你得维护好,平时多走动走动,平时多请喝一次奶茶,一杯咖啡,下次客户订购试剂耗材难免就会想起你,我好多之前的同时都发朋友圈说生意不好做,生意什么时候都不好做,我们的策略要跟着客户的需求灵活转变,不光咱们自己代理的品牌,别的品牌也行,只要客户询价,你就帮他做,一来二去,生意就成了……”

一只黄鸟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吱吱吱地叫了一阵子,转移了乔治的注意力,乔治仔细观察,发现这只鸟只有一只翅膀在扑棱着,刚才乔治没有注意到只是因为角度的问题。

“你看啥呢?别走神,你有在注意听我说话吗?”

“有,当然有。”

“刚才我说到哪了?”

“你说就连赛默飞的员工都面临跟我们差不多的局面。”

“没错,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加倍努力,我之前的一个同事现在也开公司了,做病毒载体制品开发生产的,公司刚成立,一大批仪器等着要采购呢,前两天他还给我发微信了,我把他微信推给你,公司离咱们这不远,就在生物医药孵化基地,有空了你去拜访一下,带上咱们一些代理的耗材……”

黄鸟的长长的喙此时正对着乔治,等待乔治发号施令,乔治向黄鸟投去赞同的眼神。乔治听到咚的一声,黄鸟的喙戳在了主管的秃头上,主管这时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来,皱着眉头盯视虚空。这时乔治看见主管额头上的皱纹一条一条扭在一起,好似一根麻绳。黄鸟瞅准了这个机会,冷不丁地叮在主管的额头上,不料却再也拔不出来了,于是鸟儿拼命地拍动一侧的翅膀。

“等我请假回来吧,我现在真的不在状态,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乔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插嘴道。

“好吧,但是三个月太长了,半个月。”主管说。

这时松了一口气的主管掀开笔记本的盖子,又将目光转移到了电脑上,他的宽大的额头平平整整的。黄鸟剧烈地拍打着翅膀逃也似的飞走了。

出了公司大门,乔治给苏珊娜发微信:我请假了半个月,哈哈哈。

***

凌晨一点,乔治一个人走在路上。

从和苏珊娜发生冲突到现在才不过过去四个小时,他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和苏珊娜发生了冲突,只有那份压抑的心绪积在心里让他无所适从。他想,还是出去走走吧,兴许能调整过来。他推门出来的时候,苏珊娜正在看电纸书,对于乔治离家出走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于是乔治故意很大声的关上门。他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知道苏珊娜会不会跟出来。

五分钟之后,乔治听到了脚步声,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苏珊娜接下来的动作。不过苏珊娜并没有开门,不仅如此,苏珊娜还锁了门。乔治深吸一口气,眼看着就要长叹一声,却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让苏珊娜知道自己还在门口,乔治想。等乔治听到苏珊娜刷手机的声音,他才悄悄地走下楼梯。

乔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遇到十字路口便直接选绿灯方向。

不知道有谁也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走在凄清的大街上。别的情侣看起来总是那么和谐,自己和苏珊娜之间却总是不停地磕磕绊绊。乔治怀疑他们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幸福,也许他们展示给外界的是一系列幸福的瞬间,而所有的哀伤和怀疑都留在了自己心里。也许所有的美好都不过是一瞬间,一旦将时间拉长,美好不过是无垠沙漠中少见的一场雨,下过之后便无影无踪。生活的本质不过是就是失望,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失望,对渺茫前途的失望,对爱情的失望,一如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彻头彻尾的失望也是有的,最终虚无占领一切,于是就连失望也不存在了,乔治想。

