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陆原静书
【原典144】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译文】来信说:佛家“在不思善,也不思恶的时候体认本来面目”,和我们儒家“在事物上格正自己”的功夫不同。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下致知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在思善了。要想善恶都不想,而心中的良知清静自在,那只有在睡觉早上刚醒的时候,这正是孟子“夜气”之说,就是晚上宁静时产生出来的良知。但是,这一刻光景也不长久,倏忽之间,思虑已生,夜气没了,清静也没了。不知道那用功时间长的人,能够长时间保持刚睡醒时那种思虑未起的状态吗?现在我越是求宁静,就越是不得宁静,越是想不生念头,那念头就越发要生出来。怎么样才能做到让心中前面的念头灭去,后面的念头不要生出来,只有那良知独显,而与天地之造物者同游呢?
“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体认本来面目”,是佛家给不识得本来面目的人,设的一个方便法门,佛家讲的“本来面目”,就是我们说的良知,是一回事。如果识得本来面目,识得良知,就不需要跟他讲这个了。“随物而格”,是“致知”的功夫,和佛家说的“常惺惺”一回事,就是保持警醒状态,也是时常存养本来面目,致良知而已。儒、佛两家的修行功夫,大体相似。只是佛家多了一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不同而已。你今天说希望自己能不思善、不思恶而良知清醒自在,这就是已经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了,所以你就有了“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下致知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在思善了”这样的病痛。
孟子讲“夜气”,也只是给丧失良心的人指出一个良心萌动之处。使他能够从此将良心培养起来。如今已然能够清楚明白的知道良知,时常用致良知的功夫,就不用讲夜气了。否则就像兔子已经得手了,不守着兔子,还去守着那树桩,那得到的兔子又会跑掉。你说想要求宁静,想要求不生欲念,这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的毛病,这是念头越生,越不宁静的原因。
良知就是良知,自然能辨别善恶,有什么思善思恶呢?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宁静,如今又添一个求宁静,良知的本体,本来就是生生不息,如今又添一个欲念不生。不光是儒家的致知功夫不是这样,佛家也没有你这么去修行的。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你今天想要前念断灭,后念不生,那反倒是佛家批评的“断灭种性”,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状态了。
【解读】通过与佛家的“本来面目”概念的比较,进一步辨析“良知”的本质。良知本无善恶,不能带着功利之心去求得。至于如何获得,这里并没有说明。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