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钧王

入宫两月余,杨炼隐隐地感觉到皇帝的威严权势。在宫内他喜欢太监和宫女战战兢兢地伏在脚下。宫女或太监应答稍迟疑他便打骂,凡有姿色者都被临幸后,他便觉意兴萧瑟,一心只想选天下秀女入宫。田元照早摸透他的性情,深知他最烦劝谏,便笑道:宫女皆是先帝选拔,年纪颇大,且先帝彼时醉心成仙,只选忠厚者,不计姿色。如今陛下登临天下,理应选拔一批秀女进宫。

杨炼大喜:明日早朝吧,叫礼部去操办如何?

田元照:朝臣有何可说的,他们皆看两个中尉颜色行事。说着,见左右无人:杨中尉尚可,王中尉不好通融。

杨炼皱着眉头道:宣王中尉进宫。

王策时每日必进宫,无事察看形势,有事便记于一纸,向杨炼列上,安排某人某官做某事,请准。

杨炼自无不准,王策时奏完事,便冲左右太监喝道:你等小心伺候官家,别教人胡乱挑弄。

这些太监多是他安插的,当然明白其所指。不过暗中得了田元照许多好处,未免睁一眼闭一眼。

王策时每日午睡后必进一趟宫来,田元照估量时间,借故离开。

这日王策时进宫,宫内太监前迎,杨炼原在手里把玩一只蟋蟀,见王策时晃着胖大身躯走来,把蟋蟀藏在袖内,整整衣冠。

王策时走进了,不行大礼,仅略躬身:老奴见过官家。

杨炼:免礼吧

王策时直起腰身,从袖内掏出纸张:官家,国不可一日无相,崔弼老成练达,可为百官表率,宜下诏令其为相。曹城乱民攻陷郓州,可教青州宋威为将,将其剿灭。

杨炼谨记杨玄机所嘱,便道:你与杨中尉商议,教朝臣拟旨来。

王策时面带不悦:此急务,若待朝臣议论,稽延时日。

杨炼抬头:你且与杨中尉商量再来说。若杨中尉别有主意,朕不知该当如何。

王策时不由一愣,意识到皇帝不是任意摆布的小孩儿了:待我俩商量再请旨。

杨炼身觉目光笼罩,芒刺在背,转身上了丹墀,立在御座旁俯视:朕有一事要与你俩相商。

王策时心中恼怒:官家但找杨中尉相商便可,何必跟老奴说。

杨炼说:朕欲传一批秀女进宫。

王策时早得宫内太监密报:官家沉迷女色,一日或临幸数女。若在平时他无不可,但从民间选百十个女子进宫来,若有子嗣,万一驾崩,尚有杨氏血脉可以扶持,然今日又觉需要警策杨炼,把脸一沉:官家,老奴冒着族灭之险将你迎入宫中,朝臣不服,百姓皆怒,唐王已暗聚军马欲挥师扣阙。天下皆怨我,必欲置于死地,老奴夙兴夜寐操持军国之事。官家不思进取,日夜淫乐,宫女百余,犹不能足。欲天下大选秀女,则天下失望,文武朝臣皆投唐王去了,若唐王突有动静,陛下只能追随前太子,而老奴一片心血都白费了。陛下宜撤膳减乐,励精图治,要叫文武百姓知晓你是有为之君。

声色俱厉,吓得杨炼缩回宝座:王中尉休恼,朕知过,不再选秀女了。

王策时躬身:如此老奴之幸,老奴尚有军务处置,先行告退。

次日,身边仅有田元照,趁左右无他人,杨炼恨恨:王策时甚跋扈,欺朕年幼,朕甚恨之,你有何策。

田元照面如土色:陛下何出此言,教他人听去,不妥。

杨炼道:你休哄骗朕,若废朕,他当迎何人入宫?

田元照急得跺脚:必迎钧王。

杨炼:朕先亲自处死杨理。

田元照苦谏:官家贸然出宫,王中尉必怒。且京城刺客纵横,万一冲撞了圣驾如何是好。

朕做了皇帝不由己,不如做鲁王时快活。

陛下休要这般,莫教王中尉听去。

杨炼沉吟:你去宣杨理来见朕。

田元照领命,带着两个小太监进府门,诸太监正在弹唱玩闹,待他走近后皆吓得面如土色。

几位兄弟,好生快活。

太监皆立起拱手:我等懒慢,请田大哥责罚。

田元照笑道:吃个酒唱个曲儿算什么,指了指酒食,如何不筛一盏酒给咱吃。

街上胡乱买来的,如何敢招待贵人。

兄弟们吃得,咱也吃得。

几个大喜,找来一个干净的酒盏斟满。他一饮而尽,抓了一把果仁吃着。一面吃一面跟几个聊天:兄弟们如何不在后面伺候?

一个年纪颇大的首先开口:不敢瞒枢密使,咱兄弟几个倒霉,再无什么出头之日,因此散漫了。咱府中主子或在池边发呆,或在草丛里打滚,或学猪狗叫唤,冷热不知,饥饱不知,浑浑噩噩,因此咱并不常去后院,也乐得有其娘家舅伺候。

田元照站起来:我去看看钧王如何。

钧王身形瘦弱,脸色惨白,发髻蓬松,虽身着锦衣,颇多污浊,双目斜视。宗正私下说他是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田元照来时,他正趴在地上喂老龟吃蒸饼,一块给老龟,一块给自己。张景略一身青衣,头戴儒生巾,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颇为周正,下巴生着稀疏的胡须。拿着书摇头晃脑。

府内太监冲他喝道:书生,休要聒噪。枢密使到了……张景略转身见众太监拥着一名颇有气势的太监。便朝他一揖:学生张景略见过田中使。

田元照脸上三分笑:你便是钧王之舅,家里还有什么人?

张景略道:学生老家远在益州,父母膝下只有我姐弟俩。天下大选秀女,因家中无钱贿赂,家姐便被选中送到京城。不久我父母相继染病身亡。自此只有我全靠族亲戚接济过活,前年同乡京城行贾,于东市偶遇家姐,问及家中情况,托他捎盘缠给我,让我进京读书求取功名。我负笈而来,不想家姐却病亡。是以由我入府照顾我甥。

田元照扭头问中尉府派人太监:你等到宫中查过呈牒否?

两个太监慌:我等皆细细查过,并无差池。

田元照盯了钧王半晌。见他专心致志逗老龟,指手画脚,他便蹲下笑道:戏龟乐否?

钧王扭头看看他,手里蒸饼掰了一块往他嘴里塞来,张口做出咀嚼的样子。

田元照闻到一股骚臭之味,赶紧站起身来,扭头向张景略:你如何不给他洗澡。

张景略:钧王最不喜洗澡,每入水必哭闹。

田元照:官家宣钧王觐见。

张景略踌躇道:钧王如此……恐应对失仪。

田元照道:你可随他入宫照料,若失仪唯你是问。

张景略慌乱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怕生人……

你竟然称官家为生人。

我,我说的是圣人,圣人……

你欲抗旨不遵么?快随我进宫,若是官家等不耐烦了,定治你之罪。

张景略哭丧着脸过去拉钧王起来,与他手谈,钧王直愣愣地望着田元照,又看看张景略。

田元照把手一挥:走吧。

杨炼特意选择后花园水阁召见钧王,太液池水颇深,只消将其推下去,不消片刻便淹死,王策时问起,只说钧王戏水失足滑落。

田元照把钧王和张景略带到,尚未大礼,钧王看见水中游动许多金鱼,拉着张景略要过去,另一手指着池中:哎哎哎。

田元照忙冲张景略喝道:还不教他见驾。

张景略忙将他拉到水阁台阶下,用手比划着。于是钧王朝杨炼跪下去,头到地面抵住,歪着脑袋往上看,冲座中的杨炼眨眼睛。张景略行礼如仪道:陛下恕罪,钧王不知礼仪。

杨炼盯着张景略道:你是何人,朕未召见,如何擅自入宫。

张景略道:陛下容禀,小臣乃钧王之舅,田中使因惧怕钧王失仪,故命我看护。

杨炼怒道:朕召自家兄弟叙旧,与你何干,田元照,将其赶出去。来呀,摆酒食来。

张景略拉起钧王,用袖子帮着抹擦流出的鼻涕:陛下,钧王不洗澡数月有余,身上颇有气味,恐有碍圣瞻。

杨炼自通人事之后,颇爱洁净,隐隐闻到风中有骚臭之味,杨炼冲田元照一招手:送他们出去吧,朕觉浑身皆痒。

田元照当即把两个带出,送出拱门朝张景略道:今日你两个好福气。便转身往里走。

待走到僻静处,钧王突然说:去告诉你主,孤无病。

琴行

田元照时常疑心老和尚修德,便委派护卫跟随,宫廷里冷眼观瞧多时,他不信任任何人。夜间,修德护着田元照从宫中到府邸,走到内宅,田元照早掌起灯来,修德陪到门口一拱手:中使请,在下告退。田元照冲他一笑:今夜无事,你且来陪我吃几杯。修德道:住持不教饮酒。

田元照笑道:住持若问起,我自向他解释。修德不好推辞,转过屏风,堂中案上摆着一架古朴的琴,修德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田元照冲他一笑:你亦通音律否。

未曾。

何不一试?

修德迟疑着走过去,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笨拙拨弄,发出沉闷之声。田元照知他所言非虚,伸出一手,略略拨弄了几下,琴声悠悠。修德张目道:好听好听!

田元照:众皆不知,咱净身入宫之前却是乐师,也曾地方闻名,因此颇通音律。我为你弹奏一曲如何?

修德连忙拱手:岂敢岂敢。

田元照指指墙边:你且坐听。说罢他微闭双目,开始抚琴,琴声空灵,似从极远处飘来,修德不觉被其震慑,脸色渐舒缓,沉沉欲睡。

田元照缓缓张开二目:想你练武之人,必定辛苦,又被清规约束,如何得快活。日后我若得势,为你建一庙宇做住持。

修德似睡非睡,摇头道:我在山寺孤苦,如何肯再回寺院,中使若提携,愿为官为将,财货美色受之不尽。

田元照不再深问,戛然而止。过了半晌,修德才恍然若醒,慌忙站起来:恕罪,方才听得心里畅快,不觉入睡。

田元照十分得意,当即吩咐摆酒。

次日,田元照来到宫中,自选秀女之意教王策时驳回,杨炼怏怏不乐,喜怒无常,常拿身边太监出气,虽田元照亦不免。

杨炼打着哈欠回身看见田元照:今日有何游戏?小太监爬起来,一溜烟跑开。

田元照看左右无人,便低声道:陛下不知,王中尉府中美妓如云。

去势之人如何行乐?

歌舞声乐方知美色之趣。

你故以此诱朕,却不能为朕分忧,实为可恨。

奴才精音律,可于后宫调教宫女,为陛下助兴。

如何不早说。

陛下,奴才恐王中尉不允,故谨慎。

朕自娱自乐,又不碍他事。

昔日太祖宫中有梨园弟子,皆精通歌舞。群臣莫不仰视。

如今她们何在?

先帝继位,遣散至各地教坊司做司业去了。宫内遗留之乐谱,技法多半失传,奴才精研之,必能复其风流。王中尉甚好音律,若成,必允陛下选美女进宫。

杨炼大喜:你去办吧,勿使朕失望。

田元照心里暗喜,自觉处心积虑之设计略有所成,便于宫中暗审宫女。

这日修德护着他来到东市乐器行。一溜商铺皆是各色乐器。中正一家三间门脸,甚为宏阔,门上一匾额,上书:四维琴行。显目处摆放着四样乐器:琴、琵琶、笛、萧。写着一行字:萧将军临刑所奏乐器。墙上挂满各色弹奏乐器,掌柜在此静候。田元照扫了一眼,并无出色乐器。转身欲出,一书生差一点将他撞上,被修德略一推,推出几步之外,抬起头来,却是张景略。

你不伺候钧王,来此作甚?

张景略慌忙冲他拱手:田中使容禀,钧王欲得食肉,府内又无余钱,小人舅舅在此管账目,因此来打秋风,却被一顿嘲讽,气煞人也。

田元照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锭银来:难得你一片赤诚,伺候人主当如是。此话亦是说与修德听。

张景略回到钧王府,径自往里去,钧王正于花园小池塘背手观鱼。听见张景略的脚步,转过身来。

钧王:洗澡果然全身清爽。

张景略:难为殿下这几年,假痴不癫。

我无害于人,能不免乎?

殿下既为皇子,焉能脱身事外,其势不得不为者。

钧王指了指金鱼:我不如池中鱼也。

天寒,若无人照料,池鱼将死。

你主欲何为。

殿下,天下名器,若鲁王意外,则太监必拥殿下。

杨炼此番害我不成,定有其二其三。我恐难逃毒手。

殿下安心,以臣之见鲁王不过心血来潮,非筹划已久,过后必忘。

我孤苦一人,任你等摆布。

臣岂敢,臣与殿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入府便知我做戏否?