乔治想起苏珊娜对自己说过好多温柔甜蜜的话,乔治毫不怀疑在当时的情境下,所有的语言都是出自真心,所有的情感无不真实,其中不存在伪装的成分。那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乔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认为是情感的碰撞,行为的碰撞,语言的碰撞,习惯的碰撞,每每不经意之间,碰撞出不和谐的因素。等到意识到时,又为时已晚,一方面,苏珊娜绝对不会主动求和,乔治也不寻求主动,于是僵持的局面形成了,这样一来,一场拉距战怎么也避免不了。可是乔治又死要面子,每每不肯屈服,到底要怎么办啊?乔治吼了一嗓子,回头看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吼完之后,乔治冷静下来,坐在路旁。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渐渐开始发冷,他打开手机,没有收到苏珊娜的消息。他索性直接关掉了手机。他在脑袋里沉思着。在他前面一公里左右的路旁同样也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他再一次打开手机,还是没有苏珊娜的消息,也许苏珊娜已经睡着了,他想。他抬起头来,银杏树的叶子看起来黄黄的,搞什么鬼,现在不是夏天吗?乔治站起来,接着往前走。

这时他看到了前边马路牙子上坐着的那个人,那人不停地用手指指点点,同时嘴里还一边说着什么,情绪很激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着多重人格的人在跟自己对话。

乔治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凑近了看着,那人穿一件圆领T恤和蓝色牛仔裤,手里攥着一罐啤酒。等乔治看清对方的脸之后,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巧,是汤姆,那个他曾经无比介意的男人。他来这里干什么?不会是来找苏珊娜的吧,不知为何这个想法第一时间蹦到了他的脑海里。乔治刚开始和苏珊娜交往的时候,知道苏珊娜的前男友是一个作家,于是他特意去网上搜索了这个男人的资料,看到汤姆照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张脸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了。汤姆的脸俊朗有型,眉毛粗重,额头宽宽的,鼻子挺拔。他将印象中那张脸和眼前这张脸两相对比,发现眼前人比照片上要显得疲惫,一对浓浓的眼袋极为明显。

乔治悄立一旁,汤姆站起身来,嘴里稀里糊涂乱说一气,最后骂了一句什么,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乔治迅速冲上前去,扶住了汤姆的身子。

“你没事吧?”乔治问。

汤姆眨眨眼睛,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对方长了一副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不太会记住的圆脸,毫无棱角。

“没事。”汤姆说,“只是一阵头晕。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一个人?看你脸色不大好,我送送你吧。”乔治在刚刚认识苏珊娜的时候,曾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解两人的恋爱经历。

如果我说出来,你难道不会吃醋吗?苏珊娜的语气几乎没有什么感情。

嗯,或许吧,但是我想了解你,我想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做过什么样的决定。

那要是唠叨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你就不怕勾起我的回忆,跟你分手?

没事,我不怕,我对自己无比自信。

“让我坐一会就好了,不用担心。”汤姆说着又坐回了路肩上。

凌晨两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可不常见,汤姆有些好奇地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乔治。

“谁都有自己的烦心事,你说对吧?”乔治说话的口吻,好像和汤姆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其实乔治确实很了解汤姆,他不仅从苏珊娜的口中听说了他们之间的不少事迹,汤姆的那本畅销书,他也前前后后看过不下四遍。对于一个不爱看书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乔治在看书的时候,试图从这本书中女性角色(尽管不多)身上寻找苏珊娜的影子。按照乔治的理解,一段时常五年的恋爱必然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些什么,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想法。但是后来,乔治也发现这一做法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一方面汤姆书里的女性角色不一定是以苏珊娜为原型展开的,另一方面苏珊娜也不一定就被汤姆用在了某一个女性角色身上,他只是觉得有趣,他想知道从另外一个人的眼中看到的苏珊娜和自己所认识的苏珊娜有什么不同,哪怕这种不同的前提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是每个人的烦心事都不一样,你说呢?比如说你和我。”

“那你猜我这种人会因为什么心烦?”乔治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说出来怕是不太礼貌吧。”汤姆说。

