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进了火箭班,可惜一个是十班,一个是十一班。
那次考试之后,枫寒常常会来十班找丹雨,跟她借英语笔记或者作文课上写的作文,顺便问她昨天数学随堂考的最后一题有没有做出来,今天的地理小测错了几道题等等。
丹雨觉得,枫寒这么强烈地想了解她的学习近况,是因为对她的能力产生了某些误解。他好像错误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当成了一头跃跃欲试想要抢占他第一名宝座的野兽。其实她哪有这个能耐。她这么努力,每分每秒都在学习,牢牢地守着班级第一名的位置,不过是为了成为一个能跟他坐在一起考试的配得上他的朋友而已。
可惜这个被虚荣心遮蔽了双眼的枫寒,他怎么会懂呢?
曾经的第一名星昊两次考试都发挥失常,掉出了年级前十。如今的丹雨渐渐成了老师们的新宠,最喜欢表扬的对象。班里最后排的男生再也不会问出“丹雨是谁啊?真的是我们班的吗”这样的话了。同桌男生也开始对她客气起来。上进的女生们主动来邀请她一起去课间操,抱着习题集来跟她请教问题。坐在门口第一排的同学会经常在课间的时候回过头大声喊:“丹雨,枫寒又来找你了!”
枫寒又来找你了。
她会故作镇定地在班上女生们流露出的羡慕又八卦的表情时走到门口,会尴尬地被枫寒追着问“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啊”,也会在心里偷偷咬碎一颗蜜糖,甜得开了花。虽然,他来找她,总是逃不出跟自己聊学习。但是,等日子更久一点,等他们再熟一点,等她变得再优秀一点,或许,他们就能开始聊些别的。
她偷偷地剪了当时最流行的发型,学会了化妆,甚至自己去学恋爱技巧。
她在心底默默地问他,这些变化,枫寒,你注意到过吗?
丹雨觉得,班级第一名的成绩变成了她美丽的画皮,将她的狼狈、胆怯和不安紧紧地包裹住,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只要她紧紧地裹住这张皮,只要她紧紧裹住,就再不会被别人看穿,再不会被别人轻视。
随着她考第一名的次数越来越多,爸爸妈妈吵架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了。每当爸爸喝多了准备撒酒疯的时候,妈妈就会骂一句“你消停点别影响小雨学习”,爸爸竟然真的噤了声,一边嘟囔着“我女儿出息了”,一边乖乖地爬到床上睡觉。妈妈也很少再对她说出那句“还不都是因为你”了。包括那些曾经对她冷眼相待、满嘴都是挖苦的叔叔婶婶,如今也会把他们自己的孩子推搡到她的身边,堆着笑脸说:“快去问问小雨,看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连父母的爱都不是无条件的,遑论别人。她望着妈妈久违的笑脸,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幸运,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很可悲。即便这些汹涌而来的亲近和友善,是随着她变得更优秀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她依旧觉得这些东西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是她抓不住的。
那么,枫寒呢?
她一直努力地扮演着一个不像她的角色——一个配得上他的朋友。如果有一天她的这张画皮被扯去了,露出她赤裸的真身,到那个时候,他还会理她吗?
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复杂而艰难的一件事。
可她却不愿意放手。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可以把人变得这样贪心。
初三很快就来了。
每次大考小考的分数和排名,伴随着枫寒来找她的频率和次数,成了牵动她情绪变化的提线。哪怕整天埋头于作业和试卷,像个麻木的、没有知觉的木偶,却还是有能操纵她的人和事。最近牵动她神经最强烈的一件事,区里面录取分数最高的震泽中学做了调整:录取分数从700分降到了680分。
哪个尖子生不想去教学资源更胜一筹的震泽中学呢?
她看了看最近一次月考的排名,依然是年级第二名,却只有650分。而在她名字上方,枫寒的成绩是690分。太过明显的成绩断层,之前她倒没觉得有什么。
可是,枫寒,他一定会去震泽中学吧?
一条扩招政策的分数线,仿佛一道断崖,将她与他之间硬生生地隔断。
如果她到了高中就再也见不到枫寒了,会怎样?
如果他去了震泽中学,那里有那么多优秀的人,万一他喜欢上别的女生了怎么办?
如果他考上了清北,走得越来越快,她再也追不上他了怎么办?
她要考震泽中学。
即便她在班主任摆到明面上跟她说这个名额就是给枫寒准备的,让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的时候,乖巧听话地点了头。即便她在班级同学们问起她“你想不想考震泽中学”时,一脸谦虚地摇着头说自己的实力不够。
只有她自己知道,被她藏在心底的野心在明晃晃地发热发亮。
她要考震泽中学的。
第一只拦路虎是体育中考。她从小体质弱,体育成绩更是烂到不行,虽然混个及格分对她来说不太难,但她要考的可是震泽中学,怎么能在小小的体育上就把分数丢了一地不要了?