张景略点头:王妃不受宠,殿下门庭冷落,无人瞩目,先帝沉湎丹药,太子与唐王暗斗,诸太监及群臣亦察鲁王及殿下。

我若不做戏,只怕早被人害。

张景略:殿下且忍耐,潜龙勿用。

钧王叹息道:纵做了鲁王又如何,不过教中尉玩弄股掌之中。

张景略:老太监必内斗,正可隔岸观火。

杨府密室,灯烛莹煌,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于绣墩上,诚惶诚恐望着一张旧药方,后将药方小心翼翼呈递于坐榻上的杨玄机。

杨玄机睡眠不佳,脸色憔悴:孔御医,你在前朝便入宫为医官,见识广博,可曾见闻此方。

孔御医拱手:中尉恕罪,学生才疏学浅未曾听闻。学生观中尉面相气血两虚,恐夜来睡眠不足,饮食不调。此方多生发之物,服之甚是凶险。

杨玄机笑道:如此,烦劳你下去开一方。站在一侧心腹太监马庆走上来,朝孔御医道:孔先生,请。

孔御医慌忙起身拱手:中尉保重,学生告退。

杨玄机抓起几案上的茶杯摔得粉碎。

不多时,马进又回。

杨玄机吩咐:遣人暗中监视孔御医,若胡乱议论,即将其刺杀。

马进领命,杨玄机平复下来,起身观看贴在中堂巨大山河图。

杨玄机看罢多时,转过身来,马进早在一旁伺。杨玄机淡淡道:此画乃京城名手所作,当日太祖赐予萧候,魏、赵二国主伏诛,萧候诚惶诚恐,深恐被族,得画日便请辞大将军及一切职务,闲废在家,不交宾客。你看这千里江山何等壮阔,不用多久只怕要残破不堪了,天下纷纭,英雄四起,谁能收拾这旧山河呢。自古无去势之英雄。

马进道:以主公之能,足凌驾朝中文武。

杨玄机不由得摸摸颌下:你不知也。

马进:王中尉犹能令文武畏惧,何况主公。

杨玄机摇摇头:迫于势尔,非真心敬服。

俩人来到膳房,七八名庖厨正在忙碌,几案上摆好了数十道菜肴,杨玄机扫了一眼,皱皱眉:过于荤腥,都赏给护卫吧。

马进笑道:主公所食过于清淡,进府内医官皆教调补。

杨玄机冲马进道:去花萼楼。

马进明白要装扮。来到书房临窗梳妆台,杨玄机对着铜镜端详自己,马进拿出几道浓黑的假须,十分熟练把一对八字须贴到他上唇,下颌则贴一道浓黑髭须。瞬时镜中人气度俨然,颇有王者之气。

杨玄机道:昔日太祖晚年,张承恩和我几人在跟前伺候,每日清晨起来必掉须发,常迁怒身边人,动辄处死,我和承恩便出主意,剪下毛发秀丽的宫女头发,做成假发让太祖戴上,太祖自此对我格外垂恩。

马进笑道:敢情皇帝也怕无须发。

皇帝所惧怕的比咱更多,你亦戴上吧。

马进粘上后颇像富人的管家。

花萼楼并不在府内,往常皆是杨保跟随,主仆俩由八名护卫护着出府走在大街上。四处寂静如死,杨玄机抬头往外两侧黑魆魆屋顶,道:复仁掌管京城,夜间刺客不敢轻动了。

马进道:奴才听闻王中尉每夜数易其屋。

杨玄机:田元照近来做些何事?

马进:在宫内做梨园,教授宫女音律。

杨玄机颇为诧异:当详留意。

马进:闻听王建功率禁军出征之日,王中尉率左军主将送行,教诸将据牢津要之地。近来王中尉将心腹皆安插在各处膏腴之地。未把主公及右军放在眼里。

杨玄机淡淡道:贪多无益。说着便来到一处府邸,府门并不起眼,两扇窄窄木门,护卫啪啪叩打门环,里面小太监探出头来,看了杨玄机慌乱开门:温爷您来了。

杨玄机点头,迈步往里去。小太监朝里面喊道:温爷来了。

转过照璧,庭院深深,廊下摆放着兰竹盆景。院内宫灯照亮,院落屋舍清雅,两名婢女恭迎出来,插烛似地拜下去:恭迎温爷。

杨玄机摆摆手,吩咐护卫:你等在此等候。

他与马进俩跟着婢女往里去。

杨玄机:二位小姐在做什么?

婢女掩口而笑:闻听恩公来,匆忙打扮呢。

杨玄机不觉露出笑容:一向倥偬,久未进京。

婢女道:两位小姐日夜思念恩主,恨不能伺候左右。

杨玄机点点头。不觉到了内庭。两位丽人风摆荷叶般迎出来,大者不过二十,小者不过十八,盈盈便拜:玉清、玉洁恭迎恩主。

杨玄机双目闪光,疾走几步将她们一一搀扶,两女一左一右将杨玄机往里搀。马进识趣。在门口伺候。

玉清嗔道:如何许久才来,定是将我等遗忘。

玉洁笑道:我跟姐姐说,恩主不日将至。姐姐还不信。

杨玄机笑道:偏你能掐会算。

玉洁道:十年间恩主或一月一至,或两月一至,掐指一算便知。

杨玄机也笑:想我将你俩从教坊司赎出时不过总角,今亭亭玉立,我亦老矣。

玉清笑道:如今我俩都长大成人,正可报答恩主。

当下来到内堂,两女扶杨玄机坐下,婢女摆上酒食。

玉清:恩主,我两个不计名分,便是外宅亦可,以报救养之恩。

杨玄机道:我救养你俩非为此也,只因你祖父魏候与我有旧,故冒险将俩重金赎出。想你俩亦是公侯子孙,岂能受此委屈。

玉洁道:妾身闻听萧候亦被族灭,谁人可保,若无恩主,只怕我与姐姐活不到今日。

杨玄机:日后有老夫在,你俩定然无忧。

玉清便冲玉洁道:妹妹,我俩来敬恩主一盏。

俩人端起酒杯,玉清道:愿恩主万岁。杨玄机大喜,连忙一饮而尽。

玉清道:恩主,我两个身子皆洁净如玉,今夜便伺候恩主,教知我们心意。说罢她便宽衣,雪肤花貌,摸上去温润如玉。玉洁亦宽衣,玉体冰肌。玉清上来便要替他宽衣,杨玄机颇为惶惑,酒顿化作冷汗醒了,慌乱站起来:今日不行矣,我当戒斋。

二女一愣,玉清颇觉委屈:恩主嫌弃我俩?

杨玄机慌忙摆手道:非也非也,只是明日要进报国寺上香。我过几日再来吧。

儿女穿衣不及,在后怅然喊道:恩主。

杨玄机回府之后,在卧房徘徊久之。

决裂

京城,凛冬,滴水成冰,屋檐皆垂着长长的冰溜子,北风如刀。日间大街上可见冻饿而死的穷人。杨玄机得知后忧心忡忡,在中尉府会议,竟抢在王策时前面发话:今京城寒冷胜过往年,白日竟有人冻毙在大街上,若不即时救济,有亏官家之德。亦被各镇口实,咱拥官家登基,改元贞,百姓却多称旧历,天下皆怨我等也。宜推行良策收民心。

王策时不满嘟囔道:赈济灾民,乃崔弼辈之事,非中尉府之职,咱怎好越俎代庖。且京城百姓众多,往年亦有冻毙之人,咱以为不必大动干戈呢。

杨玄机驳道:先帝若得民心,我等岂能轻易拥今上入宫。各镇将帅未动者,皆观形势,若李仙芝、黄棠不能即时平定,稽延时日,成燎原之势,我等稍有不利,各镇将帅必起兵伐我。不可不慎。

王策时:宋威兵精将勇,王建功亦是战将,平乱料非长久之事,咱料想只怕捷报已在途中了,倒是杨中尉爱子复恭监察江南半壁,尚未见动静,亦不见唐王上表臣服。

杨玄机道:唐王不敢轻举妄动,此亦大功也。若其传檄各镇,以太子为名责咱篡逆,天下响应者岂在少数。中尉府能调动之军马不过禁军,各地监军必为将帅所杀。我所以不紧逼唐王,亦懈其意。

王策时冷笑:咱皆是少谋之人,一切由你主张,不过即便赈济,亦是朝臣办理,中尉府如何插手?

杨玄机不好说,崔弼等皆看颜色行事,道:咱进宫请皇帝上朝与朝臣详议。

王策时笑:后宫倒成了梨园,田元照做了教习。成日歌舞笙箫,咱见着倒是不错,官家沉迷此道,不交群臣,不读书,咱倒是无忧。田元照原本乐工,倒也有所施展。

杨玄机:咱即刻进宫面圣。

晌午回到府里,坐在书房,心中忧闷,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撂下。马进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多问,在一侧小心伺候。

杨玄机心机深重,向来不向左右透露心腹之言。抬头看了看马进:你去告诉杨保,我不怪他,且安心等我召见。

马进点头:我立刻就去

杨玄机摆摆手:你且与我说说话

马进停步。

杨玄机叹了口气:王策时辈鼠目寸光,贪墨狡诈,处处与我作对,我一再容忍,越发骄纵,可恨竟与此人为谋,何其酷也。

小的多嘴,主公威德隆重,何不将其拿下?

杨玄机摇摇头:我与承恩前朝太监,王策时太祖先帝身边太监,凭此便可与我分庭抗礼,先帝将禁军交与中尉,设左右中尉,其半兵符亦再各半,令相互牵制也。我欲有所为须得王策时赞同,王亦如此,故我两个不得不如商贾一般讨价还价。

马进道:王中尉府内奴仆皆跋扈,驾车马上街乱打行人,百姓敢怒不敢言。

杨玄机沉吟半晌:近有田元照传闻否?同辈如何议论之?

马进:田元照谨慎,见人皆笑,喜与人论音乐。

杨玄机:田元照岂甘心默默无闻,必深藏之,以待其时,你多留意。

马进称是。

杨玄机:待我歇息片刻,随我入宫。

杨炼精力过人,时或通宵达旦寻欢作乐,身边太监宫女苦不堪言。寒冬,在芳华殿暖阁中,整日由田元照带着宫娥笙箫歌舞,建殿之时,在底下凿出孔洞,天寒之时专有太监烧炭,温暖如春,因此宫女衣轻裘缓带,杨炼兴之所至,或拖一二宫女上御床临幸。自此,对田元照也极为宠赖,夜间或不让出宫。

杨玄机带着马进及亲随护卫来时,皇帝正观看田元照新制乐曲。杨玄机安插在宫内的太监引他进殿,门一开一股冷风进来。杨炼在御座上正要发作,见是杨玄机,颇有些不自在。田元照也是一愣,慌忙欲从琴席上下来。

杨玄机露出笑容,摆摆手。进趋到杨炼跟前,拜下去:老奴给官家请安。他每次进宫面君皆跪拜如仪,从来不肯马虎,这令杨炼觉得安稳,心生亲近之意。

杨炼欠了欠身:杨中尉年老,入宫可免礼。

杨玄机站起来,面色温和,笑道:元照妙手,我方才在殿外听得极为悦耳,不觉寒冷。

杨炼高兴了:杨中尉亦爱音乐?

杨玄机笑道:太祖时,老奴在身边伺候,宫女有梨园女弟子,宴请群臣及外国使者常令演奏,群臣皆亦能预为荣。蛮夷使者皆呼万岁。先帝时不知何故将其遣散。

杨炼:田元照正是复其音乐也。

杨玄机点点头:如此,官家当复太祖之风。

杨炼听得杨玄机称赞自己,双目放光:太祖威武,朕亦能如是。

杨玄机点头,笑道:陛下容貌甚类太祖,可令百姓畏惧,然欲收揽民心,需降福音,以彰显陛下之德。今天气寒冷,京城道有冻毙之人,皆陛下子民,当下诏赈济。

杨炼点头:杨中尉所言大为有理,朕明日便早朝,教崔弼等去办理。

杨玄机笑道:陛下英明,元照,你说天下谁还敢说我等篡逆?

田元照慌忙笑道:正可教天下人知晓陛下之恩德。

几句话把杨炼说得大悦,看殿内无王策时之人,便轻声道:朕爱杨中尉,每启发朕;不似王策时,甚跋扈,欺朕年幼。

田元照听罢,大为惊恐,不由抬头望着杨玄机。

杨玄机笑道:陛下,此机密之言,休教他知晓,天子自当深沉莫测。王中尉,老奴亦恨之也。此臣之机密之言也,好教陛下得知。

杨炼似懂非懂,点点头。

杨玄机望着田元照,田元照点头表示会意。

杨玄机转向杨炼:老奴疲废,立少时便觉酸累,老奴告退。说着又要向杨炼行礼。

杨炼连忙站起来:杨中尉免礼。

杨玄机便慢慢退出大殿。

杨炼兴之所至,次日朝服早早来勤政殿,当值太监似乎尚未睡醒,站着亦打瞌睡,田元照当夜未出宫,一直在他身边。杨炼爬上御座,端坐扫视空荡荡之朝堂,问田元照:群臣畏朕否?

