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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鸣条城外,两军对垒。
夏、商双方短兵相接,厮杀声、哀嚎声、锣鼓声响彻天际。
夏桀登高远望,但见己方队阵严整、士气凛然,战斗能力不逊于商。他手捻胡须,面露得意之色,不无轻视地对身边近臣说:“成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起兵逆我!”遂转身吩咐侍从甲喁,“让他们把战鼓擂得再响些,助我将士军威!”
“大王有令,为振军威,战鼓擂得再响些,呐喊之声再大些!若斩敌首上百者,加封万户侯!”甲喁尖着嗓子传令。
果然,鼓手加大了气力,铿锵的鼓声仿佛冲破了云霄,夏军将士振奋不已,更加勇猛地向前冲杀。
两军鏖战正酣。
突然,一片厚厚的乌云飘移过来,像张开的幔布一下子侵吞了晴朗的天空,白昼瞬间变成了夜晚,刚刚尚且骄艳似火的太阳此时已没了踪迹。
夏桀心里一惊,暗叫大事不妙!他常自诩为太阳,曾放言天不亡则日不亡。眼下正值决战的关键时刻,太阳竟完全被乌云遮蔽,此乃大凶之兆!
他暗自揣度之际,头顶已划过几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搅得他心惊肉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了地,噼里啪啦地倾泄而下。
伴随着倾盆大雨,一股狂风从西北角席卷而来,裹挟着暴雨用力地甩打着房屋、树木与人群。参天树木被连根拔起,茅草民居被连底掀翻……
兵士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击打得站立不稳,慌忙间乱了手脚,有继续前行的,有止步以盾抵挡风雨的,还有反向后退的,夏军乱作一团。
此时,成汤却指挥若定,带领商军一路杀将过来,立时将大夏兵马击得溃不成军。
夏桀心急如焚,再度凝神观望,他的兵士、部将已四处逃散,身边仅有几个心腹护卫着他。
事已至此,他不由得仰天长叹道:“天不助我也,今日败局已定!”忙命大将夏耕召集残余数百人马,冲下山去。
夏耕杀出一条血路,一路掩护夏桀,艰难地冲出重围,火速离开了鸣条。
夏桀王者之气尽失,王冠歪斜,锦衣破败,胡须烧焦,面沾泥灰,但他已顾不得形象,此时唯有一个信念,连夜返回都城!
他要回倾宫,他要护爱妃周全。
2.
深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高大巍峨的倾宫耸入云霄,遮蔽了月亮洒向大地的银辉,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尤为庄严肃穆。
这一晚,倾宫的主人妺喜忽在睡梦中呼告:“不要!大王不要!大王……”
急促的声声呼叫打破了夜的沉寂。
宫人小夭知她近日连发梦魇,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妺喜缓缓睁开眼睛,认清面前站着的是小夭,遂摆摆手说:“你退下吧,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小夭应声退下。
妺喜惊魂未定,刚刚她做的是噩梦。
梦里,夏桀发现了她与成汤重臣伊尹互通消息的秘信,瞪着铜铃大眼怒气冲冲地质问:“我对你宠爱有加,你因何背叛于我?”说着,用他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被锁喉的她很快透不过气来,在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时忍不住大声呼喊出来。
在塌上靠了会儿,她回过神来,即使夏桀真得下了杀手,她也没有怨言,毕竟这几年她将大夏王国的情况尽数秘告敌军,通敌卖国的罪名无论如何都是赖不掉的。
可是,他会杀她吗?她陷入了沉思。正自思量之际,就听殿外有了动静。
“喜儿,喜儿!”夏桀迈着大步,行色匆匆地进了大殿。
“大王!”妺喜匆匆下了床榻,迎上前急切地问,“前方战事如何?大王这么快就返回朝歌了?”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半晌才开口:“时运不济,突逢暴雨,我军……惨败。我率残兵连夜撤回,但成汤在后穷追不舍,斟鄩城危在旦夕,不日将被攻陷!”顿了一下,他颓然地说,“如今形势危急,喜儿可随我连夜出京,向南奔至属国暂避。”
说着,他拉着妺喜,转身就要离开倾宫。
妺喜却定在殿中一步不动,浑身还别着劲儿,想要挣脱被他拽拉的力量。
“快走吧,我已为你备好车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夏桀眉头一皱,对她的抗拒深感不解。
“要走你走,我不会离开倾宫、瑶台。”妺喜迎上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
“放心,待日后东山再起,我会为你建造比这倾宫更好的宫殿。” 他耐心劝慰着,以为她只是贪恋奢华的宫殿。
此时,妺喜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绝美娇好的容颜透出几分狠厉,柔情似水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她忿忿地说:“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当年你攻伐有施部落,无故杀我父兄、占我国土。身为部落公主,我恨你入骨!如今,大夏王朝即将被成汤所灭,你终于可以尝一尝国破家亡的滋味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随你四处奔逃?”