开考前一周体育调课,十班、十一班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老师要求大家自由练习,哪项比较弱练哪项。解散的哨声刚一发出,班里的女生们便三两成群地结伴去树荫下聊八卦了,男生们则抱着球直奔篮球场。
她愣在原地,看到枫寒早就换好了浅蓝色球衣,呼朋引伴地招揽了好几个十班和十一班的男生往篮球场走了。他从来都不用担心体育成绩,他在上个运动会上长跑得了年级组第一,他和她是不一样的。
她暗自叹息,独自踱步到操场的塑胶跑道上,迈开双腿,一圈一圈地跑了起来。她在跑步的时候总是呼吸急促,大脑缺氧放空,却唯独内心戏复杂异常。一圈又一圈,她的嗓子越来越干,鼻腔里面越来越疼,步子也越迈越小。
不要停,她默默告诉自己,丹雨,跑不到3分20秒你就去不了震泽中学,跑不到3分20秒枫寒就不会喜欢你。
3分20秒,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难道跑过了,她就能去震泽中学,就能让枫寒喜欢上自己吗?可她竟然真的没有停步,跑满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下课铃一响,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学生们纷纷往教学楼走,她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双腿一软,瘫倒在鲜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一团火从脖颈烧到脸颊,一股血从喉咙渗进口腔,额头上的青筋还在猛烈跳动,汗珠从额角顺着侧颈流下来,将她校服的领口打湿,黏糊糊地贴在了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抹,却突然看到一包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
“除了我姐,我还真没看过哪个女生能连着跑一节课都不停一下的。”枫寒撇着嘴,一边揪着球衣的领子抖衣服上的汗水,一边念念有词,“你够狠啊,为了考震泽中学这么拼命?”
“我没有……”她接过纸巾,脸颊烫得发胀,“我没想震泽中学。”
“得了吧,我不信你长跑及不了格,你这架势分明是想拿满分。”
她垂下头擦汗,没再辩驳。
“想考震泽中学又不丢脸,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也想考,而且我希望,咱俩能一起去。”少年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干净清澈的眉眼晃了她一个愣神。
“为什么想跟我一起去?”她问。
“因为目前看来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啊,而且我相信你。”
果然,这个家伙的脑子里永远都只有分数和能力。
她腹诽,然而心上的小人却牵着裙角转起圈来,雀跃非常。
“你刚刚说,你姐?”
“对,我姐。她特别变态,比咱们高一届,初中在隔壁二中念的。去年她就因为中考考了全区第一,被震泽中学破格录取了。”
“你姐是……枫原吗?”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初二的时候听过的八卦,说上届的中考第一名是个校花级的美女,还全心全意搞学习。
“你认识她?”枫寒眼睛一亮。
“没,就是听说过。”她笑了笑,“她跟你一样,很有名。”
枫寒撇起了嘴。
“得了吧,我哪敢跟她比。你不知道,我家里人把她捧的啊,跟什么似的。他们说我整天就知道玩,一点也没个正形。我玩怎么了?没耽误学习吧?非得跟她一样当个书呆子?欸,你笑什么啊?”
“没有……”丹雨抿了抿唇,“就是没想到,你也会被家里人挤对。”
少年无奈摇头:“所以说啊,人比人气死人。”
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透过云缝暖烘烘地照在身上,映射出他们两个人悠长的影子。
她偏头看向他,弯着眼睛缓缓开口。
她说:“枫寒,我们一起去震泽中学吧。”
我们一起去。
两天的体育考试都很顺利,然而让丹雨差点认栽的,是最后一个项目——垫排球。
每个人有两次机会,以最多的一次成绩计分,30个为满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第一次垫了9个就断掉,第二次好不容易垫到了20个,却又在22个的时候断掉。重新站回踏板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软了,这个动作练了成千上百遍,可她却丝毫没有长进。体育老师催促的哨子声响起,围观同学们的取笑或鼓励一句句地钻进她的耳朵里,让她的心越来越乱。
有跟她关系好的女生在一旁喊:“丹雨加油!”
有班上的男生在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交头接耳指着她笑。也有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同学语气嘲讽地说:“哟,学霸连排球都不过,学习学傻了吧!”
直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声,稳稳当当地落到她的心上。
“丹雨,你还想不想去市实验了?”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怔怔着望向他。
四下的人群也纷纷看向了他。
这样见不得人的野心,被他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他质问的语气太过直接坦荡,反倒让她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勇气。
“别怕,自信点儿,赶紧练。”
少年单手抱着篮球站在不远处,笑容温和,眼神温柔。
心中的火苗仿佛噌地被点燃,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当她练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听到一旁体育老师高喊“30,及格!”的时候,她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爬起来,探着头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遥遥地,她看见他朝自己笑了笑,而后胳膊搭上了身边男生的肩膀说:“走吧,打球去。”他穿浅蓝色球衣的颀长背影,慢慢地淡出在她的视线中。
丹雨曾经并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她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和人。
然而那天之后,她总是会在别人问起的时候说,她最喜欢的颜色,是淡蓝色。
那是轻涟的颜色,那是雨水的颜色。
那是她在简陋乏味、沉重压抑的学生时代里见到过的,最干净明澈、最亮眼轻快的一种颜色。
那是她喜欢的人最喜欢穿的颜色。
那是,你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