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这几日,冬意是真正地深了,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风里到底不同了,先前还带着些微末的、暖烘烘的秋阳气,如今却是一阵紧似一阵,干爽爽地,直往人的领口、袖笼里钻,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凛冽。北方的户外世界,早已是草木凋零,一派荒芜,独有路边的柿子树,撑开一蓬虬曲、错综的枝干,固执地举着些许颜色,对抗着一日比一日寥廓、一日比一日灰白的天空。
柿叶是差不多落尽了,剩下几片焦褐的,挂在枝梢,风来时便发出干脆的、窸窣的响声,像是一些碎碎的低语。银钩铁画般的枝干,疏疏朗朗地向着灰蓝的天空伸张,构成一种沉默而倔强的书法。因此,那几颗悬在高处、最高处的柿子,便再也无所遁形。它们像一小团、一小团凝固的火焰,又像倦了的、却不肯闭上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燃在寂寥的冬之序幕里。它们红得那样浓,那样沉,是这苍茫画卷上唯一不肯妥协的朱砂印。
这一树柿子,低处的早就被摘了,至于那些不高不低的,也被长长的竹竿打捞得干干净净了。满树光秃秃的枝桠伸着,像被洗劫过的臂膀,透着一种无奈的干净。唯独那几颗悬在高处的果子,是柿子中的“倔种”,难摘得很,人们只有索性不管了。在我们这人世的计算里,春华秋实,颗粒归仓,将一切的所得稳稳地攥在手心,收进篮中,方算是不负辛劳,方算是圆满。那么,这几颗被遗忘的、或是被索性不管了的果子,算是什么呢?
那天傍晚,我从柿子树下走过,远远地看到,夕阳的余光,像一盅温得恰好的、稀薄的蜜水,缓缓地流过来,给那几颗柿子镀上了一层更加柔和的光晕。它们不再是纯粹的、灼人的红了,而成了内里含着光的一种半透明的琥珀。就在这时,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一群灰羽的鸟儿,急匆匆地落到了最高的枝头。它们尖尖的喙,毫不客气地,啄向那最软最红的果肉。它们吃得那样专注,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那一点甜,能化开身体里所有的严寒。一时间,安静的柿子树竟热闹起来,鸟雀的啾啾声,果浆被吸吮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支朴野的、欢快的生之宴曲。

我独自站着,看了许久。心仿佛被一支极轻的羽毛拨了一下,霎时透亮了。哪里是什么遗漏呢?这分明是树的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布施。它拼尽一春一夏的力气,将阳光雨露酿成满树的甘甜,并非全为了人的篮子。它知道,这萧瑟的天地间,还有别的饥馑,别的寒凉。那高处的、我们够不着的,正是它为天空的过客预留的驿站。柿子树不言不语,却将最甜的一口,留给了冬日里无处觅食的带翅生灵。它不为讨好谁,只是顺应着一种比占有更古老的法则。
我们人,似乎是惯于占有的。总想将一切好的、甜的、光鲜的可得之物,都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塞进自己的篮子,田里的庄稼要填满仓库,树上的果子要一个不剩,人间的功名要尽入囊中。我们像一群永远也填不饱的饕餮,用攫取来印证自己的存在,却在这无尽的追逐里,将一颗心磨得粗粝而慌张。我们忘了,盈满则溢,月圆即亏;攥得太紧的手,反而什么也留不住。
而这柿子树,这沉默的哲人,却告诉我们,真正的丰盈,原来是一种有余裕的慈悲。这种丰盈,是流动的,是呼吸着的,不因给予而减损,反因分享而阔大。它自己饮够了风露,见过了霜雪,便愿意将自身最精华的部分,留给那些素不相识的、偶然路过的生命——路过的风、饥饿的鸟,以及像我一样,偶然抬头的陌生人。这慈悲,不张扬,甚至不求被知晓。它只是那样存在着,如同一种天理自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鸟雀们宴饮已毕,心满意足地散入了暮色。那几颗高处的柿子,似乎破损了些,不知是否只剩空壳——皮被鸟啄成精巧的镂空灯罩,果肉早已掏空。它们依旧悬在那里,像节日过后被遗忘的灯笼。它们不为谁停留,却仿佛在等待一切。等下一阵风,等下一只鸟,抑或是,等一个如我这般,偶然抬头,并于这偶然一瞥中,窥见了生命另一种圆满形式的、痴痴的路人。暮色四合,风把柿子吹得晃,像提灯的人在黑夜里踮脚走路。我忽然看清:树不是吝啬,是把最亮的部分举过头顶,像举一盏不灭的灯,给所有路过却无家可归的翅膀。
我们汲汲营营的一生,或许也当如这一树柿子。不能只惦记着把甜的都攥在手心,得给别的活路留点缝儿,为世界留一隅余地。不必将所有果实尽数摘尽,藏于私室,总要留一些在精神的最高处,不为实用,不为装点,只为了在某一个寒风起的日子里,能默默地,喂养一只偶过的飞鸟,或是照亮一双偶然抬起的、寻觅的眼睛。有些美,本就不必归于自己;有些光,可以只为照亮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