田元照:陛下乃天下之主,君臣自然敬畏。

杨炼道:今早朝,朕已至而群臣不至,分明是欺朕年幼。

田元照见众多太监在侧,不敢乱说,于是笑道:想是天气寒冷,群臣路途耽搁。

话音未落,只见杨玄机进了大殿,趋近行礼,上丹墟立于杨炼的右侧。等了半个时辰,杨炼直打呵欠,王策时与群臣这才姗姗来迟。

王策时见杨炼躬身:老奴参见陛下,作势欲拜。

杨炼道免礼,他便直起身径上了丹墟,立于杨炼的左侧。宰相崔弼睡眼惺忪,眼袋又黑又大,礼官有气无力地赞礼,群臣跪拜如仪。

杨玄机见了未免心中哀叹:朝廷空矣,李光庭、阎斐济死,庙堂再无直臣、能臣,纵有,亦被阶下贪墨之辈排挤。

王策时嘴角挂着冷笑,瞥了一眼群臣,如老僧入定般将双目微闭。

杨炼目光搜寻到殿角的田元照后颇为从容,望着群臣道:朕闻京城百姓时有冻毙于街头者,朕若不能赈济,万民失望。

崔弼颇有些耳背,见杨炼说完,以为是说李黄之乱,便出班奏道:赖我主洪福,宋威、王建功已传捷报来,一战将贼寇杀得大败,料想今冬便可歼灭。

杨炼听了愕然:朕不曾问你山东民乱之事,朕欲降德音与天下百姓。

户部尚书出班道:陛下圣明,然府库拨付宋威粮饷,今已空虚,百官亦不免饥寒,皆等待江南漕运。

杨炼不谙政事,脸憋得通红。

杨玄机暗生闷气,拥戴鲁王之初,他力主革新,废除许多税赋,在各地设立义仓赈济饥民,勿使铤而走险。李光庭一死,朝廷无人;崔弼当政,官吏皆中饱私囊,层层克扣,到饥民嘴里只有清汤寡水。杨玄机曾设想越过朝臣,由各地监军来主持赈济之事,然太监又无远略,贪卑更甚。是以,他深知其弊却无可奈何。此刻,又见朝臣欺蒙杨炼,却无法当朝指斥。

户部尚书奏道:陛下,依臣之见,欲赈济京城寒苦百姓,须得钱粮,钱粮从何而来,不如从东西两市的商贾征之,每人征百钱。预计可得百万。

杨炼扭头看看王策时,面无表情,转头又看杨玄机,喜怒无形,望望殿角的田元照,垂手不敢张望。心里便没了主意:就依你所奏吧,退朝。爬下御座,拂袖而去,田元照紧随其后。群臣见皇帝走了,呼啦啦出了殿外,彼此寒暄着出宫去。

王策时望着杨玄机笑:杨兄,大冷天的,咱躲在被窝里搂着娇妻美妾睡觉多美,何苦教大家一场辛苦。说着,晃着胖大的身躯出了大殿。

杨玄机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莫名寂寥,身边这个御座,天下多少人梦想能坐在上面俯视下方,然而谁能体味其中孤苦寒凉。他伺候两朝五位君王,看他们从御座爬上爬下,恍然御座不过是个戏台,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群臣如佣,不过场下鼓掌呐喊。

他站了不知多久,天色已亮。杨玄机叹了口气,甚觉疲惫,回府之后便拥被沉睡,一直睡到天黑方起。

马进在床边见他睁眼,轻声问:主公身体不适?

杨玄机坐起来:你去带杨保来见我。

他起床梳洗整理衣冠,对着铜镜仔细端详,即便是亲近之人也不能见到自己虚弱模样,否则如何保持敬畏之心,他只得保持深沉莫测。

杨保见他时诚惶诚恐,他本是禁军将领,为表忠心,遂自去其势,渐得信任,贴身伺候。杨保当即便跪下:杨保有负主公重托,死罪死罪。

杨玄机:你一向谨慎精细,如何着了人家的道。此举非独为我,亦是为你。

杨保道:妖婆布置精细,不料水上被劫持,路上亦有陷阱。

杨玄机:你起来吧,我细想此时,不独怨你,复恭数百禁军精锐犹如同虚设,只是布置如此精密,如何走漏风声,妖婆有何来历。

杨保站起来,看看左右:主公恕我直言,能探得主公隐秘者,寥寥数人而已。我一路细想来,必王策时也。

杨玄机沉下脸来:休要胡乱猜疑。

杨保:杨保焉敢,杨保冒死追赶妖婆至其藏身之处,探得她乃太祖之无忧公主,便是以摄心之术操控萧候,教雷家军中了疏勒之围之人。

杨玄机不觉色变:无忧公主,我只听闻,未见其人,我以为萧候墙壁所书不过开脱之辞,不料确有其事。

杨保道:无忧公主本名霁月,自幼被太祖收在府中,与太宗俩青梅竹马,太祖请昆仑道人传以摄心之术,又密送西域学音乐操控人之术。事成太祖欲除之,太宗秘纵之。

你何以详之?

妖婆正欲复药奴记忆,言及旧事。

原来如此。

杨保见他被说动,又道:王策时净身便在太祖家当差,深知其事,且今夏来京之琵琶女乃妖婆弟子,出入王策时之府。

杨玄机不觉站起来,他教吴南柯复根,无意登临,深知天下之人无论如何亦不会容忍一个太监为君。自幼在宫中,皇帝幸临后妃宫娥,从来不避,便使他内心生了一种渴望,做一回真正的男子,若论权势,一个太监官至中尉,夫复何求?便舍弃权势去换几年男子之身,又有何不可?玉清玉洁二女娇艳欲滴,正是可摘之时,睡梦之中他与她们缠绵不已,唯恐梦醒。若王策时得到吴南柯,修复其根,以其张狂跋扈之性,觐觑大宝有何不可?这样想着,他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杨玄机踱了几步,又坐下来:今吴南柯和药奴何在?

杨保:我率人与妖婆等众厮杀,教吴南柯带着药奴逃走。我杀退妖婆等人一路追赶,教两个坐船逃往扬州去了。是否落入唐王之手尚不知晓。

杨玄机见没落入王策时之手,便道:你暂且回去休养,我还有紧要之事差你去办。

夜深,杨玄机辗转难眠,一遍遍盘算身边之人。自己伺候诸帝,惯见光刀剑影,忠诚之人历来难得,一旦失势,众叛亲离。他心中犹豫是否要将心爱之二女赐予二假子,以坚其意,复恭若能为其守住江南半壁,使漕运无忧,复仁看护京城,名器在手,他道纵乱,亦可从容处之。他又想到田元照,此人素来多欲,听他所奏之曲多淫邪,且发掘太祖梨园之乐谱,是否为摄心之术。王策时因何对此放任,欲擒故纵还是另有他谋。报国寺的智正,与田元照来往甚密,他叫人去五台山暗查其来历,一直未果。得知田元照去过钧王府之后,他便令人监视钧王府,张景略常来往王府与东市琴行。他便又令人追查琴行,此琴行专供各处教坊司。教坊司司业多时太祖是梨园弟子,莫非其中有所关联。太宗时教坊司教由张承恩管理,无甚权势,不为人瞩目,张承恩死,无人问津。教坊司似乎并不需户部拨付钱粮运转,想必恩科赏赐足以维系,查明京城教坊司大约便可知晓。

思来想去,曙光透进来。

数日之后,马进禀报,官吏在街道驱赶无处安身的乞丐。又在东西市各设立两个粥厂,狡猾无赖之徒端着大盆盛粥回家。税吏已经开始以皮鞭追着商贾征税,怨声载道。

杨玄机听了叹息:朝堂皆禽兽之辈,复有何望。

中尉府会议,王策时拿出一表道:此康延部杨忠嗣所上表,言其父病死,愿率部众将功赎罪。咱以为正是时候,诸道首鼠两端,见咱有猛犬,谁敢不服。咱教他来径去攻打扬州,将唐王擒来,咱可长保无忧。

诸位太监纷纷应和:正是正是。

杨玄机:不可,呼延父子狼子野心,窥探得中国虚实,早生占据之心,若教他去攻打扬州,必趁势占据江南。

王策时冷笑道:杨兄不必事事显出高人一筹,康延部众不过数万,处之一二州郡足矣,安能占据天下?昔日咱随太祖之时,疏勒何等强盛,亦不能久居中原,其性随草而居,不过志在金币子女。

杨玄机:康延部不敢乱动者,因幽州有雷砺镇守尔。

王策时:杨中尉此言差矣,雷家与我素有仇怨,常思报仇。雷家不敢乱者,因有康延部也。

诸太监纷纷点头。

王策时见得便精神大振:雷家世代幽并等州经营,百姓但知有雷家,不知有国家,素有谋反之意,故太祖设计与疏勒除掉其私军,太宗时有令咱去幽州做监军,使雷家子弟不敢乱动。他刺杀禁军将校的贼人尚未押解到京城,咱便给了他粮饷,正是助其气焰。高环、高建兄弟俩给咱密报,雷砺竟与康延互市,大买其良马,厉兵秣马,非欲谋反又是什么?若其勾结杨忠嗣南下,谁能抵挡?咱若不纳康延部,必为雷砺所驱使。雷氏素恨我辈,若教他得势,必将我等屠杀殆尽。依咱之鉴,不过将杨忠嗣安置在并州,撤除雷砺之职,教高环、高建替之,疏勒各部虚弱,不能南顾,我等正可专致各道,铲除异己。

杨玄机失去往日从容,怒道:王中尉,你休要以私怨伤大计。若杨忠嗣以天下大义责我,挥军京城,你何抵之。

王策时哈哈大笑:彼外国人,仰我而生,以何责咱。咱自幼跟着太祖打江山,如何不明其中利害。

诸太监皆称是,往日的杨玄机今日竟成孤军一人。

遂定,任命杨忠嗣为并州镇守使,率部众前往。革除雷砺幽州镇守使之职,以高环替之,若将士不奉命者,诛之。

杨玄机苦争不能得,回府郁郁。

又一个无眠之夜,天明,遂决意除掉王策时。

内讧

每年端午,报国寺都要准备一万只粽子施舍游人。豆沙、桂花、果仁等馅,个亦甚大,颇为可口。因此士绅及寻常百姓蜂拥而至,往年常有挤压踩踏,致有伤亡。四周乞丐皆闻风而至,初夏的天气,身上散出的污秽气味令人躲避不及。僧人愤愤,手执棍棒驱赶。因此,民间谣言四起,言报国寺僧人假和尚,真市侩。今年,主持智正亲自与诸施事僧人商议,施舍之时,当有所别,士绅羞于百姓为伍,百姓羞于乞丐为伍。但又不能写明或验明某人身份。田元照恰在寺中,给出一策,施舍士绅出,但叫禁军把守,百姓畏惧,自然远避。亦可为百姓专设施舍处,自然排斥乞丐。若欲舍乞丐,且令老乞丐来主持,人见队列皆衣衫褴褛,自然躲避。如此,众皆喜欢。智正便教执事僧依此而行。将士绅施舍处设山门前。将另两处却设于山脚。上山之人因此少了许多。

却说这日马进商行掌柜打扮,上唇沾着短须,下颌山羊须。穿着青色袍子。挺着肚皮,与杨府的两个护卫上山,到山门须走一段山路,他与田元照暗中约定,密事可来报国寺商议,找修德和尚便可。马进亦乔装来过几回,与修德见面,彼此试探。修德常以言挑之:王策时如此跋扈,凌驾于你主之上,事事作梗,若杨中尉一再忍让,只怕无立锥之地了。

田中使深得官家信任,王中尉甚忌,亦须早做计较。

若杨中尉能与我主联手,制服王中尉不难。

马进回来跟杨玄机禀明之后,杨玄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马进不知他心里如何盘算,便道:主公若以为不妥,日后我自不去见他。

杨玄机道:你若不去,岂不令其起疑,必去投王策时。

因此,趁端午节之机,马进立功心切,欲从修德口中探些口风。

走了一程,气喘吁吁。迎面三个女郎并肩而下,彼此说笑不止。相逢之际,中间女子忽挥动衣袖,一股香气扑鼻。擦着三人过去,一个护卫扭头笑道:浪荡妇人。用手摸了摸额头,忽觉头晕目眩,回身见另两人亦跌跌撞撞,便指了指路边一株松树:不如倚树歇息一时。

三人相搀扶来到树底下,靠着大树坐下。树丛后,方才三个女子跃出,两个执短剑,将俩护卫杀死。另一名举手一掌猛击马进脖项,顿时昏死。遂将两具死尸和马进皆拖入林中。

马进睁开眼睛,发现置身一间屋舍,躺在坚硬的地面上,高高窄窄的窗户透进亮光来,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马进浑身上下完好,并未捆绑,便爬起来。忽听嘎嘎一阵笑声,门口交椅上坐着一个胖大丑陋的妇人,上系一件红肚兜,下着犊鼻裈。脸上涂脂抹粉,手里提着一条皮鞭,笑吟吟望着马进。

