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开灯,往布包里塞东西。书,照相机,记事本,相薄。
房间太乱了,就像我那无从下手的生活,劳累不堪,简直心力交瘁。
靡靡大概在做梦,不停地翻身,调整睡姿。后来还是被毫无克制的动静吵醒了,灯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她眯着眼睛,挺起上身,“你在干嘛啊,大半夜的。”
“去江口。”
“……”她揉了揉眼,随后弹跳起来,“去江口?!”
“嗯。”
“去做什么?”
“看他啊。”拉好拉链,背上包,“四点多有火车到玉屏,我打算坐这趟。”
“为什么、突然……”她没能理解我的举动,“不,你还是、不,不能去。”说着靡靡冲上来拉住我,“别去。”
“清明节马上到了,我就是去看看,耽搁一天,很快回来。”我推开她的手。
“我担心你。”她抬手,像是要重新拉住我,可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
最近种种反常的迹象,靡靡的担心不无道理。
“没事的,我会照顾好自己。我答应你,等我回来就去看医生,一定去。”我又哭了,鼻涕流淌下来,混合着眼泪从嘴边滑过。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靡靡拼命阻止我,我也会拼命哀求她,哪怕是向她下跪。
“璀璀,”她给了我一个代表祝福的告别拥抱,“璀璀,你要乖。”
打的到火车站。K338次,凌晨四点启程。
候车室人很多,横七竖八倒成一片。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一本书,可一页也看不进去。又拿手机玩,登陆微信,发动态。
很快便有一条回复,没有备注,头像显示是一个女生。这女孩我见过,是庆辰的大学同学,大一的时候他们是同桌。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奇怪,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女生的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一种红色的颜料。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是的。”
“我现在在重庆,葬礼的那天没有人通知我,他们居然说是因为我离得太远了。”她表达了未能出席的歉意。
“哦,没关系,有心。”
“你后来又去看过他吗。”
“快了,”我解释到,“我正在去看他的路上,大概明天下午能到。”
“那你帮我看看他好吗,”她急切地说,中途停顿了一下,“其实我心里挺遗憾的,有些想说的话,总是没有机会说出来,我一直想找时间和他好好谈谈。”
“你要跟他谈什么。”我敏感地警觉起来。
对方过了好半天才回复,“也没有什么,都过去了。”
“请你告诉我。”我的心急得快从嘴里喷出来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当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复的时候,有一条私信传了过来。“庆辰同学是我的第一个同桌,开学不久他跟他女朋友闹矛盾,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后来他找我倾诉,我也开导他。就这样,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有一次他跟我表白,说喜欢我。我当时很惊讶,没多想就拒绝了他。没过多久学校放假,开学后重新分配了座位,我和他也渐渐疏远了。他是个好人。我想约他吃饭,说说心里的想法。前段时间又忙论文又忙实习,实在抽不出时间,这个事也就被耽搁下来了。”
是吗。我在心里随意地哼了哼。
“你能帮我问候一声吗。”她又说了一次。
“重庆离这儿不远,要看,你自己过来看。要说什么,自己过来说。”发完这行字,退出登录。视线模糊,撑着头,剧烈疼痛感袭来。握手机的那只手抖得很厉害。
——你的屁事可真多啊,还要让我活不。
——真他妈虐心。
那个噩梦的开始,是如此甜蜜温馨。
“你回来了啊,这么多天不见跑到哪里去了,真是的,害人家担心。”我喜欢吊着他的脖子撒娇。
“公司有事忙了很久的嘛,走不开。”他没有推开我,反而和我贴得更亲密。
“那你到底要什么时候陪我去喀斯特公园。”明明老早就已经答应了的。
“嗯……”他抿着嘴唇的模样真好看,“下次可以吗。”
“不——可——以!”我摇头,“上次你就说要下次去,已经下次无数回了,一拖再拖。拖得人影子都看不见,你说说,前段时间跑哪儿去啦。”
他的脸上挂满了微笑,“下次,下次一定一定陪你去。”
“那,你发誓。”我没什么信心。
“好的,我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一定,绝对,会去。”
我看着他那张认真执着的脸,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幻觉。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庆辰吗,他真的回来了吗。可是,那个时候,我明明看见他躺在那儿的啊。他躺在黄色的长条袋子里,塑料布被掀开一半,我明明看见了,他左边的身体,还穿着那件深灰色羽绒服。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非常冷静。捋了捋贴在脸颊的湿发。
看来我已经接受了现实,连同睡梦中。
这或许是一种暗示。暗示我,应该单独过去看望他。
把书合上,装回包里,再拿出相册。这本外壳破损的相册是大学毕业快离开大理的时候好友赠送的。一直没有放照片进去,搁置了很多年。上次回家把它带了出来,冲洗了一百八十张照片,按时间顺序一张一张贴好。
全是庆辰的照片。我要带着它去他家,交给他的父母。用承载了陈璀璀青春的保护壳,来凝结高庆辰永恒停滞的青春。那时的我又怎会想到几年以后的人生竟会遭遇如此悲恸一劫,依恋并热爱那个生长在梵净山脚下的傻小子,更会为他透彻心寒。
第一页,冬至。爬山,看山腰上戴牛仔帽的男生为顾客人像速写。第三页,初春,在租的房子里做饭,炒洋芋丝,炒西兰花,啤酒鸭,配白葡萄酒。第七页,立夏,冷饮店喝奶茶,找到一家开在防空洞里的馆子,吃烤鱿鱼和丝娃娃。第十二页,端午,去乡下果园里摘杨梅。继续往后翻,小暑天,去百花湖划船,打着伞去黔灵山看猴子,青岩古镇的猪脚蘸酱好好吃,傍晚的红枫湖波光粼粼。再往后,二十一页,筑城广场上放风筝,恐高症患者高先生坐在摩天轮里惊叫,小车河瀑布前拍婚纱照的新人。二十五页,天气转凉,穿了厚的衣服。顺着废弃的铁轨一直往前走。骑单车误上高速公路。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那片桔子园。
为庆辰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他穿着围裙戴着袖套站在厨房微笑。
我们的一年,到此画上了句号。
困意袭来。合上相册,紧紧护在胸前。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快速闪过拍每一张照片时的情景。从冬季到夏季,从结束到开始。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这边真的冷诶,你多带点衣服过来。”电话里的庆辰吸了吸鼻子。
“感冒了?”