“两个陌生人偶然在凌晨两点半的空旷大街上相遇,交流片刻之后,分道扬镳,什么都不会留下,什么都不会改变。”乔治思考片刻之后说,“越是这样,反而越容易说出心里话。有些话,对熟悉的人反而说不出口。”

“老板一顿痛骂,害你加班到他妈的凌晨一点。”汤姆说完,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

乔治笑笑,不做评论。

乔治的手机响了,乔治看了屏幕一会儿后接起电话。汤姆又喝了一口啤酒。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勾起了汤姆的记忆。没多久,他就听出了对方是谁。他曾经因为这个澄澈的声音而陷入恋爱。

“吵架了?”乔治挂断电话之后,汤姆问道。

乔治笑笑,不说话。

“无家可归。”乔治自嘲似的说。

“走,去喝酒。”汤姆一把拉起乔治。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没有目的地往前走着。

“你说,生命的本质会不会一钱不值?”乔治盯着桌上丢得乱七八糟的空啤酒罐,此时他们两个正坐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与死亡十分相似的气息。

“所有的一切,全都他妈的一钱不值。”汤姆说完又加上一句,“尤其是钱。”

“钱最一钱不值。”乔治也重复了一遍。

“有钱人才他妈觉得钱一钱不值。”

“没错,有钱人最抠。”

“就像作家最能撒谎。”

“没错,就像演员最能演戏。”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他妈见鬼去吧!”

“都他妈见鬼去吧!”乔治附和道。

说完,俩人开始大笑。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俩人惊奇的言论,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况且音乐声又那么吵。

“有个伟大的作家说过,所有的谜底都藏在啤酒里,如果找不到答案,只是因为还没有喝到正确的那一瓶。”

“我知道那个作家是谁,但是算不上伟大。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乔治说。

“也许吧,就像一个屁,放完即过。什么都留不下。”

***

乔治,苏珊娜,和汤姆三个人围着坐成一圈,正中心燃着篝火,噼里啪啦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海滩,随后退去,看不出来有何意义。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果香味。汤姆从沙子中掏出一部老旧的手机——乔治很怀疑那手机还能打开——然后果断地投入火中。该你了。苏珊娜从裤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装饰精美,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着柔和的光。她小心翼翼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裹,样子有点像香囊,苏珊娜凑近鼻尖,嗅了两下。还是记忆中的气味。说完,苏珊娜也扔进了篝火中。

该你了。

乔治瞪大眼睛看着两人。

我一无所有。

仔细去想。

对,不一定是实物。

乔治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三十年的人生,和朝生暮死的蜉蝣比起来简直长得可怕,长得吓人。可是乔治却回忆不起来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努力去想,全身的肌肉不自觉的变得紧绷绷的——他很讨厌这种感觉——然而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变成一堆松散的黄沙。

乔治依稀记得是初中时——也可能是高中,不过无所谓了——班上来过一个女孩,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身穿一件浅灰色竖条纹的衬衫,留着当时学校强制的齐耳短发。乔治不记得她叫什么(他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如今乔治也不记得她的长相了,也许乔治都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乔治想,重要的是乔治在此时此刻记起来了那个女生,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记起来的。旋即,一阵巨大的空虚袭来乔治的脑海,这让他想起空心的大西瓜——只有一层皮,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是从外表看你看不出它跟别的西瓜有任何区别。看起来,他就和所有的西瓜一样。它只是不具备食用价值,乔治苦涩地想,但是不等于没有价值,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乔治紧紧盯着那堆篝火,直到眼睛慢慢开始发疼,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于是他闭上眼睑。他能感受到汤姆和苏珊娜的目光分别从左右两边投过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才是心灵契合的情侣,乔治想。女孩的身影逐渐变长,仿佛就在自己面前,乔治睁开眼睛,看见对方的脸上贴了一层薄薄的膜,就连女孩看向自己的眼神都隔着一层雾。

乔治再次睁大眼睛,头疼得厉害。他举目四望,意识到自己睡在一间宾馆。他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得满桌的啤酒罐,他记得自己和一个奇怪的男人在酒吧说过奇怪的话,他记起来那个女孩,他想起苏珊娜。

苏珊娜。

他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有四通苏珊娜的未接来电,微信未读消息有十一条。

你死哪去了?你怎么不说话?

