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提前几天,我们就说好了要去枣庄看望姐姐。姐姐大我十岁,今年八十一了。她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前是枣庄市九中的语文教师。至于行政职务就不必提了。最让她骄傲的,是她的学生中,有将军、有教授,还有闻名遐迩的行业精英,真正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姐姐还是个才女,剪纸、画画、书法样样精通。在枣庄一带,许多人家的墙上都挂着她的书法作品,墨香流转间,皆是岁月沉淀的才情。
我认识姐姐,确切地说,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的那年,我刚好十二岁。那时,我刚步入初中,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掀起热潮。学校已停课,学生们纷纷踏上革命大串连的征程。
我记不清那次是要去哪儿串连,也不记得和几个同学同行。只记得路过济南时,鬼使神差般地下了火车,一心想去看望“三大爷”。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济南有“三大爷”这么一家人。
岁月的长河冲淡了许多记忆,只记得我竟神奇地找到了“三大爷”家。当时家中只有姐姐和妹妹在,“三大爷”和“三大娘”都上班去了。如今推算一下,那年姐姐二十二岁,妹妹八岁。那时,我只晓得姐姐是堂姐,妹妹是堂妹。
见我到来,姐姐急忙跑到“三大娘”工作的地方将她唤回。我忘了当时“三大爷”去了哪儿,那次并未见到他。
十二岁的我,还是个尚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傻小子。姐姐见我头发长了,便找出理发工具要给我修剪。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活艰难,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理发工具,能省一点是一点。理发时,“三大娘”温柔地和我聊天,我也一口一个“三大娘”,叫得格外亲热。
突然间,她打断我,语气轻柔而平和地告诉我:“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你亲妈。”多少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从此改写了一个人的一生。
“三大娘”又进一步地道出真相:在我十个月大的时候,迫于爷爷的命令,我被送给了四叔,也就是我的养父。那时,四叔已三十岁,四婶还大四叔两岁,却一直没有孩子,在当时的年代,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导致婚姻破裂。
我记得,“三大娘”说这些话时,神情平静得近乎淡然,一滴眼泪也没掉,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而我也懵懵懂懂地听着,满心茫然,不知所措,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激动,只是木木地呆着,甚至都没改口叫一声妈。
姐姐给我理完发,我吃了一顿十二年来妈妈亲手做的饭,便匆匆告别,赶往火车站去和同学会合,继续踏上串连之旅。我还记得,那时就有了18路公交车,是从灯泡厂开往火车站。
多年后,妹妹还复述过那天的情景。她说我手里拿着一个儿童玩的皮球,一边理发,一边将皮球在椅子扶手上滚来滚去,一副无心无肺的模样。当时,姐姐已是枣庄市一所中学的老师,因学校停课闹革命,才回到济南。去火车站时,是姐姐陪着我。她又陪着我在火车站上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同学后,才放心离开。
第一次去济南,我稀里糊涂又将信将疑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因此收获了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是那次,哥哥外出串连,弟弟去了哪儿我也记不清了,没能见到他们。但姐姐的模样,却清晰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一个短发、肤白、漂亮的姐姐,这画面如同刻在岩石上一般,任凭时光冲刷,也不曾褪色。
这次去枣庄看望姐姐,我们兄妹四人一同前往。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大哥74岁,弟弟69,连小妹也67岁了。托上天的福,我们都算健康,还能乘车出行,而且多年来,这样的集体活动少之又少。弟弟住在东边,他开车往西,先接上哥哥和妹妹,再到我这儿,然后直奔济南西高速路口,没有绕一点路。
起初,得知身世后,我有些麻木,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可随着时间推移,情绪开始慢慢发酵。十几岁孩子的反叛行为是可怕的,我纠结了一帮孩子,整天寻衅滋事,曾在一天里多次打架,还连续两年不回家过年,约了几个同学在学校轮流陪着我。如今想来,真不知道养父母当时是如何容忍我的。多年后,当我学会理解他们时,曾满是愧疚。其实,养父养母爱我胜过爱他们自己的孩子,我一生所得到的爱,都来自他们。
那段迷茫又叛逆的日子里,姐姐就像是我在茫茫大海中漂泊时,唯一能抓住的一块木板。若没有她,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曾一封接一封地给姐姐写信,倾诉着自己的孤独与痛苦。后来,我还专门研究过像我这种身世的人,是否会产生心理疾病,答案是肯定的,而且会留下深深的伤痕。这种创伤会深刻地影响着一个人的情感生成,以及与人相处的方式,尤其是和亲人之间。比如我,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懂得如何与亲人相处,也不知道亲人之间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工作以后,我去枣庄看望过姐姐。刚满十六周岁就参加工作的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看望姐姐的路程。那时,姐姐在枣庄薛城的一所中学教书。由于当时通讯不便,我坐火车到薛城后,找到姐姐工作的学校,才得知她刚结婚,去了潘庄煤矿的公婆家。