马进如踩毒蛇,激灵往后一缩。妇人笑道:小可人,如今你是老娘手中猎物,便将你剁碎吞掉也不难。你若能伺候老娘舒坦了,自放你活命。

马进听了,以为她寻面首,踌躇半晌道:我力弱身亏,恐难如你之意。

妇人大笑:你细皮润肉,正合我意,近前来,与我且做得好事。

马进稳了稳心神:恐你不知我身份,我非寻常商贾。

妇人跳了起来,抬手一鞭,马进伸手一摸,一道血痕。

死贼囚,凭你是谁,落到老娘手里只有乖乖听命之份,敢说半个不字,将你剁成肉泥。

马进不敢吱声,慌忙点头。

妇人又换作笑脸:小可人,你前来。说罢将手中皮鞭往地上一击,啪得山响,马进硬着头皮走到近前,一股狐臭令他作呕:大娘,有何吩咐。

妇人抬手又一巴掌:睁开你的狗眼,老娘貌美如花,你竟我做大娘。

小人瞎了眼,是小姐。

妇人方喜,柔声道:你扶我腿且跪下。

马进略一踌躇。

妇人抬手又打得他横动几步,半张脸肿胀起来。

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教你这身白肉成紫青。

马进扑通跪下,颤巍巍将上唇下巴髭须扯下:小姐,你看,我是去势之人,有心无力。

妇人怪笑道:老娘岂能不知,与你相戏尔,可惜你一身白肉,教人眼馋。

马进哭丧着脸:既小姐寻错人了,何不将我放了,我必有厚报。

妇人嘿嘿一下:听闻净身之太监,下身如妇人,你可脱衣,我教众姐妹来齐观之。

马进抬起头来,双目闪着怒火:如此羞辱,何不杀我,须知我亦非寻常太监,他日落到我辈之手,诏狱亦有许多花样。

妇人:看你还嘴硬,指了指墙上:你且看看再说。马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则已,一看冷气从脚底泛到头顶。墙上竟然沾着一溜人皮,狰狞可怖。

妇人:你仔细听了,若再嘴硬,一个时辰便将你贴在墙上。老娘便是江湖上有名的谷剥皮。夜间小儿啼哭一提我名,立刻止住。

马进:我与你无冤无仇,因何暗算我。

妇人冷笑:老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钱财我有的是,你若放我,随你所欲。

老娘不是阉狗,见利忘义。我来问你,乔装往报国寺作甚?

我主人乃杨中尉,差我去报国寺见一僧人。

妇人抬手欲打,马进慌忙举手护住脑袋。

别人惧怕杨太监,老娘不怕他,若叫老娘撞见,剥他老皮。你见一僧人何用乔装?密谋何事。

因他是田元照心腹。田中使欲与我主联手对付王策时。

妇人尖声喝道:痴心妄想,又问:杨玄机窝藏巫医欲何为,今在何处?

马进道:此为机密,我不知。

妇人冷笑:你是他心腹,如何不知,若不据实相告,我便动刑。

听闻我主亦迷恋丹药。去秋遣人护送巫医去岭南,途中逃逸,不知所踪。

杨玄机夜宿何处,防卫如何?

我主亦如王中尉居无定所,虽贴身之人亦不知。府内护卫皆禁军精锐,防卫部署我等亦不得知。

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妇人一脚踢开马进,出去许久未曾回来,马进乍起胆子爬到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丛丛草木,并无动静,便开门蹑足潜踪而出。原来是在林中,挨着有另一间屋舍,门虚掩,几个人嘀嘀咕咕说话,听得不甚真切,他听得妇人说了王中尉三字。便溜至林中,发足狂奔,天已昏黄,

杨玄机不动声色听完马进讲述,看他狼狈不堪,摆了摆手:下去歇息吧。

马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主公,小人无能。

杨玄机:我不怪你,杨保一身本事,犹遭人暗算,何况你辈。马进只得退出去。

杨玄机靠在榻上细细思量,此妇人杀他易如反掌,放回不过令他带话。妇人欲他知晓王中尉便是幕后之人,分明弄巧成拙。

要不要除掉王策时,杨玄机反复权衡,犹豫不决。王策时凶悍跋扈,颐指气使,令人畏惧,庙堂文武及诸道不敢随意欺哄,杨玄机有谋略,然多居幕后,亦忌惮与文武、诸道纠缠。王策时在时,千夫所指,他倒毫不在意。王策时若不在,他势必抛头露面,自忖难以应付如此程序。且中尉府老太监及左军将士也必将不服,稍有不慎便成众矢之的。

他曾想令田元照与王策时相斗,若田元照出其不意除掉王策时,可将他扶起做傀儡。然田元照力弱,若自己不出手,难有胜算。况扶田元照,风险颇大,田元照与皇帝朝夕相伴,名器在手,防不胜防。故此,他一直以静制动,若王策时未曾流露杀机,他便隐忍不发。

未等马进说完,他便料定非王策时指使。然而究竟何人所为,是田元照还是他人?尚不能断定。

此杨保进来禀报,杨复恭求见。杨复恭行事缜密,若不是有要事必不会夤夜求见。

杨玄机坐起来:速请见来。他对两个假子始终保持礼遇,他深知世人皆以改换门庭为耻辱,况又拜入太监门下。因此崇礼二人令其安心。

杨复恭进门叉手施礼:复恭见过父亲大人。

杨玄机脸带笑容:我儿且坐下说话,孩儿接手京师防务,秩序井然,多有辛劳。今日匆忙赶来却有何事?

杨复恭依言坐下:孩儿不放心父亲,特来省视。

杨玄机诧异:他这位假子内心有一股孤傲之气,素不屑于谄媚溜须。杨玄机生日时,身边之人挖空心思进献礼物,独他无所献。他说:大人岂乏寻常一物,我辈尽心尽责,令他能安睡,便是好礼。

杨复恭看出来了,便解释道:我在萧府遭刺客暗算,已将其击退。担忧刺客对父亲不利,因此匆忙赶来。

杨玄机:刺客?

杨复恭在萧候书房秉烛夜读,困意袭来,正欲放下书卷歇息。忽听前院有人尖叫,他几步跃到天井中,尚未站稳,弩箭飞至,闪身躲过。听得屋顶动静。大将不擅飞腾之术,便拔刀沿墙堵截,月光将屋脊上的影子投下,他起身急追,穿垂花门,忽一股黄色浓烟滚滚而来,地上躺下七八个士兵。杨复恭屏住气息。墙边摆着一溜高大的盆景,两人腾身而起,出其不意,挥动铁链套住杨复恭脖项。杨复恭躲避不及,俩人死命拉住两端,欲将其绞杀。杨复恭手持雷霆宝刀将铁索砍断。两刺客拔剑猛刺,杨复恭挥刀一削,欲将他们兵刃削断。然两个滑如泥鳅,即刻变招。

屋顶刺客一纵而下,猛击其顶。

杨复恭吸入几口毒气,颇觉气闷,出手凝滞,教屋顶刺客一脚击中,趁势地上一滚。跳到前院,躲开毒气,他猛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三个刺客又围上来。四人厮杀在一起,杨复恭颇为诧异,刺客招式与己如出一辙。若不是仗着手中宝刀,以一敌三,已经落败。

他招式一变,豁地一击,势若奔雷。一刺客躲闪不及,刺中咽喉。霍然转身,刀随身转,一刀将一个刺客拦腰抹过去,身作两截。另一刺客见状,寒光一闪,被他刀背打掉。刺客纵身上房,逃之夭夭。

杨复恭隐去细节,只说刺客设计周密,十分难缠:若无萧候宝刀在手,恐已被其杀死。

杨玄机沉吟半晌:竟是何人所差。马进亦遭人绑架殴打,若是同一人主使,欲我何为?

杨复恭起身叉手道:父亲既无恙,孩儿即回,萧府将士纷乱,尚须孩儿回去处置。

杨玄机点头。

乐监司

张景略从四维琴行出来时,杨保候在门口,乔装成商贾模样,随意看着挂着架上的乐器。见张景略出来,略拱了拱手:阁下张景略?

张景略不认识他,不觉一愣:有何贵干?

杨保笑道:借一步说话。

门帘一掀,里面跳出两个健壮的男子。

杨保:我主欲请张公子一叙。

张景略朝壮汉挥了挥手:必有备而来。你俩且退下。冲杨保拱了拱手:带路。

正是午时,天气闷热,街市行人稀少,各行之人皆在阴凉处歇息。俩人顶着热日,并肩而行。

张景略看着杨保道:杨中尉找我何事?

杨保吃了一惊:你如何知我是杨府之人。

张景略微微一笑:若王中尉来,必将琴行团团围住,闯入杀人矣。

进了杨府,杨保径带他去见杨玄机。

晚生张景略见过杨叔父。

杨玄机一愣,上下打量张景略:我未有侄孙辈。

张景略:我叔张承恩,与杨中尉曾同在宫中当差。

杨玄机沉吟;未曾听闻他有家人在京。

张景略笑道:教王中尉知晓,我岂能活到今日。

杨玄机吩咐杨保:看坐,摆酒。

酒食摆上,杨玄机看他举止自若,喝酒吃肉,谈笑风生,暗暗称奇。

你冒充钧王之舅入其府欲何为?

张景略:钧王母在宫中拜我叔为义父,我为钧王舅亦不虚也。入钧王府豪赌也。我叔父为王中尉与你所杀,我欲报仇。

杨玄机叹了口气:我与你叔父亲如手足,其后虽有嫌隙,情分尚在。岂忍杀之。你叔父求死,触怒王中尉,被王建功所杀,我救之不及。如今你身单力孤,欲找王中尉寻仇,蚍蜉撼树。故欲借我手除之。

张景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有此意,然未得其便。

杨玄机:昨日绑架马进之妇人,刺杀杨夏恭非你主使?

张景略摇摇头:我尚无此势力也。

杨玄机:你从何处打探我府内机密消息。

张景略大笑:文武皆以为中尉府耳目便天下,殊不知天下耳目最灵便者却是区区在下。

杨玄机:我正是从教坊司司业查到四维琴行。

张景略:不错,各州府教坊司皆为我之耳目,凡文武入教坊司或叫官妓入府歌舞,言谈无所顾忌,不想皆被一一记下,密报琴行。琴行院内有四个书吏,每日分类整理,我剖析其真伪。因此天下文武皆在掌握。

杨玄机:昔日太宗遣散梨园弟子,原为监视天下文武,令你叔父主管,设乐监司,甚隐秘,虽我亦不得知。

张景略:太宗沉湎丹药,其事便懈怠,我叔父性直,不欲皇帝以左道驭下,因此并不十分在意。见我游手好闲,又不读书,便令我主之,不过领一份薪俸。谁想能窥探百官隐私,我大奇之,日夜用功剖析,百官心肠历历在目。

我叔怜悯被抄百官家属没入乐籍,因此早早盖下数百张脱籍空函令我收之,每年纵官妓脱籍,放其新生。我以此挟持官妓、司业为我效力,谁敢不从?

杨玄机点头:官妓断文识字者颇多,又颇通朝廷事务,甚易探得机密。

顿了顿:我府内之机密亦你泄露出去?

张景略笑道:从司业来,亦从司业去,谁人识我?

他看了看杨保:这位兄台甚喜琵琶,但得暇便去教坊司。

杨保大惊,惙惙道:我虽饮乐,然岂敢泄露机密。

杨玄机摆摆手:太祖梨园弟子想必皆通摄心之术,因此教你泄露而不觉。日后留意便是。

杨保感激涕零:深谢主公宽宏。

杨玄机对张景略道:日后你若为我效力,不愁富贵。

张景略笑道:杨中尉所言谬矣,非效力也,联手也。

杨玄机把脸一沉:我既知你机密,可将你杀死,令寻人接管。

张景略笑道:信函皆密文,非我不能解。况且,杨中尉近来颇不顺心,欲晓知天下形势,我或可助之。

杨玄机问:钧王何许人也?

