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荠菜，包扁食，不给小妮一呀一点尝，小妮冲我挤挤眼，我给小妮拨上一点点……”当年电视台播出连续剧《南阳大会战》时，这首家乡的民歌作为插曲响遍了大街小巷。智慧的乡人敢为天下先，把扁食写成民歌，在世界民歌史上大概是凤毛麟角。人们到底为啥恁喜欢这道美食呢？
扁食是缺吃少穿时代的颜值担当。虽说填坑不要好土，有客时捧出惊艳的扁食，足令蓬荜生辉。扁食不是时令佳肴，但过去一家人口多，现吃现包费功夫，逢年过节吃，才显得物以稀为贵。
一年里，要数冬至和年三十那两顿最香，不光因为间隔时间长，主要是馅里有肉，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嘛。盼过节，原来是为了吃扁食！人们捉急回家吃扁食，编成民谣，“队长啊放工吧，家里扁食差浓了”、“老师啊放学吧，家里扁食木约了”，真是言为心声。
冬至节到了，家家户户都要买几斤猪肉，乡里乡亲遇见，打招呼都异口同声“割肉木有？”不去买肉都不好意思见人。
肥瘦均匀的臀尖分割成小块，改刀成肉泥，就是剁馅儿。菜刀庞然，望而生畏。可是看到爹妈刀法娴熟，举止得体，常又按捺不住冲动，跃跃欲试，大概只有好吃，才这样地急于求成。他们看我久久凝视不离半步，十分同情，剁累时就喊我来替补。
菜刀上手感觉很轻快，起落之间细细密密，上下舞动翩若游龙。剁不到三分钟就感觉刀肉亲密恋恋不舍，菜刀像孙猴背上的红孩儿越来越沉重。喘息之间，听到隔壁千家异曲同工，前墁后墁咣咣当当，擀汤桌上坛坛罐罐依哩哇啦响成一片，隐隐约约被人追赶，就赶紧重操菜刀，加紧剁馅。
当肉泥全部被刀刃踏平，要用刀面将近乎粘结的馅儿一块块翻过来，加入事先切好的葱姜末，继续剁到难舍难分、不分彼此。不知道猪前世做了哪样十恶不赦的罪孽，遭这样刀俎之刑。
有一年过节期间，听收音机河南台讲扁食经，剁好的肉馅先加葱姜等五香八大味，缕缕续续涨半斤香油，沿同一个方向用筷子搅拌成糊状，细盐加到闻起来喷香为止，其诱惑之大，无以复加。我力主按图索骥，如法炮制，那一次的扁食吃得真是三生难忘，睡觉都流着口水。
擀扁食皮是个技术活，要擀得圆、薄、均匀。速度要快，一人擀皮供得上三个人包。包好的扁食如新月状，一圈一圈摆成同心圆，像联合国开圆桌会议。
长大后走过许多地方，外地人叫饺子、水饺，而从不叫扁食。从外形看还是有区别的，饺子包成椭圆形如带壳鲍鱼，而扁食形扁呈新月形。我孤掌难鸣，明知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必须入乡随俗，但丝毫不影响我对扁食的喜爱。嘴上和他们保持一致，心里仍然默念荠荠菜包扁食。
外边的世界精彩，扁食也更加多样。孩子小的时候，我们常去一家“冰城饺子馆”，大概北方人爱吃饺子，以东北人为最，他们把馆子开遍全国作为毕生追求。馅儿有酸白菜的、韭菜肉的、荠荠菜的、三鲜的、羊肉的十数种，饺子个大皮薄，一盘十来个，还配有蒜泥、老醋、生抽、辣椒油，背景音乐、冷暖空调，小店窗明几净。每逢周末，家人不约而同念起这家馆子，耳根后发颤，两腮发酸，诱惑如条件反射般油然而生。
此地生活二十多年，感受最深的是当地人最爱辣子鸡，鸡炒得出神入化是名厨必杀技。有时想，吃过各种馅儿的扁食，有能耐你包一个辣子鸡馅儿的？心里暗自琢磨，鸡块大了肯定包不进面皮，鸡块小了根本剁不出来。
儿子考上大学那年，终于尝到了辣子鸡馅儿，得以梦想成真。人家采用当年小公鸡，剁得极细小的鸡块炒了顶辣的青红尖椒、土豆片，馅儿熟冷藏后半冻状才包，吃起来满口香辣，天下真有那巧夺天工的买卖，其诱惑无法抵挡，胜过佛跳墙又不知多少倍。
吃过微山湖草鱼炖白汤下的水饺，肉嫩汤鲜馅儿香，觉得已经是绝配。青岛船歌鱼水饺被舌尖中国播出后，诧异于扁食馅儿还能用鱼类生物，味道不腥吗？鱼刺咋解决？百思不得其解。
有次到青岛崂山，慕名去船歌一探究竟。不看不要紧，乖乖，等座的已排到60多号，人声鼎沸。那边包饺子的一色透明橱窗任君瞻仰，悬挂的鱼馅儿吊牌种类数十种，眼花缭乱。
本地人说，食材新鲜是第一位的讲究，海捕当天就能送到店里来。做馅儿机器像一台老式压面条机，各色鱼类分别挤压，刺和肉自然分开，十分高效。
墨鱼馅饺子和面用墨鱼汁，乌黑贼亮；黄鱼馅，和面用南瓜汁，面皮焦黄如蟹膏；鲅鱼馅，白面本色。其它馅子颜色不一而足，价格算起来平均三块钱一个。蘸了老醋和蒜泥，完全没有腥味，也没有刺，是淡淡的鲜味清香。
普通家庭鲅鱼馅儿做法，大个儿鲅鱼剔下几斤肉用刀背砸碎，再剁几两五花肉，加盐、黄酒或花椒水，不加十三香，撒点碎韭菜或蒜黄末，顺时针搅成糊，香味出来鱼馅即大功告成。其鲜香醇美又胜过辣子鸡馅儿百倍，十步之内必流口水。从此，家里又多了一样吃法，鲅鱼馅儿！
扁食是宽容的，就其馅儿的种类，可说是包罗万象，五味俱全。舌尖有个镜头，北京城居民张贵春平房顶上种南瓜，第一茬必请左邻右舍包时令饺子，北京老炮儿叫吃馅儿。虽然我没吃过，但看着热闹，叫人眼馋肚饥如度荒年。
到了成都，人人慕名前去品尝龙抄手，说是高居排行榜首。找到宽窄巷子，落座点单，第一口就停杯投箸不能食了，型没型，味没味。说也奇怪，什么芙蓉街、城隍庙，色香俱全就差味。
家乡的扁食也有做到极致的，南阳城里有家做的酸汤扁食令人无限回味，酸得通透，连汤要喝完。生煎的在外地叫锅贴，本地叫煎饺，原味焦香趁热吃，韭菜鸡蛋馅儿最受欢迎，去晚了就没有了。
家乡的记忆是永远说不完的，却又永远清晰而完整。往事浮光掠影，斑驳陆离，再回不去。过往的景色再美，可你总要向前走。当面对花花世界的各种诱惑，记着临行当天母亲起五更给你下的那碗扁食，带着父母对诸事圆满的祝愿，像他们一样坚强、自立面对未知的一切，不忘根本，坦然生活，默默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