夏桀那标志性的铜铃眼瞪得更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面目扭曲的女人,曾经的盛世美颜已不见踪迹,新添的狠绝戾气令人触目惊心。
他像掉入了三尺冰窟,浸透周身的凉意险些使他站立不稳,待定下心神后,他悲凉又怨忿地说:“自你入宫以来,我将三千宠爱集于你身,为了哄你开心,我让自己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可你居然视我如仇敌!我把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右手缓缓抽出佩剑,剑尖直指他的元妃。
妺喜吓得闭了眼,却也并不求饶。等了许久,自己仍然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她看不见的是夏桀的剑尖已微微颤抖。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就听“当啷”一声,她睁开了双眼,只见宝剑被弃掷于地,夏桀已转身离去。那背影落寞又寂寥,与威猛壮阔的身形看起来很不协调。
他终究还是放过了她。
夏桀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在殿外。一股从未有过的凄惶涌上心头,她知道,这个枕边人从此与她诀别了。
独自漫步在殿内,环顾着眼前的一切,富丽堂皇的朱墙碧瓦,大气庄严的青石基台,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熠熠生辉的白玉床榻……她的思绪回到从前。
当初,他把她带到王宫外一片空旷之处,指着眼前依山傍水的土地,兴奋地对她说着:“我要在这里为你建造一座独一无二的宫殿!让你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那一刻,她感动得想哭,只为他记住了她曾经的一句戏言:“我要住最高最奢华的宫殿,里面堆放各种奇珍异宝!”
他做到了。为修建这倾宫,他不惜搜刮民膏民脂、征派大量役夫,背负昏庸残暴的恶名,一心一意满足她的愿望。
当浩大的工程终于建成,她仰头望着这座巍峨宏伟的宫殿时,惊得连连咋舌,它直戳云霄的高度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惊喜、激动之余,她不禁发出感叹,世间竟有如此能工巧匠!
夏桀牵着她的手,拾级至最高处,她居高向下眺望,顿时头晕目眩,不由得惊呼道:“这宫殿马上就要倾倒了吗?”说着,吓得连忙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拽着他的右臂。
夏桀却被她的小女儿情态逗得哈哈大笑。
从此,这座宫殿被命名为倾宫。
住进了高高在上的倾宫,他们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
夏桀是真得开心,每天乐乐呵呵地陪她游玩、戏耍,想着法子让她高兴。而她呢?表面逢场作戏、曲意迎合,把他哄得团团转,内心却不忘复仇大业,时刻想置他于死地。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父兄大仇、家国之恨已报。然而,她却高兴不起来,心里像装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3.
自夏桀率残部出走后,妺喜彻底没了他的消息。
宫人多已逃散,她身边只剩下侍从夏尤和小桃、小夭两个宫女。倾宫依然金碧辉煌、巍峨耸立,但空荡荡的殿宇没有了昔日的繁喧,愈发显得寂寥与萧条了。
妺喜不悲不喜,心里却空落落的,她时常想起夏桀:如今他栖身何处?能否逃出商军的追击?逃亡中的他是否衣食无忧呢?
一想到自己居然还牵挂着那个人,她就在心里懊恼自己的不争气。
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有期待吧,她一天天地数着日子。
这一天,忽有一队人马闯进倾宫大殿,正在抚琴的妺喜停了下来。眼前的兵士穿着并非大夏军服。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但还是张口问了句:“何人擅闯宫闱?”
没有人应答。
瞬间涌进的军兵依次在殿内分列两排。紧接着,快步走进来一位将领,他面白须长,俊逸非凡,虽身着铠甲,却自带几分儒雅之气。
妺喜尚未看清来者容貌,就听到熟悉的男中音乍然响起。
“喜儿!喜儿!”伊尹走上近前,仔细端详着她,又欣慰地点了点头,“妹妹无恙就好,我一直担心夏桀暗中加害于你。”
“尹哥哥!真的是你!”她上下打量着他,竟喜极而泣,“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主成汤现已攻下都城,大夏王朝彻底灭亡了!”他拉起她的手,“天下已经易主,我们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嗯……”她踌躇着,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夏桀可还安在?”
“他率残部一直向南逃窜,我军逼近三朡国境,把夏军打得落花流水,可惜让他侥幸逃脱,不过将至南巢时还是把他生擒活捉了。”
“这么说,他被你们带回都城了吗?”