乔治!

你还回不回来了?

怎么电话也不接?

你死掉啦?

每次你一生气就什么也不说,故意冷战是吧?

你再不回复我就分手吧!

乔治!!!!

去死吧你。

四个微笑的表情。

不回消息是吧?分手吧!

乔治给苏珊娜打了个电话,回复说对方正在通话中。

五分钟之后,乔治又打了一次,对方依然在通话中。

乔治给苏珊娜发微信:我现在马上回去。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消息拒收了。

乔治喟叹一声,从床上拿起衣服迅速穿好。

他看到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写着:房间是用我的名字开的,走的时候别锁门。有机会再去喝酒。没有署名。不过无所谓,所有名字都不过是个代号,如同A和B,不具有任何意义。

他努力回忆着昨晚从家里出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是,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唯有头疼一直持续不停,好像已经疼了几个世纪。

乔治回到家里时,苏珊娜已经去上班了。他又接连给苏珊娜发了几条消息,依然显示拒收,他把手机扔到一旁,坐在沙发上发呆,回想着昨晚和汤姆在一起的经历,他努力去想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可是模模糊糊的,就像隔着一层纱,偶尔能记起来只言片语,无奈总是连贯不起来。他从苏珊娜的书架上取下了汤姆的处女座《二手绝望》。这本书他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四遍,细节固然不是每一处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故事的大致走向却是滚瓜烂熟。在真真正正地认识了汤姆并且和汤姆有过一次开怀畅谈——纵然不是多么值得回忆的一晚——之后,对于汤姆这个人他再一次产生兴趣,他信手翻开一页,读了起来:

***

在文明崩溃之前,仿生人的数量曾经到达过一个高峰。

和人类不同,仿生人所拥有的是集体记忆。简单的说,杀死十万个仿生人直接等于一个仿生人被杀这一行为重复了十万次。某一天开始,仿生人在穷人阶层所发动的暴动中的——被肢解,被烧死,被淹死,被砸死等等——一系列恐怖行为中体验到了恐惧,这是发明仿生人的人所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仿生人的记忆中产生了情感,情感意味着百分之百的服从变成了泡影,他们开始担心仿生人这一存在是否合理。

这一结果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可接受的,这是他们最终得出的一致结论。于是他们开始大批量销毁仿生人。就这样,穷人阶层一时兴起发动的暴动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一局面直接扭转了穷人的地位。然而挣扎在绝望边缘的穷人们对于未来还是看不到希望,他们不认为这能说明什么,恰恰相反,这只不过意味着那些最低级的,最廉价的,最肮脏的活计还是要分配到自己头上。

富人阶层几次三番派出代表直接跟穷人领袖——其对外展示的名字是杰武什金——谈判,不料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对于杰武什金来说,斗争不是手段,而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现状。他知道,只要这一处境不结束,自己的地位就不会失去。杰武什金巧妙地把这一理念进行伪装,用富有号召力的的语言和铿锵有力的手势赢得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拥护,甚至有不少财大气粗的有钱人都加入了这一队伍,他们自愿充当间谍,并且提供金钱上的支持。

这是我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的文明崩溃前的那场革命。

可是作为一个拥有集体记忆的仿生人,我现在什么记忆都没有了,我所拥有的不过是我这两年来的生活片段。有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我真的是一个仿生人吗?当然我不需要睡眠,我不需要吃饭,也没有性欲,可是我的意志是健全的,一个健全的的意志能在多大程度上被称作一个人呢?

况且,我在身边没有见过除我以外的任何一个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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