张景略:官家欲杀之,以为痴遂纵之。

杨玄机:我欲知妇人及刺客谋主。

张景略:钧王府甚穷,常不得肉食,愿馈之。

杨玄机点头。

中尉府会议,王策时不再高声亮气。每说一句话必问:诸位以为若何。

诸太监皆知他心中有愧,骑虎难下。他力主宋威为帅,并遣送假子督军,大言李仙芝、黄棠春暖之际便可荡平,不想贼势越来越大,飘忽东西,冲州荡府,锐不可当。宋威倒是不时有捷报传来,不过将贼众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无所作为。朝中文武议论纷纷,皆言宋威玩寇,皆如已故宰相李光庭所言。王策时坐不住,遣人去责崔弼。

崔弼言:中尉爱子在军中,料不能任宋威所为。

一句话戳中王策时心病。差心腹左右去军中申斥王建功。

王建功回报:诸道皆不欲贼平,因此暗中助之,若不能止,贼众非朝夕可平。竟替宋威不断催要粮饷。

王策时心中大怒,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事令他颇为尴尬。然尚不及幽州事。下诏撤换雷砺几半年,诏书不能抵达,中使竟不敢至军中传召。高达、高建遣人禀报,说幽州军民皆不欲雷砺去职,皆怨恨朝廷。虽白日亦常有人大呼谋乱,挥师京都,杀尽阉党。雷家军训练有素,锐不可当,若雷砺谋反,谁能阻挡。王策时差心腹人至并州欲教杨嗣源部众讨伐雷砺,令其两虎相争。杨嗣源推辞说部众立足未稳,并州百姓不附,不能贸然起兵。然慨然应允道:若幽州敢有异动,必率众征伐。王策时听了回禀,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大骂:呼延小儿竟敢玩我,甚是可恨。然亦无可奈何。中尉府老太监们每会议必论及幽州之事,有人说,若不及时将雷砺稳住,待其起兵之后,势不得止。王策时进退维谷,若服软,雷砺趁势要挟,逼迫朝廷责罚自己,为之奈何。他颇悔当时鲁莽,不听杨玄机之言。

恰在此时,他侄儿新任的洛州刺史王襄差人来报,打听得洛州有一雷家军旧将,为替叔叔出气,将老军投入监牢拷打,不想狱卒下手狠了一些,竟将人打死。一个老军,王策时并不放在心上。然深知这个侄儿没甚本事,不过欲亲信据津要之地。不想,老太监得知,议论纷纷,私下皆以为将激怒雷砺。王策时一时有些慌乱,深惧众判亲离。

春来,杨玄机会议皆静默,一如田元照。散会亦竟拂袖而去。王策时对其讥讽亦不应。此时,只见王策时横肉丛生的脸涨得通红,走到杨玄机座前深深一揖:杨兄,咱老王思虑不周,做事鲁莽,酿成今日之局面,无力维持,还望老兄不计前嫌,出来主持大局。

杨玄机一直隐忍便是欲他当众服软,亦要老太监们知晓离他不得。他颇为宽宏地还了一揖,温言道:王中尉,诸位,咱俱是一体,荣辱与共,谋大局亦是谋私也。如何能袖手旁观。

诸位老太监纷纷点头。王策时连连拱手:还望杨兄赐教。

杨玄机:王兄请坐。等王策时归了座,他环顾殿内,朗声道:李、黄之乱,我料非朝夕可平,诸道怀两端,欲观形势而为进退之计。宋威玩寇,此无须疑也,当遣一干练之人另率禁军去监军。亦教冯羽遣军去助之。则宋威必有所顾忌。贼众多饥民,不过欲图一饱食,可抚则速抚之,李、黄等辈亦可处置州郡之位。大军合围,其必喜免死,如何不应。

幽州雷砺,我料尚无反志,若欲反岂待此时,可令下一旨,念起世代功劳,不计前罪,为国经略北方。

今朝臣皆平庸无能之辈,政令不顺,中枢虽有恩泽于百姓,竟不能施行。我辈当力助官家沙汏昏聩之辈,捡拔有为之士,若不能革新朝臣风貌,痼疾不除,民心不附,李、黄之辈虽平,张王等辈亦起。夏若倾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辈亦亡。此贤愚皆之,咱须放眼长远,休较眼前小利得失。咱亦须约束轻信,勿使滋扰百姓,此时勿授人口实。不知王中尉及诸位以为若何?

王策时:杨兄深谋远虑,咱心悦诚服,明日便教官家下旨将王襄革职,在家反省。

众皆应偌:全凭杨中尉主张。

天气炎热,杨炼喜欢在后花园穿着亵衣饮酒作乐,令左右宫娥也皆着亵衣,时或与她们在太液池戏水嬉闹。宫内太监对此习以为常,自寻凉爽之处闲扯,田元照则伺候左右。杨炼打发宫娥到一边,与田元照议论朝中局势。入宫七八月,杨炼渐怀危惧,渐明形势,亦明了自己不过是老太监手中傀儡,立废皆由他们。每念及此,寝食难安,身边皆太监宫娥,多王、杨耳目,不敢随意表露。与田元照商议,不过令老太监不起疑心,以待其时。不过,隔上十天半月,他便沉不住气,将左右支开,命田元照搭话。

杨炼立在池边,面池向塘,往水中丢鱼食,看鱼群密匝匝抢食。田元照立在他身后。若非离得近,看不出两个在谈话。

杨炼洒了一手鱼食,轻声道:朕甚忧闷,不知须隐忍到何时。你教朕耐性,等王、杨两个相图。今竟如何?杨玄机既怨王策时,朕何必密下一旨令其图王策时。

田元照:陛下不可,王、杨急则并力,缓则相图,今战事不顺,诸道将帅皆怀两端,幽州将变,是以他两个并力对外,事关诸老太监利害。因此官家切莫流露不满之意。

朕如今成了笼中之鸟。夜来每想起,皆惊醒。

官家且耐心,奴才在外谋划,亦颇得成效。

你虽忠心,然孤身一人,不得掌兵,如何与之抗衡。

官家安稳,奴才则手持太阿,王、杨两个中尉亦不敢等相视。

朕下旨甚易,只怕文武太监不肯奉诏。

田元照:官家诏书岂能轻下,凡下必有雷霆之威。

智正老和尚每日于天色微明之际,爬到半山腰的凉亭。旭日将出,东山顶上一片红霞,整个京城尽收于眼,禁宫包裹在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屋舍中。天明气朗之时,红色的宫墙及高耸宫殿屋脊清晰可见。亲信徒弟轮流相陪,亦等他发号施令。山风将老和尚胸前银须吹得飘飘洒洒,悟心、悟机隔了几步侍立在身后。老和尚看罢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悟心悟机知道师父规矩,他不发话别人不得随意打听。

老和尚轻声说道:想四十年前,为师常出入彼处,今观之,宫殿依旧,为师却垂垂老矣。

悟心:恩师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

悟机:待到大业成时,恩师亦将时常出入。

你俩说萧家小姐在教坊司已破瓜,昨来人禀报,司业说,母女皆未被人宠幸。

两个听罢,脸色大变,悟心道:如此,则云峰诈我,欺骗门主。

老和尚不言,俩人对视一眼,当即跪下:恩师容禀,我两个岂敢欺骗师父。我俩曾与王策时管家吃酒,教云峰拿住要挟,因此草草督查便回。

老和尚摆摆手:叹了口气:我身边之人尚且犹豫,何况他人。

悟心、悟机忙道:徒儿誓死跟随师父,水火不避。

老和尚:起来吧。

山坳传来一声咳嗽之声,一听便知高复来也。

入春以来,高复常来报国寺,左右谋士心腹劝谏,以为太监眼皮底下,恐泄露身份,不听。来寺便拿出晋王之架势,颐指气使。老和尚诸弟子及心腹多半齐亡之后生人,与往事不甚了然,皆心怀怨恨,又见其对老和尚全无敬意,不好面上发作,皆敬而远之。老和尚每日需应酬中贵达官富人,常至深夜乃罢,难以伴在高复左右,因此高复心愈不平。

高复与随身谋士赵无病上来,幽幽说道:相父,好生悠闲。

老和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大王今日早起,昨夜睡得安稳?

高复:相父安稳便可,孤一生飘零,何来安稳一说。

老和尚指了指山下的禁宫:臣每晨起必登临,无使忘却复国之志也。

高复望着下面,叹道:故国文武皆老矣,有心无力;今后辈虽壮,有力无心,

孤甚忧虑。

老和尚:大王,今天下形势,不出一二年杨夏必土崩瓦解,亦是大王龙飞之时。

高复冷笑道:相父往日常言,十万兵易得,今安在哉?报国寺老幼和尚及数十刺客如何与群雄逐鹿天下,不过仍旧做他国之臣。

老和尚徐徐道:我今养兵马,需许多钱粮,何处而来。老臣已教诸道替大王养兵,时机若到,其将自率兵马为大王效命。

高复:相父智心独运,孤不得预之。今相父年过八旬,万一有长短,孤何以号令诸将。其只知相父,不知有孤也。

老和尚被他问得一愣,他明白,高复对他独自运筹帷幄耿耿于怀,但若不如此,万一泄露,前功尽失。

悟心见高复咄咄逼人,早已忍不住,便道:高王早已上下其手,欲架空恩师。

高复怒道:大胆,你竟敢对孤无礼,你师在此,轮不上你说话。

老和尚冲悟心一瞪眼:悟心,还不给大王赔罪。

悟心无奈:只得朝高复做了一个揖。

高复冷笑道:相父今见之,身边弟子犹待孤如此,况埋伏在各道率兵之将。

老和尚:老臣早虑及此,故训练刺客令王掌之,不听号令者皆可刺之。

高复嘿然而笑:孤欲一女刺客而不得,岂敢奢望其他。

老和尚:日后老臣自徐徐将人马交予你。

忽山下一和尚急急跑来,禀道:田元照有急事求见。

老和尚听了一愣:田元照来得如此急促,必有大事。匆忙下山来到方丈室,田元照早已等得心焦。见面便说:恩师,昨夜王中尉教人刺死,割走头颅。

老和尚大吃一惊,即刻想到京师局势必有巨变。

刺王

王策时被刺杀,令田元照始料未及,杨玄机亦措手不及。刺客乃绝顶高手,寻一空隙,轻松闪过外围。王府建有一高楼,明曰:同悦楼。楼顶暗藏一台,略高出屋脊,每日有两个精干的护卫在上瞭望全院,有一绳索连接牙将值房,设有数个铃铛,若有警情,便可拉动绳索,下面便立刻知晓。刺客如壁虎一般悄无声息爬到瞭台之外,天已过丑时,两个护卫颇为困乏,打着呵欠。刺客腾身而入,手中短刀,闪电出手,将两个脖项切断,声息皆无便命归黄泉。一时间,众护惊愕慌乱,拥着王策时退到院子一角。王策时期初以为是杨玄机欲杀他,教杨复恭率精锐突袭,欲叫人翻墙去搬他的左军亲信。尚未布置停当,刺客如鸷鸟临空而下,闪电一击,将王策时枭首,瞬时跃上屋顶,再跃不见踪迹。

水龙吟之曲

京城,田元照坐于池塘边观鱼,随手洒下一把鱼食,金鱼蜂拥而至,瞬时争抢开来,水面泛起一圈圈密密的涟漪。几个小太监在身后侍立,护卫昭文、昭武在一侧戒备。昭文、昭武乃悟心、悟道化名,俩人蓄发还俗。率十几个强健武士日夜护卫田中尉。王策时死,田元照向老和尚求援,老和尚亦孤注一掷,不再隐藏幕后,亲为田元照奔走。中尉府诸老太监皆佞佛,信任老和尚,常往报国寺施舍钱物。逢大事多令老和尚占卜。此次未等老太监来请,老和尚便亲登其门,游说他们当举田元照为左中尉,并为之交易,一日之间竟然商议妥当。杨玄机召开中尉会与众谋,见众一致举荐田元照,暗暗吃惊。他原本想扶持一个老实听话的老太监做左中尉,教田元照做枢密使之职,不予之兵权。此时他稍显迟缓,其一是对王策时被刺极为震惊,不免亲自查验府内护卫,其二他素来行事谨慎,不肯贸然行事,故欲先探众老太监之口气,见众口一词,措手不及。他百思不解:田元照何来如此势力,竟能教众人畏惧。他于是令人起草奏表。

回到府内,不多时请便马进请引张景略。见面施礼,分宾主落座。

杨玄机:我教你打探之事可有消息。

张景略:正欲相告。前者绑架马兄及行刺杨将军幕后之人,乃高复,前陈晋王,网罗了一些江湖刺客为其效命。

杨玄机双目一闪:晋王?朱贵妃之子?想当年,朱贵妃当年甚得闵宗宠爱,数次欲废后扶之,生子便封为王。彼时,咱也在她居住的庆淑宫当差。只是她恃宠娇纵,待下人刻薄,宫娥太监皆畏惧之。闵宗崩,未立太子,兄弟诸子皆掌兵,遂乱。禁军大将慕容庆之率军护朱贵妃母子走,于江左建国,溃败逃亡海外,渺无消息。不想四十年后卷土重来。想来,他亦过半百之年,昔日之臣民想亦凋零。

张景略点头:明公所知甚详。高复欲与田元照亲近,扶其得势,挟为傀儡,掌左军而布亲信于津要之地。不想刺客刺死王策时,形势急转,高复之谋落空。

杨玄机沉吟:中尉众太监一直推举田元照为左中尉,谁人为之奔走筹划。

我今观消息,有提老和尚者,不知何意。

杨玄机瞬时明白:必报国寺住持智正和尚也。我派人打探其底细,至今未得。

张景略喃喃念道:高复……老和尚……此二人是何干系?

杨玄机微微一笑:我所料不差,老和尚必慕容庆之也。

如此高复何以欲亲结田元照?

五十王子岂能忍受事事任人摆布?

既知他两个底细,何不将两个及其党羽一举铲除。免生后患。

杨玄机摇摇头:老和尚在报国寺经营多年,亲信或密布朝堂及各州府,且暗中追查之。

若田元照做了中尉,岂不正中其谋?