“不!我主成汤有好生之德,已将他流放到南巢,命其有生之年不得离开那里。”
“啊?你是说如今他在南巢?”她面露焦虑之色,一声紧似一声地追问。
见她三句话不离夏桀,伊尹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喜儿,别管那个暴君了,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也是他罪有应得。难道你不想与我叙叙别后离情吗?”
妺喜深知伊尹对她的情意,她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口中说的却是心如止水的话:“大仇已报,多年心愿已了,现在的我已别无它求。”
“跟我走吧,如果当初不是夏桀强行纳你入宫,我们早已双宿双飞了!”
“当年我们的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她住了口,没忍心继续往下说。
伊尹神情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半晌才鼓起勇气问:“我们可以回到从前吗?我还是你最倾慕的尹哥哥,你还是我最疼爱的喜妹妹!”
她想说年少的时光他们都回不去了,但望着他灼热迫切的目光,她还是不忍说出口。
“尹哥哥,你容我再想想。”是的,再想想,她想给伊尹一个机会,也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伊尹带着他的部卒撤离了,倾宫恢复了原有的寂寥,妺喜却被这一来一走扰得心乱如麻。
真的可以与伊尹再续前缘吗?
她想起年少时与伊尹同坐窗前、共读典籍的情景,也想起伊尹手把手教她射箭的往事。她总是那么顽皮,不是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清字迹,就是故意将箭射向高空。他却并不生气,只是用无奈又怜爱的眼神嗔怪地看她一眼便作罢。
可是,这些年,她在倾宫的生活惬意而舒适,真正念起他的时候并不多,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情感早已淡化?
“惬意”“舒适”,这两个词语灵光乍现后,夏桀的身影在她脑中就挥之不去了。一霎时,他对她的百般宠爱全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入宫没多久,不知怎么她就爱上了裂帛之音,甚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便召令天下,搜集成千上万的珍贵帛缯,让她日日欣赏裂帛之音。真是美妙的声音啊,慢慢撕扯时,它如行刑割肉般令人心惊肉跳,快速拉撕时,它如长空闪电般令人震撼不已,世间所有笙箫管弦的乐音都不及它的一半。
她撕,她笑。他陪她撕,陪她笑。
日久天长,后宫撕碎的帛缯堆积如山,他却不甚在意:“这天下之物本就属于你我,想撕多少就有多少!”
她佯装耽于饮酒之乐。夏桀为此修建了大如湖泊的酒池,里面注满美酒,携她泛舟酒湖,一边行舟游玩,一边饮用湖酒,快活似神仙!
为了让她尽兴,他常常召集数千臣仆陪饮,大家共饮一湖酒水,醉后或频频呕吐,或扭打互殴,或手舞足蹈,或失足坠池……每每看到他们形貌各异的丑态,妺喜就忍不住开怀大笑。
……
往事如烟,她成功地将曾经有为的明君诱惑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却也在潜移默化中承担了红颜祸水的恶名。想到这些,她暗自苦笑。
伊尹,夏桀,一个是自幼呵护她的好哥哥,一个是长久宠溺她的仇人,她该何去何从呢?
妺喜在倾宫内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终于在晨光熹微时做出了决断。
欠她的家仇国恨,夏桀已用亡国的代价清偿了。她欠夏桀的情债,也该如数偿还了。
4.
妺喜唤小夭准备笔墨。
她写下书信一封:“尹哥哥,见字如面!家国之债已清,爱恨情缘未了,我已决定远赴南巢,用余生偿还情债!”署名“永远敬你的喜妹妹”。
修书完毕,她吩咐宫仆立即打点行囊。
翌日一早,妺喜留下书信,独带小夭一人,动身前往南巢去了。
出宫前,她再次环顾居住数年的倾宫,它依然高高在上、直矗云端,依然那么奢艳华丽、令人眷恋。这里留下了那么多的记忆与欢乐,只是如今终究要别过了。
她心中感慨万千。别了,倾宫!
跋山涉水到了南巢,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挥着锄头正在地里劳作,妺喜欣慰地笑了,那体形、那力气,不是夏桀还是谁呢?
“桀!桀!”她冲着前方大声地呼唤着。
听到喊声,高大的身影停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顺着声音观瞧,咦?那两个女子莫不是喜儿与小夭?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桀,桀!”他的耳边再次传来呼唤声。
他擦了擦眼睛,仔细辨认着前方的女子,果真是他的喜儿!
“喜儿!”他扔下手中的锄头,迎上前去。
……
从此,世间再无暴君夏桀,再无红颜祸水妺喜。
妺喜粗衣粝食,与夏桀躬耕田野,终老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