现在查看了地图才知道,从薛城到潘庄煤矿足有十七公里。当时交通极为不便,一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车,是早上发车。我没有丝毫犹豫,边走边打听,徒步朝着潘庄煤矿走去。路上,我花两角钱买了些花生,边吃边走。直到天完全黑了,才终于找到姐姐公婆家。还记得姐姐见到我时,高兴得手舞足蹈,那一刻,我心里明白,姐姐是爱我的。
现在,从济南去枣庄一路高速,路上车辆不多,弟弟开车很稳,车速也不快,仿佛是在悠闲地散步。对于朋友和兄妹来说,同乘一车是很惬意的事。时间太短不行,话匣子还没打开就到目的地了;时间太长也不好,一累便没了兴致。从济南到枣庄刚刚好,全程250多公里,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这段时间里,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还意犹未尽时,就抵达了枣庄。
在车上他们聊的许多人和事,对我来说大多很陌生。那都是他们三个熟悉的老邻居家的事儿,或是老邻居家第二代、第三代人的故事。他们聊得饶有兴致,我却听得有些茫然,毕竟我和他们没有共同的童年经历。
进入枣庄后,我们没去姐姐家,而是直奔一家老人护理院。姐夫也从家里赶去,姐姐的小女儿也从自己家前往。
已经多年没见到姐姐了,心中满是愧疚与感慨。我和姐姐也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我记得,姐姐曾给我寄过一本64K的小小的《新华字典》。那本字典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两个角微微翘起,封面发黑,像是包了浆,也不知它经历了多少主人,不知道姐姐翻阅了多少次。在那个书籍匮乏的年代,《新华字典》就如同奇珍异宝。我工作后,竟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文学,对于初中三年没怎么读书的我来说,这本字典成了我认字的重要工具。
姐姐的小女儿比我们先到,夫妻俩特意到楼下来接我们。我记不清这家老人护理院的名字了,它规模不算大,在一家医院后边,但环境还算不错。楼层中间设有护士站,有三四个护士正在值班。
哥哥他们三个以前来过,这次,他们把我推到前面。哥哥说:“你进去大声喊姐姐,也许能把她喊醒。”
姐姐躺在病床上,本已稀疏的白发,又剪的短如男士的发型,两只胳膊露在外面,手指半握成拳。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喊道:“姐姐!姐姐!”她缓缓地睁开眼,眼球左右转动,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我接着又喊:“姐姐!姐姐!我来了!我来了,姐姐!”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可姐姐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天哪,这就是我的姐姐!我十几岁的时候,每每在街上见到一个和姐姐年龄相仿的人,我都会拿姐姐和人家比。姐姐高佻的身材,如同飘落在人间的天使,她举手投足间,皆是恰到好处的温婉从容,谈吐中流淌着经年累月积淀的学识。
姐夫坐在床的另一边,同样紧紧抓着姐姐的手,随着我一起呼唤。我看见,姐夫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姐夫今年八十三岁,他如同这般的呼唤姐姐,已经呼唤了八年。我紧攥着姐姐的手,又轻轻抓了抓她的胳膊。她不瘦不胖,脸色红扑扑的,看上去不像病人。姐夫说,八年间,姐姐从没生过褥疮;八年间,每天都是按食谱给姐姐做成打入胃内的流质饭。他还说,前几天又刚给姐姐做了全面体检,没查出什么病。我含着泪,冲着姐夫点点头。姐夫的腰不好,股骨头也需要置换,走路只能依靠一辆小推车。为了照顾姐姐,他已经辛劳了整整八年,不知道这样的夫妻,如今能有多少。
现在想来,满心都是悔恨。姐夫说,那年他陪姐姐去济南看病。当时,许多症状都表明姐姐可能有脑梗。她常常晕眩,有一次在电梯里,一阵眩晕就倒在了姐夫怀里;还有一次,她一只手莫名其妙地麻木无力。当时,姐夫劝她在济南进一步检查,她不听,执意要回枣庄自己家过元旦。妹妹也劝她留下来弄清楚病情,她还是不听,毅然决然地走了。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姐姐躺在病床上,四肢不能动弹,只有眼球会循着声音转来转去。但我总觉得,姐姐什么都能听懂,只是没办法说出来罢了。
小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话题也越来越多。外甥女的孩子忙着报考博士,弟弟正帮着他四处找熟人托关系;外甥女的丈夫已是学校副校长,未来或许还有机会升任正校长;弟弟还在忙着做生意,努力想使自己财运亨通,大家热火朝天地说着这些家长里短,姐姐静静地听着。但这一切,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味。
临近中午,我们和姐姐告别,跟着外甥女夫妻去吃羊肉。枣庄的羊肉和炒鸡都很有名,去枣庄的人不是吃鸡就是去吃羊肉。姐夫推着小推车,像婴儿学步般缓慢地走在前面,我们簇拥着他。虽然大家什么都没说话,但我们心里都有同样的发自肺腑的一句话:“姐夫,谢谢你!你辛苦了!”
姐夫喜欢旅游,要是姐姐没生病,他们或许早已携手游遍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美景。
回济南的路上,他们三个不再聊那些只有他们熟悉的家长里短,四个人的话题集中在保健和健康上。一进济南,就开始堵车。老虎山隧道里的车辆走走停停。济南人都知道,开车首先得学会磨炼性子——幸好今天不是工作日,要是赶上工作日,这堵车的阵势,说是全国第一也不为过。
我们的车紧跟着前面的车,走几步,停下来,再走几步,又停下来。此时,大家都没了聊天的兴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心里默默祈祷着能快点驶出老虎山隧道。