“好像是。”又吸了一下。
“怎么那么不小心,记得吃药,多喝开水。”
“开水喝下去烫死人了,呵呵。”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呢。”我懒散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由心底到身体,都是极大的放松状态,这种奢侈的感觉来源于半个小时前接到的电话。是即将去上班的单位打来的,说任职报到通知已经下文了。“后天早上九点半去单位报到。”
“这么快,不是应该提前一个星期通知么。”
“总之,”我舒了一口气,郑重地宣布,“我的新生活即将拉开序幕了。”是的,我再也不用随时盯着人事网搜集考试讯息,再也不用漫无边际地做题,再也不用被一次又一次的放榜成绩打击,再也不用漫无边际地绝望。这真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不过,所谓的新生活也仅仅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捱苦而已。
质变还是需要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
带着身份证和几件换洗衣服,我来到了贵阳,暂时借住在煤矿村的亲戚家里。原本说好只住几天,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可后来妈妈打来电话说没有生活费了,我只好把打算租房子的钱全部寄回去给她。借宿生活就这样延长了三个星期。直到发了工资,我才搬到郊区,住进了一间套房的次卧。
孤独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合租人时常不在。没有电脑,电视也因为小区内电压不稳无法开启。郊区没有商场和超市,连书店都没有。厨房空荡荡,我甚至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一个电磁炉。每天下班后能做的事只有去菜市场买便宜水果,拌着千岛酱吃。然后洗澡。早睡。
“吃炒饭好吗,我还没有领工资。”和庆辰见面是在到了贵阳的第三天晚上。还有两天就是元旦节,他实习的单位把假期提前调整了一天,不然他是没有时间从小河区跑过来和我吃饭的。
“随便啊,炒饭也不错的。”我傻笑着站在小吃街路口。
他一脸懵懂,“你笑啥啊,一直笑。”
“没有,呵呵,没。”只要看到你我就很开心啦。
“那么,”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就那家吧,看起来好好吃哦。”
坐在路边,吃番茄鸡蛋炒饭、卤煮和烤肉的感觉太棒了。
扒了一半到庆辰的碗里,“你多吃点。”我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照顾起他来。比方说每次一起吃饭,都会把好吃的往他碗里送。
吃了饭,又一人吃一块红豆糕。一边吃一边往区政府前面的广场那儿走去。
“吃东西都不会么。”
“嗯?”我纳闷。
他伸手过来,“这里啊,都快咬掉了,你看。”
串在竹签上的红豆糕被我吃完了一半,呈一边倒的样子,失衡,另一半就快要掉了。“唉呀……”我赶紧凑过嘴去。
庆辰的脸已经凑拢过来。
“……”像触电似的被弹了回来。
“干嘛啊,你脸红什么。”他不以为然。
“你怎么……”脸颊是有点发烫。
“没什么啊,”他耸耸肩,“以红豆糕为借口而已。”
“呀……”这傻子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要嫌弃我年龄比你小就行。”庆辰捉住我的手,加快步伐,带着我冲进那群跳广场舞的人堆里去。“来跳舞吧!璀璀,我们一起来跳舞吧!”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于是除了吃水果沙拉和洗澡之外,我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
那就是和庆辰打电话,对他说,“真希望周末赶紧到来。”
“……K33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请购买K338次列车的旅客……”
火车站的广播声让我从甜蜜回忆里抽身而退。装好相册,背上背包,我站起来,如释重负地走向检票口。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大型的热带海鸟,栖息于南美洲西海岸的太平洋岛屿上。椭圆形脑袋,杏仁似的眼睛,羽毛呈灰白。那种海鸟叫做蓝脚鲣鸟。他的脚趾是蓝色的。不是深蓝,而是像大海那样清澈透明的碧蓝色。据说这种鸟在求偶的时候,是以舞动他的蓝色大脚趾来吸引异性的青睐。那天当你冲进那群大婶中间跳舞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和你去海边,让你赤脚踩在晒暖的岩石上,跳舞。把你的两只脚涂成大海那样清澈的蓝色。
——好了,话不多说。庆辰,我们天亮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