咱观田元照非是任人摆布之人。兵法: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且看高复与老和尚欲何为。

张景略拱手:明公高见。

昔朝臣甚惧怕王策时,事事仰其脸色。今王策时死,崔弼等辈皆交接各镇将帅,闻其与并州往来甚密。令我颇忧,欲得新锐朝士为我效命,你能为我物色否。

敢不从命!恕某狂言,今侧立朝堂者多无能之辈,或不堪所托也。

杨玄机道:我奏明天子开恩科,你可结新锐之士进。可设翰林院,教你等皆为翰林学士,皆得议论朝政。则崔弼辈排挤欲无计。

若得志,当革故鼎新,振作朝纲。

此是机密,万勿泄漏。

次日,杨玄机进宫,奏请杨炼下旨封田元照为左中尉之职,掌左军;开恩科取士,笼络天下读书之人。教唐王在扬州选秀女三十名进宫。

杨炼自无不可,尤对选秀女之事。

王策时一死,他欢喜得一夜没睡,纵酒狂欢。天明,田元照匆匆入宫,老和尚教他守住杨炼,一步不离。杨炼见他来,喜不自禁,拍掌道:这个刺客,替朕除掉了老奴才,朕欲重重封赏。

田元照慌忙叉手:官家,此话切莫再说,刺客刺杀朝廷重臣,犯下族灭之罪。若不惩处,中尉府诸贵及禁军将士必寒心。

朕正欲趁此将王策时党羽除掉。

陛下且忍,俗语:打蛇不成反被咬。杨中尉尚未入宫觐见,官家岂可轻言。

朕不管,老奴才死,朕心甚悦。

田元照则一直在宫中忐忑不安等着杨玄机进宫,等奏完,田元照慌忙朝杨炼跪下:奴才何德何能,敢居此高位。与杨中尉并肩。

杨玄机笑道:众人推举,田中尉必能负荷重任,替官家分忧。

杨炼笑道:既如此,朕就封你做左中尉吧。

田元照跪下叩头。

杨炼看着杨玄机笑道:杨中尉,缘何只叫扬州选秀女。只怕杨亮不肯。

杨玄机禀道:唐王进表进贡表示顺从之意。各州镇必不敢轻动。天下美女莫过扬州,正可令他进献,教天下人看他如何效忠。

杨炼满心欢喜:日后你俩商议来,朕自然应允。

杨玄机又奏请,将王策时的府邸赐给田元照。田元照不敢不要,他知道杨玄机暗含警策之意。

于刺客,杨玄机竟一字未提。田元照颇觉诧异,想了想,明白了,原是留给自己,左军教王策时喂养的骄纵,如今他新任,必得对他们有所抚慰。于是他向杨玄机投以感激一瞥。

杨玄机退后,田元照奏请厚葬王策时。

杨炼大怒:你竟心向老奴才。

田元照:官家息怒,老奴岂有异心,唯欲为官家收揽将士之心,缓急能得其用。

杨炼:好为之,若欺朕,定不饶恕。

田元照:老奴不敢。

田元照厚葬王策时,亲为扶棺。中尉府众太监及左军将校乃安。乃奏请全国通缉刺客,锁拿京城问罪。故意避开幽州将士。将王策时府内所藏财货珍宝皆赏赐诸老太监及左军将校,府内奴婢皆出之。择吉日搬进去。大门匾额换作一个斗大田字。隔了几日,教贴身护卫修德去军中任大将,改名时博。老和尚趁势教徒弟悟心悟道来护卫。田元照明知他用意,假意欢喜收纳。

田元照又撒了一把鱼食,向身边小太监说:你等看池中鱼儿,昔日饱食无忧,不想主人死,府内大乱,无人照料,饿得狂躁,为争食竟互相挤压撕咬。

小太监:中尉若不喜欢,教人换肥壮的鱼来。

田元照摇摇手:饥鱼更可观也。

摆了摆手,站起来,吩咐小太监:将我的宝琴抬来,我今欲抚新谱水龙吟之曲。

两个小太监把琴抬来,在石桌架稳了:主公,琴已摆好。

田元照笑了笑,走到凉亭中坐下。小太监们见他要抚琴皆喜上眉梢。昭文、昭武及诸护卫武士未曾听闻。主不召唤,不敢贴身跟随。田元照扭头望着他两个,招了招手,两个抢步上前,叉手:田中尉有何吩咐?

田元照一笑:我未剃度出家,与你俩如出同门,彼此不必拘礼方好。

两个彼此看了一眼,昭文:既中尉抬爱,恭敬不如从命。

田元照笑道:不瞒两位师兄,我净身之前却是乐师,爱好音律,但得暇便精研之。近日新谱得一曲,未尝演奏,今试为你二人奏之。

昭文、昭武连忙站起来,叉手道:我两个寸功未建,何劳中尉如此高看。

田元照又摆了摆手:日后还要多多仰仗。

俩人慨然道:中尉吩咐,水火不避。

田元照笑道:此曲非我一人所创,去年萧远宁与三子临刑弹奏之曲已成绝唱。其哀而不怨,悲而不伤,激而不越,我甚爱之,回府便记之,以此为基,增删数十稿,谱城此曲,名之曰:水龙吟。

昭文、昭武不通音律,只是频频点头。

田元照端坐,敛容,微闭双目,其音高古辽远,渐转激昂,金戈铁马,春风拂面。

田元照笑道:两位师兄以为如何。

俩人昭文叉手:在下听此曲,似率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无往不利。

昭武:我比师兄颇不同,梦见一蛟龙腾水而出,入云霄翱翔。

田元照呵呵一笑:唯英雄能会曲中之意。两位师兄前途不可限量。

俩人满心喜欢:全仗中尉栽培。

田元照吩咐小太监:将唐王新进献的葡萄酒取来,我与二位师兄共饮。

少时婢女奉来蔬果,井水浸了一夜的葡萄酒,皆是各州府进献的难得之货。摆满石桌台面。三只夜光杯斟满紫红色的酒。田元照请他俩入座,俩人皆受宠若惊。在报国寺不得不长年素食,虽出寺偶偷荤腥,未曾如此受用过。田元照端起酒杯来,笑道:师兄,尝尝味道如何,若不好,教唐王再献。说罢端起来一口喝下一大半,二目瞬时放光。

昭文:肠肚如同被熨过一般,极是舒坦。

昭武:飘然欲仙,不意天下竟有如此美味。

田元照笑道:两位师兄只管吃喝,日后各州府珍馐美味,源源不绝而来。

两人见说,放量大吃起来。

不一时,管家田元吉领着一个探马进来:哥,高渐鸿派人来报消息。

探马见田元照跪倒:小人乃高将军麾下亲随,有机密事禀报中尉。

昭文、昭武听了,慌忙起身欲回避

田元照:两位师兄不是外人。起来说话。

探马站起来躬身禀道:高将军到任之日便整顿防务,严查城内奸细,前日寻得消息有一股贼人藏身邙山荒寺,亲率人马突袭,捕得几个贼人,严刑审问,或牵连报国寺。因此特来请中尉示下:是否将贼人押解回京,请中尉亲自审问。

田元照对高渐鸿的表现颇为满意:高将军努力为国,不枉我在皇上跟前保举他。贼囚就不必押到京城来了,报国寺名声极大,想必贼想借此脱罪也未可知。回去告诉高将军,伺机行事即可。元吉,你带他下去安排酒食,赏银一百两。

探马又跪下叩了个头。高渐鸿在禁军阶位不高,故查抄萧之时,有脸面的都避而不去。他急于出头,便主动请缨,与田元照搭上关系。

田元照一得势便把他视作心腹。直接擢拔做禁军大将怕人不服,王襄死,刺史空缺,田元照便想让他先洛州做两年刺史,有些功绩,再擢拔好塞人口舌。然杨玄机若不赞同,他亦无能为力。两个同在宫中与杨炼商议事情,杨玄机告退,田元照亦退,追上杨玄机,并肩而行。他便提出来:杨中尉,洛州近京,非他州可比,刺史空悬,士绅百姓皆不安宁,须遣一精干之将前去整顿。

杨玄机笑:田中尉可有合适人选?

田元照:左军校尉高渐鸿勇而有谋,可有任事?

杨玄机见他急于安插心腹,并不急着回应,笑道:朝廷无人,朝臣皆贪腐无能之辈,咱请皇上开恩科取士,又惧怕崔弼辈把持,新锐之士不得进入,则皇上虽有大计,无堪用之人。田中尉有何良策?

田元照是聪明人,便道:杨中尉老诚谋国,咱岂能袖手,但有可用之人,必令皇上任用之。

彼此会意,也不必说破。

昭文、昭武见说报国寺,早坐不住。未被老和尚派来给田元照贴身护卫之时,在寺院隐秘之处,常见高复趾高气扬,吆喝左右。俩人听了心里不忿。又不敢顶撞。一天深夜,俩人正欲去方丈室禀事,房门紧闭,听得里面有争执。

老和尚的话语颇含愠怒:你如何教人去行刺杨建仁,搅乱我苦心部署。田元照非我不能制之,你急于与之结交,他如何服你,如何听命于你。

高复亦怒:相父,我年且半百,任你摆布,虽为你君,实你臣也,你若不耐烦,何不将我废黜,另寻明君。

老和尚:我受贵妃托孤之重,有死而已,岂有不忠之心。

俩人不敢多听,便悄悄走开。明日,高复负气走。

田元照见他俩不自在,便问道:本欲将师父接入府内,事事咨询而后行,然恐朝野议论,今逢事先说你俩人知,昭武再入寺咨恩师而后行。

俩人唯唯诺诺。

这日中尉府会议,商议山东军情。王策时死,杨玄机勉为其难主持大局。田元照对军国大事尚不甚了然,因此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杨玄机道:诸位,昨日杨保又差心腹人来奏。李仙芝早有降意,数次差使去宋威营中纳降,皆被其拒,只得拼死抵抗。李仙芝麾下皆饥民,多被裹挟,但求一饱,若得免死,必散。杨保准其纳降,甚喜,杨保谨慎,令其遣心腹随禁军入京细说原委。宋威初始百般梗阻,后因青州被海盗袭击,极是狼狈。故杨保与李仙芝往来顺畅。朝臣中,王铎因其弟王僚被贼俘虏,结纳一帮朝臣,力主招抚。

有个老太监问:听闻贼人中,黄棠威势过于李仙芝,不知他欲战欲降。

杨玄机点头:贼众大部欲降,黄棠虽欲战,势必孤。依杨保之见,黄棠及麾下诸将尚在观望形势。若朝廷封赏合其意,多半亦降,诸位,李仙芝、黄棠辈若降,咱何以处之?

于是诸太监议论纷纷,有说可教他们率军戍边,有说可封他们州府之任,有说免其死罪已是开恩,何必封赏,令开侥幸之心。不一而足。

杨玄机望着田元照:田中尉,你以为如何。

田元照一愣:这……咱尚未考虑周全,还是请杨中尉主张。

杨玄机望了望下面,道:诸位,李仙芝、黄棠之乱,不及一年,靡费巨万,诸道将帅观望,持两端,怀异心,若不能即刻平息,必成巨祸。依咱之见,何妨多封赏他几个官爵,日后自有朝臣们排挤他们。咱速平息祸端,再整顿军国之务,稳固根基。

众人见他有了主意,没有异议,当即散会。

田元照由昭文、昭武等护卫着回府,路上掀开侧目车帘,见不少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男女向市民乞讨,看自己身上衣着华丽,顿心生怜悯,掀开侧面的车帘,将车叫停。昭文在车前,勒住缰绳扭头探身问:主公有何吩咐。

田元照解下随身所携钱囊递给昭文:你可将囊中碎银分赐他们。昭文解开钱囊,将碎银皆撒在乞丐面前,喊道:我家主公田中尉赏你等钱银。乞丐们一哄而上抢在手里,朝马车拜呼:田中尉如此善行,神明庇佑。田元照听了,心中欢喜,教车夫驾车回府。

未至府门,田元吉迎出来。昭文、昭武两个跳下马来。田元照掀帘子踩在凳子上下了车。

田元吉凑近田元照的耳边轻声道:哥,智正方丈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田元照一怔:老和尚不轻易离开寺院,此来必有紧要之事,难道急于功成分肥。面上不动声色,冲昭文昭武笑道:恩师不告而至,速随我去参见。

俩人亦觉意外,师父行事一向谨慎,因何如此匆忙,竟瞒着俩人,兴许是因高复之事也。

田元照由众人簇拥着从容入了府。先吩咐昭文、昭武道:你两个先随元吉去陪师父吃茶,待我更衣。他独自坐于榻上,目光逡巡,暗道:须得有十几个漂亮姬妾在内伺候方好。唐王进来对他极为殷勤,镇远侯苏焕清数次教人递话,愿不顾年迈前来拜会。田元照知他是为唐王说话,不置可否。扬州奏办处今由徐璐主持,替唐王结交京中权贵。

