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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所有用纸张流传的故事都像一杯满溢出杯口的水，只有那种缺了一角的杯子才算是我们的人生。

她躺在泥和雨混在一起的地上，睁着一双可怕的黑洞。有人走进隔离带看她，她的嘴裂开，下巴都是血，眼角干涸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耳朵里。两个大小腿青紫臃肿，肚子上一道很长，长到肚脐的刀疤，全身没有好皮肤，后背有数十个烟头烫过的伤痕，更别提身体其他地方，残破不堪。

他指认完尸体，又指认杀害尸体的地点。一个女警走进尸体，缓缓掀开看了几秒，就拿布重新盖住了。女警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问了他一句:“你杀了她，不怕她家人让你抵命吗？”他早已泪流满面，“已经杀了，抵不抵都是一死。她生前还跟我说，以后要回老家养老。可惜二十五岁再也等不到老了。”警察把他押上车，女警最后一个走。尸体早已被法医抬走，她检查现场是否遗留东西，果真被她发现尸体的戒指，戒指像是路边随手买的，沾了泥。女警把戒指装进证物袋，起身准备走。刚走两步，发觉脚下踩着一个东西。女警抬起脚，低头一看，珍珠手链躺在草丛里，不能算手链，只是一条红绳上套了一个珍珠。女警拾起尸体的东西，装进又一个证物袋。这片作案现场，不像是第一案发现场。

女警坐在工位上，她脑海里一直在想杀害尸体的犯人所说的“二十五岁再也等不到老了”这一句话。

她曾是个怎样的生命呢？女警想。

女警和尸体都是二十五岁，因为同龄，女警对这件案子有了情感上的倾斜。尸体失去了二十五岁往后延续的生命，女警在二十五岁办了进入行业的第一件命案。

因为她死了，所以她才有了破案机会。

尸体被发现的第一天，法医就为尸体做了完全的鉴定，判定为性虐待致死。将尸体送到停尸房，女警本来要去看一眼，可她忙得忘记了这件事。下班回到家，女警开始给另一个城市的好友写信。

女警称呼好友为“风”，她在信的开头写:

风，又吹到我这里。我们已经两年没互通消息了，你何时会来？风。

今天我办了成为警察的第一件命案。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死在荒野里，她死得很惨，五官都看不清了，我找到了她的遗物，如果她黄泉有路，也不知那珍珠红绳能不能帮她找到孟婆手中那碗汤，助她忘记此生所受的痛苦。

……

这封信女警收在用报纸包裹的盒子里。

第二天一早，女警在楼下便利店买了早点，带到警局吃。队长找她了解昨日的情况，半小时后她回到工位，咬下一口包子，才感知包子凉透了，她不爱吃凉了东西，所以那些冰淇淋凉饮料凉菜都不爱，可没办法包子已经冷了，也没有加热的微波炉，只好吞下凉了不好吃的包子。她吃得时候，邻桌的同事还和另一个同事，谈论着尸体的身份。

同事的话里，有个词引起她的职业警觉“拐卖”，原来女尸被拐卖过好几家，这个男人不是她的第一任买主。

女警审问嫌疑人，有关拐卖女尸的犯罪经过。嫌疑人交代，他买回女尸那天，女尸精神还是正常的，后来他要与女尸发生关系，摘下女尸的手绳，女尸突然发疯般咬他手，咬得狠了，他为此打了她一顿。“女尸对手绳非常珍惜，不准任何人触碰？”女警问。

“是的，反正那次之后，我再也不碰她那东西，她的精神也变得时好时坏，有时候还把我当成一个女人，说什么永远不分开。”嫌疑人说。

女警整理审问出的文字材料，从文字记录中，感受女尸生前遭遇的非人折磨。

下班后，她从照相馆取五年前她和风的唯一一张合影。这张合影原来只有大头贴那么小，女警拿到照相馆，让老板给她做成5寸照片。风把头靠在女警肩上，女警侧头看她，两人头顶上都有一个红心。女警取了照片，往家走。

遇到一对情侣，和女警一样，等红绿灯。男孩说:“如果我们没能走下去，十年之后你还记得我吗？”女孩回答道:“再过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忘记你，毕竟我们有过一段共通的人生道路。”等红绿灯的人多了几个，所有的杂声汇聚一街，女警有些疲累，顺着绿灯过了马路。她想，她跟风已经五年没有相见。而她寄的那些信，两年前也被原路退回。女警有想过要去找风，可人生的路走过了一道弯，又来了一条渠，怎么也走不完。她一直没抽出时间，去风的家乡。

女警又给风写信:

风，今天我把咱们一起拍过的大头合影，洗成5寸放大版，已经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这件案子不好处理，那个受害人经历过很复杂的人口拐卖，她被转卖到好几个人手里，目前正在寻找上家。她死时也才二十五岁，和我们一般大。

为什么你搬到其他地方，不给我打电话呢，我找不到你的地址了。

……

女警的母亲给她打电话，听声音，女警母亲好像是在超市。

“怎么了妈？”

“你有多的钱吗，给妈妈转点，我买东西卡里钱不多，不太够。”

“妈，他又把你的钱偷走了吧，我让你和他离婚，你为什么不离呢，这种人，你跟着他，只会越来越痛苦。”

“怎么说他也是你继父，供你这么多年，孩子，他还是对咱们母子有恩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不说了，钱我转给你，别被他知道了。”

挂了母亲电话，女警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一根，烟雾在没开窗的客厅里缓缓上升，直至屋子里呛鼻难闻。

第二天开会，女警得知那名犯人供出了一个地址，至关重要的地址。第二名嫌疑人藏匿在这个地方。队长带着她赶往该地，立即抓获嫌疑人。

他们到的时候，嫌疑人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怀抱两岁的女儿喝药。他们并没有立即逮他，而是在一侧悄围着，等他主动。孩子睡着后，他才被铐上手铐，带走。

“说说你和受害人的关系，以及你是怎么认识受害人的。”队长问，女警在旁边做笔录。

“前年冬天，我从一个人贩子手里买到她，人贩子说女人傻了，上一家不要她了。而我那时家穷，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一直没有女人愿意跟我，我就买了她，女人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是痴呆的，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个孩子。生完孩子以后，有一天她很清醒，找我说，她要去找一个女人，她跟那个人有约，不能失约，我就问她，孩子怎么办？她说，孩子给我，她要走。我想着既然有了孩子，她想走就走吧。我就放了她。其实不是放，我假意放了她，毕竟买她花了不少钱，我就偷偷地，又把她卖掉了。”

“你还是个人吗，畜生，她为你生过孩子啊。”女警情绪激动地喊。

“我不是人，我害了她。有孩子后，她精神状态倒是慢慢好了起来。是我，又把她推入深渊。”

“你有没有折磨她？”女警问

“没有，在我之前的那个男人，应该拿烟头烫过她。”

女警去了嫌疑人家里，专门看那个孩子。两岁的小姑娘还在学语。由奶奶照顾着。

“我儿子会坐几年牢？”老人问，女警抱着孩子哄睡。

“不知道，法院会判他的。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老人接过孩子放到床上，为孙女盖上被子。才说道:“她的左眼皮近眉毛边，有一条疤痕，很细的一条。长得漂亮，说话也文文静静，一个人自言自语，总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有她的手绳，那应该是她很重要的东西，有一回她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哭，我就赶紧问她怎么了，她哭得伤心的，嘴里说，家里有信，要回家。”

女警没等老人说完，跑了出去。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到车里。

“是你吗？”老人说左眼疤痕时，女警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她不敢确认，是她的风。

女警重入屋门，老人在厨房做饭。

她站在厨房门口，低着头，过了一会，问道:“她的右肩有没有画着手牵手样子的纹身？”

老人惊诧道“你怎么知道，她右肩是有纹身，我也是有次无意间看到的。”

“真的是你，风。”她从一开始为什么没有认出她，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看到她，失去她，忘记她的那一日，她如同傻子一般，没能认出她。

这个傍晚女警喝了酒，把盒子里的信全部拿出来，看完一张烧一张。

风，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这一次我知道该把信寄到哪里了。往后有什么话，我都说给你听，你躲在云层背后，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捉迷藏，只要好好听我的声音，别出来。你永远都是赢的那一方，永远。

伤害过你的人会受到惩罚。

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孩子，等她长大，告诉她，我们俩有多好，她不只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

两个月后，这起案子的四名犯罪嫌疑人都已抓获。他们将会受到严厉的刑罚，或死刑或无期，律法会公正的判决每一个犯罪者。

那条手绳带在女警手腕上，刚刚好。风的礼物，送到了。

女警抱着小女孩，来到墓园祭拜风。

墓园风起，照片的女人笑容灿烂，她一生最美的样子，被定格在墓碑中间的这张照片中。

小女孩已经会叫妈妈两个字，女警抱着她蹲下，指着照片里的人脸，说“这是，妈妈。”小女孩用手摸墓碑，摸着妈妈的照片，叫一声，又叫一声，妈妈。

她还在学语，还在叫，妈妈。

风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