原来,徐璐见自己失宠,深知其主刻薄寡恩,杀戮果敢,于是向宋熙求计,宋熙正不欲他在唐王身边作梗,便商议荐他来京城奏办处。来时,知晓新贵田元照雅好音律,便重金从胡商手中购得一把琵琶。紫铜色,琴头修以夜明珠。据闻琵琶通体蒙了一层少女之皮。徐璐进京后,便寻到田元吉的门路,厚贿之,将琵琶由他进献。田元照看了,爱不释手,藏于内庭,夜阑之时,常取出观之。次日令田元吉带徐璐来见,见时,徐璐观田元照颜色,谀辞泉涌,田元照令其移座上前,不觉促膝,大悦之。自是,徐璐出入田府无碍。与田元吉称兄道弟,说笑无所顾忌。田元照想,下月徐璐带着中使去扬州采选秀女,要不要为自己也选一批来。

想着,命小太监伺候了更换一身常衣,田元照端在大面铜镜详了一回,这才慢慢出门,想到老和尚,心生一种恐惧厌恶之感。

田元照来到书房,老和尚坐左侧第一把椅子上,面色沉静。昭文、昭武两个坐在对面,颇有些心猿意马。见田元照来,老和尚双目精芒一闪,随即慈和下来。田元照急走几步到老和尚跟前,双掌合十:恩师恕怠慢之罪,尚有杂冗缠身。

老和尚笑道:你如今家业甚大,须多加奴仆方好。

田元照:恩师何须屈尊来敝府,但教一个师兄弟来,我即入寺向师父请教,请上座。

老和尚摆摆手:元照,今日不同往时,如今你是高居在上的左中尉,出入皆令人瞩目,岂可轻动,不如老僧来去自如也。且入主人之位。

田元照:恩师在此,我岂能坐得心安。

老和尚:若此,老僧下次难来。

田元照便不再谦让,入主位坐下,朝小太监道:速教厨下准备上好素食。

老和尚摆摆手:不必,老僧不过有几句话嘱咐你。说完便回寺去也。

田元照欠了欠身:恩师,请吩咐。

老和尚看着田元照道:元照,你资历尚浅,初掌握权柄,为师费尽心机教诸中贵保举你,然他们内心尚在观望;左军中你心腹之将极少,虽令修德为大将,然其孤身一人,又无根基,难以号令将士。因此,难与杨玄机抗衡,若其猝然发难,你何以匹敌?

田元照沉吟良久:还望恩师鼎力相助。

老和尚道:闻听中尉及朝廷权贵皆欲纳李、黄之降,意在姑息,元照,你意如何?

田元照一惊,老和尚消息甚是灵通呀,中尉府会议机密他如何得知,心里不免一阵恐惧。

恩师,杨中尉之意,速平息叛乱,于我辈有利。

老和尚淡淡一笑:元照,以你之聪明,竟不能看明其中利害,若叛乱平息,中尉府无外忧,则必生内扰。你自度能与杨玄机抗衡否?昔日王策时如何将你摆布,你记之否?

田元照被点透:可不是,若诸州府无事,诸事皆有杨玄机主张,自己这个中尉不过是伴坐而已。

他沉吟半晌:恩师烛照鉴,只是众皆欲纳其降,我独不允,其势必孤!

老和尚笑道:兵法有云,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崔弼之辈挟并州、青州等地自固,必为之营。疏勒小儿正欲施展,宋威老儿百般玩寇,岂愿叛乱骤平?必竭力梗阻,未有内应强援尔。你只需隐幕后筹谋,何须亲自大动干戈。

田元照忙站起来:恩师深谋远虑,元照远不及,日后诸事需及时请教。

老和尚意味深长地说道:元照,老僧八十老翁,夫复何求。我知你心中疑虑,不必担忧,断无陷害弟子之理,到时自然教你知晓内情也。

说着,站起来:老僧回寺吧。

田元照慌忙站起来:弟子送恩师。

老和尚摆手:想此府,老僧往来入出何止百次。草木皆熟也。迈步从容离开。

田元照和昭文、昭武两个送到门口,望着老和尚背影直到不见。

田元照心里一直盘算:老和尚不欲乱平,所为何故?

恩科取士

七月,京城无雨,骄阳似火,郊野天地干裂,稼穑枯干,连禁宫太液池水亦枯干见底。城内许多百姓吃水困难,水价腾贵,至百钱一桶。长安、万年两县所辖村镇百姓在水流截水械斗不止,官吏不能禁止,纷纷上书,请皇上下令报国寺方丈设坛祈雨。朝野隐有议论,言皇上失德,阉人执政,故天降灾异。杨玄机令杨复仁追查造谣者,不能得。杨玄机于是下令禁军在城中一百零八坊深挖其井,有掘十数丈深而不出水者。又城南有一白头翁奏,家中雄鸡一夜化为雌。于是朝野嚣嚣,皆言有变。

八月,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苗勃然而行。百姓大悦。朝野谣言竟熄。诸怪异亦不见。于是下诏改元天赐。

不久京城街巷出现了许多青衣方巾,背背书箧的举子。不少亦有奴仆书童相随。举子们在长安大道及东西两市游逛,引得京城百姓纷纷观看。

这般情形久不得见,杨夏开科取士时断时续,杨扈得国初,即行科举,欲笼络天下士人,十余年后,国子监太学生至两千人,各州府官学亦蔚然成风。科举颇有才俊之士,书策皆可观。杨扈崩,杨睢即位,天下多事,科举时断时续,疏略入侵、孙秀谋反、杨睢沉湎丹药,遂停,不开科取士近十年矣。于是长安百姓皆以为新奇。

此刻,开恩科取士的幕后主使杨玄机坐在府内的水阁,几案上摆着葡萄、西瓜,一阵风拂过水面,微波荡漾。杨玄机看得出神。

张景略坐在下手,摘了一颗。

杨玄机扭头过来,望着张景略,指了指池水:你看,一池之水尚难平静,况庙堂之水深不可测。

张景略吐出葡萄子:今各州府举荐士卒皆其弟子,寒微者甚少,多住摘星、蓬莱两楼,纵酒挟妓斗富,无所不为,未闻读书论策之语。岂是明公取士之意?

杨玄机扭头又望着池水:我早已料定如此。

张景略听了一怔:此辈难为明公驱使。

杨玄机微微一笑:我皆令其在京师入翰林,名曰取士,实质其子弟。

张景略恍然大悟,内心一股恐惧升上来,面前之人如此老谋深算,若与之为敌,何其酷也。

今取士虽滥,但朝局安定,每年开科,必有才俊之士入。读书人十年寒苦,谁不欲搏得出头之日。此不必过于忧虑。我所虑者,远在汝州,近在眼前。

听闻崔弼为首一干朝臣不欲招抚,以为不加严惩,则天下怀乱者皆存侥幸。王铎虽欲救其弟,势孤不能敌。

杨玄机叹了口气:崔弼不过跳梁之辈。呼延儿今据并州虎视狼顾,竟有州郡举荐其平乱。

我闻昔日呼延父子便轻易中国,阴有异志,今朝廷宰相为之奔营,必为中国之患。

昔王中尉在日,其间鲍大娘常出入王府,今往来田府甚密。我虽知之,不能止之,力有不逮尔。

田中尉对主公颇掣肘否。

杨玄机淡淡道:先帝设左右中尉之分,本相互牵制。慕容庆之、高复或左右田中尉,此乃心腹之疾。

时博底细我亦查得,乃老和尚训练之刺客,名:修德。老和尚于洛州深山荒寺之中训练众多刺客,以胁迫各镇。

杨玄机点点头,慕容庆之年老,必急迫谋乱,我等不可轻之。

张景略: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杨玄机:牵一发动全身,不可不慎。望着张景略:钧王如何?颇出张景略意外。

不觉一愣:钧王安好。

杨玄机:钧王府无护卫,如刺客潜入,难以敌之。若令禁军护卫,必令人生疑。

张景略会意:我当时时提醒钧王,勿使府内太监生疑问。

杨玄机抬头望天空,乌云四合,意味深长道:连日雨下得多了,隐隐成灾。

黄昏,杨复仁巡营回府,来到萧候生前常来之精舍,此处极为僻静,他常于此揣摩萧候之往日心思,官爵虽高,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了无生人之乐。若其泉下有知,一门覆灭,何等凄怆。半生搏杀,拼得功名所为何故,况背弃故旧,身负骂名。每念及此,对照自己,他未免意兴萧瑟。

杨复仁对京城风云变化不甚了了,亦不关心,不似其他禁军将领,常奔走权门,专心练兵及京师武备。因此杨玄机对他甚为倚重,颇见信任,用心抚慰笼络,赏赐千万。皆分赐麾下,身无甚余财,无论置产。亦不似其他禁军将校纵酒好色。杨玄机赐予他萧府之后,令马进采买了十几个美貌婢女赏赐予他,皆置于外庭。饮食起居但令一老军服侍。杨玄机闻报,甚为诧异,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不近女色,莫不是眼界过高。一次趁其入府禀事,杨玄机忽而问:我儿青春几何,若为父所记不差,今年正是而立之年。人伦大事,不可不虑。

杨复仁叉手道:古人曰: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今局势未安定,儿为父掌禁军,若只念一己之私,易伤将士之心。待大局已定,再论私情。

杨玄机赞叹道:我儿真将军也,你能如此,我有何忧?话虽如此,内藏隐忧。此子如此克己,其志非小。然与之论及时事,不甚了了,不似有野心之人。因此杨玄机心中极为踌躇,机密大事不敢与之谋。

他一度也动了将大小玉分赐二假子之念头。然细想之下,便又舍弃此念。其一是实难割舍,他续根之事,如何肯半途而废,已密差精干心腹去打探吴南柯下落,又别寻有名的医工来按方调配药丸。其二,便赐予二子,当以何名,名不正的言不顺,篡逆之后,难以明言。若无贵重身份,二子恐亦非贵重之。

其三:大小玉温婉有余,精细不及,恐不堪差使。

故杨玄机在右军立数大将各领其军,以分杨复仁之势。

杨复仁步出精舍,到院中,月光皎洁,如水银泻地。他想起少年时,也是这个季节,晚饭后常与养父母在简陋的篱笆小院纳凉,繁星满天。一家虽生活拮据,不得饱食,然甚是融乐,令他至今极是怀念。杨复仁对自己的身世至今不甚了然,记事起便在五台山脚下的一户农户家中,老夫妇两个靠着祖上的几亩薄田度日,亦时间或寺院的僧人为佣浆洗缝补换几个活钱。虽清贫,养父母对其颇为怜爱,有好的尽捡给他吃。杨复仁懂事亦早,六七岁时便能早起捡拾牛羊粪、除草、放牧为父母分忧。一日与寺院佃农子弟争吵,对手讥讽他不过是个弃儿,被养父母捡来,他慌忙回家求证。养父说,想是他亲生父母必有难言之隐,将襁褓放于僧人常来往之处,他见着惧怕荒野野兽出没,便在一旁守了半日,僧人往来,皆无上前问询者,又见儿啼哭甚急,心中不忍,便抱回家中。杨复仁听罢,感激养父母之恩地厚天高。自是极孝顺。若无际遇,他或如养父一般度过辛劳一生。十四岁那年一夏日,他在山野放羊,天气炎热,他赤露上身,一面捡拾牛羊粪,一老僧路过,初见其面,颇奇异,止步端详久之,愈惊,问起身世。亦实对。老僧说:你乃飞鹰之属,岂能如鸡犬埋没无闻,明日起,每日随我演武习文。

明日,老僧至其家,厚馈其养父母,令每日肉食,勿使其子食不得饱。夫妻两个自是喜欢。自是老僧每日下山教他习武学文,课督甚是严厉。四年后,长成一凛凛大汉。这日老僧将他唤到跟前,说道:徒儿,为师已传授你一身本事,岂能郁郁在此间埋没,军中正是用人至今,可任你施展所学。于是他便依老僧所指投并州军,凭着勇武果敢,很快便脱颖而出,两年后,为骑将,将军中精锐,监军太监甚爱之,百般笼络,恰逢其任满回京,欲携其往京城。杨复仁以养父母老,不欲远离,婉拒。老僧不期而至,责其胸无大志:男儿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效贫儿郁郁于父亲膝前。你父母有我在,不必忧心。于是,随监军至京师,在禁军为将,久之,为杨玄机所重,欲收以为子,踌躇半晌,老僧又至,劝趁势攀附。并告以养父母之死讯。杨复仁大悲,欲回乡守孝。师怒:此寻常儿女之态尔,你养父母泉下有知,亦鄙薄你之所为。他日你称王称侯,荣归故里,你养父母祖宗欲有荣光也。你养父母丧事自有我主持,五台山数十僧人念经超度,亦是风光大葬也。

杨复仁其时对其师颇为敬畏,见他如此说,心道:师父毕竟望自己有个好出身。便屈己从了恩师之意。拜在杨玄机门下之后,渐见信用,六七年间,恩师杳无音信,也曾差心腹之人至五台山打听,僧侣众多,无一知晓见云大师者。如今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欲得恩师开释。偶尔,他竟心生挂冠而去之念,然因杨玄机待其甚厚,不忍弃之。未得在养父母膝前尽孝乃是他心中隐痛,每念及此,不觉涕泪。

自入萧府,亲历昔日煊赫侯门一朝族灭,亦亲睹假父为固权势夙兴夜寐,苦心积虑谋算,亦亲睹禁军将校为攀附中贵每日蝇营狗苟,杨复恭忽觉富贵不过尔尔,竟不及贫贱时与养父母相依之乐。

杨复仁望着辽远苍穹,轻叹一声。转身欲往里。忽一黑影如大鹏落在身后,一苍老声音传来:徒儿,你何故叹息?

杨复仁转身看时,月下,鹤颜白须一老僧立在身后,不是恩师确是谁。

恩师?他径拜下去:恩师仙踪难觅,弟子亦曾打探不得,数年间颇有疑问欲得恩师开释。

老和尚细细端详,虚抬双手,目光中流出难得慈爱光芒:孩儿,你身为大将,何以如此大意,倘有人易作为师模样,前来行刺,恐令你措手不及。

杨复仁起身:亦曾有三刺客夜潜入刺杀,徒儿侥幸将他们杀退。

老和尚点头:你在禁军亦历练多年,须知人世险恶诡谲,为大将者,不可不权谋。

杨复仁禀明道:徒儿愚钝,然与麾下将士无间,亦颇得其力。

治军当如是,然周旋于权贵之间,左右逢源,此权谋之术也。

杨复仁默然半晌:恩师若有差遣,水火不避。

老和尚听罢一愣,不觉轻捻长髯:为师知你心中疑虑,为师将你栽培,岂有所图,不过欲你建功立业,不负祖宗威名。

杨建功:恩师容禀,我父母未曾对我寄有厚望。

老和尚:非你养父母也。我儿,你知你胸前所刺鹰首何意?

杨建功一愣,幼时便知胸前有一刺青,颇以为耻,不敢示之轻示之以人。及长,胸前毛发盛,将刺青覆盖。

杨建功:我父母将我遗弃荒野,若非养父,想早已葬身狼腹。徒儿身世至今不明,想恩师必知,还请恩师开示。

老和尚叹了口气,指了指四周:我儿,天理昭彰,冥冥自有因果,此府乃是你祖父奉敕所建,你今为主人,岂非天意?

杨建功大吃一惊,未曾想过自己祖上竟如此显赫,不觉一呆。

老和尚:我儿,为师不能久耽搁,须即刻回寺,异日再从容说与你知。

恩师行踪不定,徒儿寻觅不得。

我儿,为师与你相距不远,只是未得其便与你相认,今事急,不得不来警示于你。府内务需严密防备,多置精锐,留意刺客,不可大意。

杨建功见他疾言厉色,知道非同小可,便道:徒儿谨记。

老和尚说了声:孩儿,我去也。跃上屋顶,一晃两晃不见。

杨建功望着老和尚背影,不觉喜悦,反觉沉重,心里明白自己与老和尚必有千丝万缕之干系。

中尉府会议,杨玄机决意先声夺人,令田元照及诸老太监屈己之议。于是环顾左右,厉声问道:诸位以为天下形势如何?

田元照不知其所指,垂眉低首,静观其变。诸老太监皆老奸巨猾,见杨玄机似欲发难,谁愿触此霉头,皆默然。

杨玄机无不讥讽说道:若无八月几场雨来,咱现在恐已焦头烂额。全仗报国寺智正老和尚将雨乞来,说着,瞟了一眼对面的田元照:京城之旱得解,汝州之火甚烈。去年深秋,咱记得诸位保举宋威为讨诏总使之时,豪言乱朝夕可平,贼众荡平数州之时,又誓言今春可平,今且一年,贼势不减,兵锋所向,皆披靡。宋威捷报何止十数,而贼势愈锐,竟能袭破其治所青州,岂天下之人皆欲思乱,剿之不能尽灭。一年来,所费何止千万,江南漕运钱粮十之一二尚不能支之。汝州今已成咱心腹之患,若不能即刻平息,久必生激变。依咱只之见,宋威玩寇逗桡,欺君罔上,师出无功,宜去讨诏总使之职。王建功监察无功,与宋威相表里,宜撤除官职,白衣从军,麾下左军皆回京整饬。另委一忠勇之将为讨诏总使之职,可抚则抚,可剿则剿,令其便宜从事。

若九月乱平,届时恩科取士,皇上降下福音,恩赐天下臣民,庶几可复中兴之气。

两侧中贵当初随王策时力荐宋威,因此皆不敢作声。杨玄机望着田元照:田中尉,你是何意?

田元照沉吟半晌,道:杨中尉谋国之忠,知人之明,我等莫及,只是主上渐长,若国中大事皆由咱定而后下诏,恐诸臣议论。昨日宋威有奏捷报,言巧计引诱黄贼入伏,斩获甚众,若骤然革除其职,恐其不服,万一铤而走险,则害远大于李、黄二贼。须稍稍抑制。可令冯羽遣大军逼汝州,则宋威与贼皆不敢擅动。又杨监军久在行伍,当悉知形势,贼可抚则抚之,可剿则剿之,可速奏我等知,教朝臣廷议,然后下诏施行,则我等隐匿幕后,天下怨咱之心可稍减。

诸老太监听了,不觉点头称是。杨玄机心里大吃一惊,不想田元照竟有此见识,细想一下,机锋所向竟是自己。其一,若军国之事皆由廷议,皇上必向田元照,且其又与朝臣相表里,沆瀣一气,廷议若决,他人岂能干预。田元照指冯羽、杨保皆出自己门下。杨保招降,使者半途竟为人所刺。冯羽稽延几一月有余,未见发兵,密信奏明,粮饷辎重未齐,不能厚赏士卒,恐中途哗变,故不敢动。杨玄机岂能不明,冯羽不过借故不出兵而已,宋威为讨招总使,冯羽率兵至,亦隶其麾下,受其节制。冯羽自不甘如此。其二,宋威起兵,禁军出师,士卒皆得厚赏,山南士卒闻听剿乱,皆大喜,利厚赏,若不能得之,必怨怒,难禁沿途杀掠,因此冯羽大军稽延不发。其中隐情,杨玄机不好当众言明,否则落下恃势挟持君上之口实。他料田元照无此见识,必有人为之谋划。他毕竟是久历战阵之人,便不动声色直指向对手的要害之处,当即冲田元照淡淡一笑:田中尉所言极是,我等欲长保富贵,亦须敛手。然朝臣无一谋国之人,咱想偷懒怕也是难。近日右军探马查明,前臣高复、慕容庆之等一干伪朝君臣,死灰复燃,京城密布党羽,各军埋伏门徒,训练刺客,威吓文武,只待风吹草动他便发难,若其谋得逞,江山易主,我等复为亡国之奴。李、黄二贼之忧,不在眼前;高复之祸,心腹之疾也。

田元照听罢,脸色不觉微微一变,一股寒意从心里泛起。若老和尚一干人便是杨玄机所指的前朝君臣……他不敢往下想,是个无底深渊。

诸太监皆震怖,一时议论纷纷。有问:杨中尉既已查明,何不一举灭之,以绝后患。

杨玄机摇头:贼人藏匿之深,用心之险,非同寻常,若欲查明,尚须时日。咱皆是手握权柄之人,务须留意,休教贼人卧底在身边。

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田元照。田元照慌忙笑道:杨中尉所言极是,若伪朝君臣潜伏在京师,汝州之乱当速平息,贼若有意纳降,咱亦不惜官爵亦处之,遣散其众,无能为也。

杨玄机见他很快屈服,便道:招抚之事,可令杨保便宜行事。于是议定。

散会之后,田元照由昭文、昭武护着回府,想起杨玄机方才的话,既胆寒且丧气,老和尚在自己身边密布亲信,必有所图,田元照原以为不过志在州郡,望有好出身。若倾覆君国,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棋子,事后必遭弃。

他决意放手一搏。他数次以曲刺探时博、昭文、昭武辈,皆非意坚之人,贪恋权势,可操而控之,暗为己用。

于是,到长街,见一行乞丐,他照例令御夫止车,摘下钱囊,令昭文昭武散之。乞丐们皆跪下称谢不已,口称:田中尉慈悲,必得福报!

八月丙辰,皇帝杨炼在左军护卫之下猎于骊山。田元照亲率时博与一千精兵往,一路尘土张天,马蹄声轰轰。杨炼骑一匹二岁枣红小马,颇为神骏,杨炼背着宝雕弓,穿着窄袖胡服,腰里系着一瓢。出了城,奋马疾驰,时或甩开骑队,与十余骑疾驰,路见百姓之猪狗,弯弓便射,一箭射毙便抚掌大笑。渴便于路侧溪水舀了自饮,一日疾驰数百里,不食亦不以为苦,身边禁军亦颇不堪忍受。田元照谏:官家万金之驱,岂可再三轻出,倘万一有猖狂之徒惊了圣驾,该当如何。

杨炼摆摆手道:朕不管受拘禁,来去如风,快哉快哉。不听。

田元照只得令时博亲率勇锐者护卫。

这日畋猎,杨玄机亦随,杨复恭率一百精锐护卫。

与田元照陪伴在杨炼左右,由是杨炼不得疾驰。

陈夏之时,皇亲国戚畋猎甚盛,常围山泽禁止百姓樵渔,田元照为左军中尉,杨炼欲猎,找田、杨二人议。

杨玄机知他渐长,亦明权落中尉,久抑之必生怨恨。畋猎虽劳民伤财,往来驰骋,毕竟不能专意营谋。于是应允。自是杨炼沉湎畋猎。或猎于贵泉谷;或猎于鱼龙川,或猎于鹿苑,沿途官吏百姓深以为苦。

杨玄机:老奴贱躯不堪驰骋,不能常伴官家左右。田元照听了,心里冷笑,知他此来伴君是虚,嫁祸是实。两个心照不宣,各怀心腹之事。

田元照便笑道:杨中尉乃国之柱石,不可数离京师。老奴伴坐中尉,正可陪伴官家畋猎。

杨玄机笑道:元照春秋鼎盛呢,当勇于任事,咱如今精力不济了,乐得垂拱。

杨炼听不出他们的机锋,颇不耐烦,说声:朕不惯慢行,朕去也。打马飞驰而去。

时博等十余骑急随左右。

杨玄机望着杨炼背影意味深长地说道:官家渐之权势滋味,及长,必欲亲政揽劝,元照,你我该何以自处?

田元照:天下无久隐宫中之主,必接群臣,见百官。咱唯有赤胆忠心,使主不疑尔。

杨玄机淡淡一笑:恐你左右不肯如此尔。

田元照:杨中尉亦受制于左右之人。

杨玄机点点头:正是,闻昔日太祖身边有美人以乐摄臣下之心。令其不得背主,咱无此之术,不得不以利害动之。

田元照:杨中尉驽下又术,咱远不及也。

杨玄机见说到这里,便直言不讳:元照,扬州贡船之事复恭昨日方报我知,想必你亦详知。复恭急送五名秀女来,未曾奸污,不日便可至;我已令其械送梁继基进京,咱可细细讯问。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两个谈话之时,左右皆避。在十步之后相随。

田元照沉吟半晌:杨中尉,元照亦方知之,岂不欲息事宁人,只是新掌左军,将士未附,若军士无故被杀而不能伸怨,众心必怨怒。又,扬州秀女,官家日夜盼其至,中途公然被劫,冒犯皇威,咱若遮掩,必以欺蒙。是以元照踌躇,不知杨中尉有何良策?

杨玄机早就料到他不肯轻易罢休。便淡淡一笑:无非秉公处理,来日中尉府会议,且看其余同僚之见。

田元照笑道:如此议论自息。他见杨玄机并不入巷,也不敢贸然提条件。

两个并辔默然前行,望着两侧景色,邻村百姓立在远处山岗观看,指指点点。

杨玄机忽而转头望着田元照:元照,咱已查明报国寺智正老和尚正是前朝的禁军大将慕容庆之,你知之乎?

田元照听了一惊,险些从马上栽下来。杨玄机扬鞭打马,驰至杨复仁阵中,又纵将士簇拥着往前。

于是人马浩荡来到骊山猎场,士卒在外围了一圈,将猎物往里面赶。在一处高坡搭起三把云罗伞盖,中间御座,田元照、杨玄机分列两侧。杨炼早等不及了,与时博等十几骑飞驰而下,一群麋鹿受惊,四散奔逃。杨炼一马当先,他有意要在众将士跟前卖弄骑术,竟在马背上翻飞上下,众皆喝彩,杨炼大为得意,翻身上马,抽出腰间宝刀,舞刀竞逐头鹿,时博等贴近护卫,杨炼大喝:你等避开,看朕取公鹿之首级。一拍马臀,枣红马四蹄急攒如飞,时博等人在后跟随,眼见刀及鹿身,枣红马忽失前蹄,杨炼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滚落几圈,方欲站起,后面一大公鹿冲过来,鹿角顶进杨炼心窝。

田元照、杨玄机两个山坡上看得分明,迅雷之变,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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